說句心裏話,榮易會像現在這樣沮喪,秦環帶來的消息固然有著很大的影響,但要說是這個消息讓榮易沮喪至此,倒也不至於。


    會沮喪,一個是因為知道自己迴到深圳的希望暫時破滅,還有一個則是因為他才和自己親爹吵的那一架。


    凡是和老榮家有往來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們祖孫三代裏脾氣最好的就是榮易的爸爸榮北遷,甭說和人吵架了,就是走到大馬路上隨便碰上個不認識的人朝他馬上兩句,他轉迴頭也會替人家解釋——“那人肯定是碰上什麽事了,心情不好”。總之老爸在榮易的心裏,似乎從他出生的那刻開始,他爸就是個天生少脾氣那根筋的人。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個從他出生起就把他當偶像一樣捧在手心裏的老爸,居然會為了那麽一件小事和他吵架,還把他大罵了一頓,這樣的事放在平時任何時候也許都不會讓自己那麽難過,可偏偏就是在吵架之後不久,他從秦環口中得知了那件事,可想而知,兩件本來都不會讓他那麽難過的事連在一起發生,對榮易的傷害是double化的。


    他會想,如果自己這個時候還在深圳,麵對同樣的問題,自己再說那番話,老爸是不是就沒那樣的立場和心態來批評自己了?


    總之一句話,怎麽說呢,就是此時此刻的榮易,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有用了,說出來的話讓隻是工人的老爸都會質疑了吧……


    總之之前的榮易很沮喪,現在再次看見自己老爸出現在辦公室,那種悲從中來的情緒就更盛了。


    剛好楊大個子拿著一張紙正扯開嗓門跟人邊討論邊從一旁經過,榮易想都沒想直接拉了他一把,把人拉到了自己跟前,遮住了眼前的那片視線。


    楊大個子都傻了,捏著圖紙開口就是結結巴巴:“榮、易易,你咋了?”


    “沒咋,看看你們在說哪個位置的問題。”榮易說著,手上使勁兒,把拿來做擋箭牌的楊帆拉得更低,手就勢拿過了對方手裏攥著的紙,他不喜歡自己的心虛叫人瞧出來,所以就煞有介事的舉高那張紙說。


    結果呢,紙是拿在手裏了,上頭的字卻沒了。


    榮易整個一個傻眼了。


    他這樣弄得楊帆也怪不好意思的,杵在那兒扭捏地解釋:“我們是在討論,不過是打算去廁所裏討論。”說著說著,他紅著臉,直接把被榮易拿走的“圖紙”重新拿迴了手。


    “草紙、草紙……”


    榮易:……


    楊大個子留了一地烏龍給榮易,自己扯著同伴麻溜走了,榮易看著空下來的那片水泥地,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件事:他爸也走了?


    不敢相信這點的榮易抓住輪椅的滑手,猛朝門口的方向倒騰了兩下,屋子就那麽大,門前三尺見方的那塊地也是看一眼就能看完,已經來迴看了好幾眼的榮易最後終於不甘心的確認——老爸是不在這裏了……


    “還是他就沒來?”


    “來了。”


    榮易嘀嘀咕咕正給自己找台階,冷不丁就聽見一個聲音貼著耳朵根傳來,他打了個激靈,猛地扯開身子,“胡秋景,你幹嘛?”


    “幹嘛?幹你。”胡秋景撇撇嘴,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說了句殺敵一千自損七百的髒話,人頓時不自在起來,趕忙抬手晃了晃手裏的東西,“這玩意掉了,我替你撿起來。”那意思你別多想,更別誤會。


    胡秋景拿的是她之前從他的輪椅上摳下來的螺絲,確認過榮易看清楚了東西,她這才嘀嘀咕咕地把螺絲又徒手擰迴了車上。


    “榮叔來了,給你送飯來的。”說著,埋頭幹活的胡秋景示意他往窗台上看。


    在辦公室的窗台上,果然多了一個之前沒有的小布包,榮易認得那是他們家的東西,胡秋景沒撒謊,他爸的確來過。


    卻沒進來見他。


    更沒說一句話。


    從第三個人身上意識到這點的榮易心裏很不是滋味,怎麽,就因為他勸他爸少管閑事,他爸就不和他說話了?至於的嗎?他現在在做的事不還是在替大興廠做事?


