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迷迷糊糊地從被子裏坐了起來,腦子裏還是樹醒風和恩喜兒的事情,她按掉手環上設置的鬧鈴,那是她本來為工作日設置的早起提醒,但她現在被停職,還一個人偷渡來了淩水,並不需要這個吵鬧的聲音。


    似乎恩喜兒是想讓勞心勞神的她睡一個好覺,並沒有早早地就讓人來敲門打擾她。


    沈韶不太記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麽迴了房間,又是怎麽睡著的了。


    她甚至不太確定聽到的一切是她在做夢,還是真實發生了的事情。


    那個老人會是誰呢?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細節?


    當年的樹醒風在他人口中的形象,和如今這個危險的犯罪分子太過天差地別,沈韶還是難以相信那個似乎是夢一般的、離奇的故事。


    沈韶一邊思索著,一邊起身換衣服,她十分感激現代科技對這個老宅的改造,讓她得以在寒氣刺骨的山上,暖和地更衣洗漱。


    直到沈韶推開房門,走到外麵的廊上,才能重新想起自己正位於冬季的南方城市——濕冷的空氣從脖子和衣領的縫隙之間侵入,刮傷她嬌嫩的皮膚,讓那條中校送給她的、貼身陪伴著的蝴蝶項鏈瞬間降溫。


    “沈小姐,早安。”,一個家丁等候在沐恩閣的中庭院子裏,他看到沈韶的身影從廊上出現的第一時間,就微微頷首和她打招唿,沈韶也迴應他早安,並問他恩掌櫃是否還在睡覺,大概什麽時候可以商量計劃的事情。


    家丁歎了一口氣,白色的唿吸在冰冷的空氣中結晶:“自從竹哥兒出了這次的事情,恩掌櫃已經好幾夜沒合眼了,她今天也是一早就在荷花池旁發呆。”,他有點哽咽,“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想那位,在竹哥兒出生之前被恩掌櫃收養的姑娘。”


    “那位在恩竹出生之前,被恩掌櫃收養的姑娘……?”,沈韶想起昨夜的故事裏,確實是有過一個比恩竹年長的“姐姐”,但檔案裏卻說恩竹是長子。


    家丁搓著手指,那些青色的紋身從袖口隱隱約約地藏匿著:“都怪我們沒看好她,恩掌櫃帶著竹哥兒逃迴來的那年冬天,那姑娘在荷花池旁邊玩耍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薄冰上,摔進去溺沒了。”,他一個胡子拉碴的硬漢也難免紅了眼眶,“……就在恩掌櫃迴到風眠山莊前的一天。”


    她在同一天裏,失去了她的女兒,和她的愛人。”


    沈韶得知,從那以後,恩喜兒總是在冬天的時候,找機會在荷花池旁發會兒呆。


    她可能同時在想許多事,可能會想念她早逝的母親溫暖的懷抱,以及那個想盡辦法替她安排好一切,卻未能和她見最後一麵的父親。


    可能會想起她名為恩家耀的、為了保她而與大公主成婚、給家族帶來榮耀的弟弟,還有以身飼虎、換來他們的安寧生活、卻陰債累累、不敢和家人團聚的樹醒風。


    可能有關那個命苦的、葬身冰冷池塘的第一個養女,和她關在牢裏生死未卜的親生兒子。


    或許她會偶爾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也曾是楓眠山莊的一個冬日,樹醒風用香囊逗著她懷裏咯咯笑著的女嬰,兩個年輕的臉龐湊得那麽近,渾然不知命運為他們牽起的紅線,和在那之後隨著這個女孩的意外死亡,征兆般直至現在孤獨與苦痛的日日夜夜。


    她隻是出生在淩水小城,一個比普通人聰明一點的姑娘,當那一切裹著利益和無奈的悲劇發生的時候,她也不過剛滿二十四歲,隻比現在的沈韶大幾個月而已。


    在株樹塔你死我活的血腥交易之間,在政治鬥爭和曆史滾滾的車輪之下,以及命運戲劇性的安排之中,她恩喜兒太過渺小,除了抱緊她懷裏哭泣的孩子以外,什麽也做不了。


    恩喜兒從王城迴到楓眠山莊之後,每天都把自己埋在各種忙碌的工作之中,事無巨細地管理著恩氏家產和宗族事務,想辦法讓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她表現的像一個冷漠的領導者那樣,堅強又穩重,沒有喜怒哀樂……


    她對兒子隱瞞了一切,為了防止他變成一個帶著無盡的恨意和沉重包袱生活的人,她收起了所有的尖刺,偽裝成一個嚴厲又溫柔的母親。


    但沈韶明白,她已經不能再失去恩竹了。


    沈韶也大概猜到了,為什麽中校會有那麽多的榮譽和軍功,但是到現在也沒有缺胳膊少腿;而他那個在奪嫡之爭期間拿到的特殊貢獻,多半就是拚死保護了當今聖上,但又在不知道是在誰的保護之下,並沒有按計劃所述的那樣犧牲,而是成為他母親的驕傲。


