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兩月前,天啟帝身子愈發不堪支撐後,他每逢如眼下這般心內不安的時刻,便要往太寧宮去,常常是想到就走。而天啟帝也接二連三地交代了他些許要緊事,就連太寧宮寢殿裏頭暗藏的,遇刺時萬不得已可啟動的機關也說與他聽了,像是隨時預備撒手而去。


    想到這裏,他似有所覺地望了一眼長寧宮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父皇。”


    方決聞言點點頭道:“屬下隨您一道去。”


    卻是倆人這邊話音剛落,便見前邊宮道奔來了一名太監。長孫無羨認出是太寧宮的人,見素日行止得體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幾乎堪說踉蹌,霎時渾身一僵,喉間也幹得冒火。


    像是胸口這一陣悶氣得了某個印證。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戚頷首,隻道出兩個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這兩月來,雖麵上絲毫不顯,可整個皇宮卻是人人心內皆對此消息做足了準備。


    長孫無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間,溢出幾個字來吩咐身後宮婢:“叫太子妃起吧。”


    ……


    東陵天啟年六月十七,帝崩於太寧宮。小殮過後,新皇登基,繼而舉國居喪。百日後,複補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後大典。


    是年,為長允元年。


    同年,鎮北侯夫人沈氏撒手人寰。


    臘月十七,先帝歸葬皇陵。照東陵禮製,當日起設祭台於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後,須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禮。


    次年春。驚蟄時節,乍暖還寒。


    初入二月,天氣忽冷忽熱得厲害,景和宮裏,柳夫人正殷切囑咐她們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臨盆的皇後,一遍遍地不厭其煩。


    對頭如今貴為皇後的女子卻聽得神色懨懨:“義母,這句您方才已與我講過了。”


    柳夫人也不跟她客氣:“那你就再聽一遍。”說罷再問,“可都記好了?”


    慕容善點點頭:“記好了。”


    這些話,宮裏的嬤嬤們已與她講過無數遍,長孫無羨那個什麽都不懂的也一個勁地“指手畫腳”。她近來當真耳朵起繭。


    柳夫人見她應得乖順,便不再囉嗦了,隻感慨說:“你也別嫌義母煩,實在是我這孫兒太多舛了。莫說陛下,連我也跟著操了大半年的心。”她口中“陛下”自然是長孫無羨。


    慕容善聞言訕然一笑。


    這話說得不錯,她腹中孩兒的確十分多舛。


    天啟帝去的那夜留了最後一道聖旨,大意是免除太子妃宮內哭靈與喪期戒葷諸事。大有誰人要敢多嘴閑話,他便從棺槨裏爬出來砍他們腦袋的意思。


    聖旨是早在慕容善被診出喜脈的那日便擬好了的。當夜她去到太寧宮後得知天子爺此番心意,再思及前些天父親的臨終遺言,兩相交疊,心酸難耐,隱忍多日的心緒再繃不住,一時哭得厲害。等長孫無羨與人吩咐完封鎖宮門與通知百官等緊要事,迴頭一看,她已暈了過去。


    聽聞先皇後過後曾與身邊嬤嬤感慨,說古往今來,逢帝王駕崩,哭得這般真切的儲妃實在百中難有一,而如此疼愛儲妃的聖上也是聞所未聞,真叫她這皇後都自覺情分不夠了。


    慕容善當夜暈去後,長孫無羨給嚇了一跳,宮中太醫們也是好一頓忙活,幸而未出什麽大岔子。她醒後倒再不敢隨意哭了,隻是雖得了聖恩,明白該聽天子爺的話,好好照顧腹中孩兒,卻也實在沒法一扭頭便大魚大肉起來,多有食不下咽的時候。