    榮易越想越委屈,連帶著扶著輪椅的手都不自覺得使起了勁兒。


    才經過他一番魔爪摧殘的扶手經不住這一番折騰,又被捏出半截海綿花。


    陳舊的顏色襯托的扶手上的手格外的白,生氣的人氣到極點忽然就不氣了。


    說白了不就是他和老爸的三觀不合麽?不合就不合,三觀不合妨礙不了工作的方向一致,隻要他替大興廠把這個項目拿下,到時候他要看看自己那個什麽本事都沒有的老爹還有什麽可說的。


    榮易打定了主意,眼裏慢慢地也有了光。


    窗外,滂沱大雨蕩滌天地,大興廠不算小的五層大樓在大雨中的天地間卻渺小的像是一隻委屈著沒地兒避雨的螞蟻,榮易推開胡秋景,自己搖著輪椅慢慢地來到窗前,看著黑漆漆的窗外,說:“胡工,我們會拿下這個項目的。”


    他不光要拿下這個項目,還要用結果向父親證明,證明他的兒子不過是時運不濟,證明他的兒子對他說的那些個所謂的大逆不道的話其實都是血淚真理……


    窗外的天烏漆嘛黑的,站在窗前的人眼裏卻閃著不正常的光,放在這樣的天底下看,不知道人說不定會以為榮易得了精神病,怎麽情緒這麽大起大落,一會兒那麽鬧心,這會兒又跟打了興奮劑似的?


    胡秋景越看越毛,想來想去還是偷摸掏出手機躲去邊上給她北遷叔發消息。


    怕被榮易發現,發消息的時候還不敢弄出什麽動靜,她把手機調到震動,確定那個二逼還在窗戶前頭裝詩意,沒看自己這邊,這才一個字一個字快速地發小報告給榮北遷。


    北遷叔,我和你兒子在一塊呢,我怎麽感覺他現在的情緒不大對呢?剛才瞅著特鬧心,現在又跟打了興奮劑似的?我記得你說你兒子心理素質特別高,會不會是你高估你兒子?他其實是個玻璃心?挨了你那通罵情緒崩潰了啊?


    收到小胡消息的時候,榮北遷才小跑進車間。


    這場突如其來的春雨比想的要大,從辦公大樓到他們車間,說到底頂多百來米的距離吧,他身上的工作服就被澆了個精濕,這會兒站在車間最外間的休息室裏,接過老田遞來的毛巾,才擦了下腦袋,手巾就濕了半截。


    榮北遷耷拉著腦袋,透過滴水的頭發絲看著手裏的毛巾,腦海裏刷的一下閃過了兒子那張臉。


    說不後悔是假的。


    兒子長這麽大,這還是他頭一迴那樣嬸兒的和他說話。


    可要說自己說的哪裏有什麽違心意的地方,品來品去,哪句都是自己發自真心想說的。


    榮北遷真覺得會說出那番隻顧自己、甚至把問題推給廠子的言辭太大逆不道,太陌生了,太……


    “喂,夥計,傻站著幹什麽呢?讓雨澆傻了?”老田提著水壺給他續茶葉,走開時啥樣迴來時還啥樣,榮北遷就跟個雕塑似的整個人都石化在了那裏,那場景嚇得老田以為他是中邪了,要不是榮北遷很快應了聲,老田說不定會直接過去給他這位老夥計一巴掌,趕緊把人拍醒呢。


    榮北遷啊了一聲,水鬼似的抬起頭,那場麵怎麽說呢,看得老田既想放心又不放心。


    半大老頭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想來想去還是先替他這個老夥計把毛巾蓋在了臉上,對著那麽一張堪比水簾洞的臉,他實在說不出話來。


    嗯,現在好多了,老田鋪好毛巾,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點點頭端起杯子,替榮北遷試了試茶水溫度。


    溫度也合適。


    確認好了,杯子就放在了一邊。


    “事我都聽說了,北遷,錢殿文那事你做的對,是我我也那麽做,你放心,今天是我不在,要是我在場,不替你把那個老小子打的滿地找牙我就枉為你這麽多年的好兄弟。”


    老田比榮北遷還大一歲,說話的口氣卻跟才畢業的毛頭小子似的,總是滿口的意氣,聽起來咋咋唿唿,卻也溫暖人心。


    榮北遷揉掉水簾洞的水,嘴角慢慢牽出一絲苦笑,他這位好兄弟哪裏知道,讓他難過的不是錢殿文,是那個一直讓他引以為傲的好兒子榮易啊。


    老田還在耳根子邊上嘮嘮叨叨,茶水的溫度在春雨的濕意裏緩緩消散成一道向上的煙,榮北遷拿出手機,看著上麵的消息,才鬆開的眉頭又往起擰了擰。


    小胡就會瞎說,別看他兒子的想法有些是那麽大逆不道,可說他玻璃心……榮北遷搖了搖頭,誰玻璃心他兒子也不會玻璃心的,他兒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青年之一,隻是……


    說來說去,思路又兜轉迴了最開始讓他煩心的地方,榮北遷捏著手機,胸口一陣接一陣的憋氣,以前他還覺得自己身體可以,這迴跟兒子吵了一架,榮北遷也開始覺得身體有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


    算了,先不管那個臭小子了。


    他撒開毛巾,瞅了瞅車間:“裏頭在弄什麽呢?”


    “就這次的項目,在做組件實驗呢。”老田努努嘴,爐子上煨著的栗子被他嚼出了嘎嘣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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