    不管是他高貴的、囿於敏感的身份而不能隨便見他的舅舅,還是他那個看起來冷酷無情的、在登塔之後坐穩了董事長之位才敢約他吃飯的父親……他們都在背後默默地守護著這個無辜的男孩,守護著恩喜兒最後的心理防線。


    父母、丈夫、弟弟、兒子……她被所有人,盡全力地愛著。


    但是卻並不幸福。


    沈韶從家丁那邊得知,恩掌櫃這會兒應該在書房等她,建議她過去找對方一起吃早飯,一邊商量計劃的事情。


    沈韶輕手輕腳地穿過院子,她注意到空中似乎開始飄起了雪花。


    她看到了在書房裏寫字的恩喜兒的背影——那麽纖弱,那麽單薄,但是又那麽挺拔。


    沈韶的胸口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她的心情十分複雜,她莫名地很想抱一抱恩喜兒,但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和理由。


    “兩處相思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沈韶看著恩喜兒手中的狼毫筆落下最後的一點。


    她手指上的婚戒閃著光,似是從窗戶被風吹進來的雨,字字句句將薄薄的宣紙嵌入厚厚的毛氈墊子,像是插入心髒的釘子,敲擊著每一根敏感的痛覺神經。


    沈韶站在她的身後,就像當年拿著花燈躲在門後的樹醒風。


    她隻是風眠山莊的一個客人罷了。


    “沈姑娘,讓你見笑了。”,恩掌櫃背對著她突然說話,反而把沈韶嚇了一跳,“我小的時候,父親總是在這個書房教我寫字。”,恩喜兒低垂著睫毛自言自語:“有時候,我會突然很想他……想他們。”


    她轉過身來,用請求的眼神看向沈韶:“竹兒大了,又從小一個人去王城讀寄宿製的軍校,習慣了孤獨和自立,總是不喜歡聽我的話,還常常嫌我囉嗦……沈姑娘有機會的話,麻煩幫我和他說說,有空的時候多迴來看看家裏人,年節也不要老是踩著前一天才迴來,請幾天假也不礙事,早些迴家,能多陪我們幾天也好。”


    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如果可能的話,也勸他多和醒風見一見。”,恩喜兒的眼眶微微紅著,“他一定也很想竹兒。”


    恩喜兒講了一些關於樹醒風的事,試圖向沈韶證明他並不是壞人,說他在中校改姓的那一天,把當年在淩水買的那套四房大平層過到了恩竹名下,還說那是他用自己兜裏幹淨的錢,買下的幹淨的資產。


    就算有一天恩喜兒和樹醒風出了什麽意外,有這樣一個不動產在手裏,也能足夠兩人的兒子平淡地娶妻生子,吃穿不愁地過上安寧的小日子。


    幾年前淩水市中心拆遷,剛好劃到那片,拆了房子七七八八加起來賠了一千多萬的補償款。


    沈韶恍然大悟恩竹銀行賬戶上的巨款來源,應該就是拆遷補償款和他參軍這些年拿的補貼,外加各種軍功獎金的總和,並非她之前猜測的是來自株樹塔的“肮髒的零花錢”,也不是恩氏家族企業給中校的股份分紅之類的東西。


    “我把宅子的名字改作了風眠山莊,盡力守護好這裏,便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從那一切中脫身,離開株樹塔迴到淩水,哪怕受了萬人唾棄,也還有我為他留一夕安寢之處。”,恩喜兒歎了一口氣,“當然,我也明白,他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


    恩喜兒緩緩閉上了雙眼:“楓作風字,亦是木已成舟、遠去之意……如今舟已入江海。”


    “我們迴不去了。”,恩喜兒睜開眼看向中庭飄落的雪花,“除非改天換日,江河倒流。”


    沈韶腦袋裏突然一亮,她頓時明白了為什麽樹醒風明明已經成功登上株樹塔尖,卻還是沒有和家人團聚:如果他現在接迴恩喜兒和恩竹,一旦他為了登塔所做的那些事情被政府查出,他一定會鋃鐺入獄,還可能會連累家人。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樹醒風要是想安度晚年,隻能一不做二不休,直到按他一開始所想的那樣,摧毀整個現有的體製,讓一切重新來過,以扶持新政府上台來換取既往不咎。


    樹醒風登塔後依舊手段不停,並非是因為在利益中迷失了自我,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迴到淩水、迴到風眠山莊、迴到家人身邊這件事。


    他是想要打造一個人人都不再會被無情自私的皇室、腐敗的貴族和官員、無法突破的階級壁壘所傷害的、理想化的美好新世界——


    他將會親自操縱著株樹塔,身披罪惡的血衣,不顧一切地衝向王城中央那座象征舊時代的大殿,直到為他所愛之人,構建一個能夠展露笑顏的自由國度,哪怕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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