    長孫無羨憂心她的身子,隻得叫光祿寺變了法子做吃食來,可算折騰得一幹官員焦頭爛額。


    再過幾日,那頭國喪諸儀繁複,這邊慕容善的孕吐就加重了。她原本隻偶有發作,這下許是接連失去至親,心緒不穩,以至一聞著飯菜味道便作嘔不止,竟連進食也困難得很。


    長孫無羨忙得脫不開身,又覺慕容善身邊沒個親近些的人不成,隻得托了柳夫人與柳昕昕輪番進宮照料,陪她說話。這才叫她漸漸好了些。


    後來便是封後大典了。一來喪期未過,本該諸禮從簡,二來慕容善挺了個肚子實在不便,長孫無羨便再三吩咐下邊人減輕禮服製料。可那好歹也是件禮服,到底比一般的衣著厚重,鳳冠也是必不可少的,故而當日難免又將慕容善好一通累。過後幾天,見她身子頻頻現出不適,長孫無羨急得就差將太醫署給搬來景和宮。索性令禦醫十二個時辰皆候在附近。


    想到這些個往事,慕容善低頭看了眼圓滾滾的肚子,與柳夫人笑說:“所幸都是有驚無險的,孩子的祖父在保佑他呢。”


    柳夫人聽她提及先帝,心內也是一陣酸楚,卻是這個節骨眼哪敢說悲戚的話,忙轉了話頭道:“今兒個日頭和暖,我陪你去園子裏透透氣。”


    慕容善點點頭:“昕昕也該到了,咱們就在外邊敘吧,屋裏著實悶得慌。”


    柳夫人便親手挽她起身,一麵吩咐棉凝顧好她另一側,一麵道:“這臨盆前,適當的走動是該的,成日悶坐反而不好,陛下叫你少去外邊,是太過小心了。”


    她笑了一聲:“義母說得太客氣了,他哪裏是太過小心,根本就是壞了腦袋!我想走一走,還非得等他得空了親手來攙。您說他多忙呀,等他來了,那黃花菜都涼了!如今在他眼裏,我就是頭肥碩的母象,這些個宮婢都扶不穩我,天下隻他最能耐,氣力最大。”


    柳夫人被逗笑,一麵心內感慨,整個東陵也就隻慕容善可如此肆無忌憚。隻是這樣也好,孕期容易鬱卒,她罵起陛下來就高興,迴迴都神采飛揚的。想來陛下也十分願意給她罵。


    兩人方才步至園中一方石亭,就聽宮人迴稟,說是燕二夫人到了,繼而便聞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慕容善抬眼望去,見齊敏十分親昵地挽著柳昕昕的胳膊,一路與她笑說著什麽。


    這個齊敏,便是如今蕭仲寒的未婚妻,當真是每每人未到聲先至。


    柳昕昕如今自然作婦人打扮,可齊敏因了國喪拖延了與蕭仲寒的婚期,如今尚未出閣,便依舊是副嬌憨小姑娘的模樣。兩人穿著俱都是規規矩矩的一身素雅,但慕容善曉得,這兩人素雅都是假的,平日裏愛極了豔麗,如今沒法子罷了。


    柳昕昕和齊敏過來給兩人行禮,分別福過身:“皇後娘娘,柳老夫人。”


    慕容善請她們落座,又叫宮人端來了一些簡素的茶點。齊敏見狀搶了柳昕昕的位子道:“燕夫人,您與皇後娘娘姐妹情深,平日裏見得多了,我難得來一趟,您讓我坐皇後娘娘邊上些,我好套個近乎。”


    柳昕昕笑看她一眼:“你坐便是。”


    慕容善也跟著笑。這個齊敏比柳昕昕小一歲,性子十分可愛,故而一來二去幾番交往過後,她便許她私下裏不必太守規矩。


    她問齊敏:“齊姑娘方才與燕夫人說的什麽?瞧你們似乎聊得投機。”


    齊敏看了一眼柳昕昕:“娘娘,我是在問燕夫人,她怎得還不繼續生孩子了,起頭這個年紀都大了,該不會算計好了年紀,預備跟我家日後的女娃娃搶咱們未來英俊瀟灑的太子爺吧。”


    慕容善險些給她嗆了一下,隨即看向柳夫人:“義母,您莫不是將我那胎夢講給齊姑娘聽了?”


    柳夫人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是與你義兄講了,哪知他喝多了酒,說去了仲寒那處,他又轉而告訴了齊姑娘。”


    嗯,這個過程沒錯,倒是很合情理啊。


    慕容善便與齊敏說:“胎夢也未必準,若是個小公主,你可莫失望。”


    齊敏吃了塊果幹,擺擺手道:“娘娘,不礙事。您與陛下加把勁繼續生,我和蕭仲寒也會努力的,咱們總能一日能夠對上!”


    慕容善一臉哭笑不得:“你說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知不知羞的!”難怪蕭仲寒總與長孫無羨說這個齊敏是閨中仙葩,他實在消受不起了。反觀柳昕昕,出嫁後倒是安分了些。


    齊敏如此是性子使然,可柳昕昕卻畢竟已為人婦近兩年了。慕容善此前也詢問過她身孕的事,她隻道是頭迴那個難產,差點要了她的命,燕迴風便不急要,旁的未肯詳說。


    慕容善聽說燕迴風身邊並無通房或妾室,與她也是相敬如賓的,看起來並不像有欺負冷落她的模樣,故而也不可能去找他理論,插手夫妻間這等私事。隻暗示她說,燕迴風或許性子淡些,實則她主動點也未嚐不可。至於柳昕昕是否聽進去了,就不曉得了。


    她這邊轉了個心思,齊敏卻什麽也未發現,隻笑嘻嘻地道:“娘娘,我最不知羞了,您又不是不曉得。”說罷又湊過來,小聲道,“娘娘,我爹爹說,您給我閨女取的名兒真好聽,叫我迴頭多謝謝您。”


    這一家子油嘴滑舌的,考慮過孩子她爹的感受嗎?


    她覷她一眼:“這等事你還是問過蕭公子的好,若他不喜歡這個名兒呢?”


    齊敏搖搖頭:“不用問不用問!他肯定喜歡的。若是我孩兒不叫蕭如杉,將來燕夫人卻生了個燕如杉,我就得哭慘了!”


    ……


    身在華陽殿議事的蕭仲寒忽然猛一個噴嚏。


    上首長孫無羨正與燕迴風說話,聽了他這聲,立刻停了,嫌棄地看他一眼:“既是感了風寒,還是莫進宮的好,你這是要將病氣過給朕未出世的孩兒?”


    嗯,陛下這個彎繞得很遠,罪名安得很重。


    蕭仲寒正了正神色,答道:“陛下,微臣不曾風寒,隻是恐怕齊家小姐正與皇後娘娘說微臣的壞話。”說罷大概覺得沒麵子,握拳掩嘴,尷尬地咳了一聲。


    長孫無羨經他提醒,皺了皺鼻子,竟也覺得有點想打噴嚏,轉頭問燕迴風:“燕夫人也與皇後在一道,燕大人可有覺得鼻子癢?”說罷再看另一邊的柳扶風,“柳大人呢?”


    偌大一個華陽殿,議事議得好好的四個男人一起揉起了鼻子。四人議的乃是三日後的皇陵祭禮一事。祭禮諸事自然皆已交由下邊去準備,也不必勞動這些個人物商討,卻是長孫無羨昨日得了一封來自西鳳王庭的密信,信中,長孫無諶稱近日查得了一批行蹤詭秘的北戎人。他的探子一路追索,卻在靠近北境交界處失去了線索。


    這消息自北戎傳迴西鳳,再由西鳳輾轉送至東陵,實際上事起已有些天數了。若這批人的確混入了東陵境內,且腳程夠快,最遠已可抵達京城。


    除此外,鳳輕塵並未多言。正如此前提醒他,鳳輕鴻被北戎護持北逃了一般,僅僅點到為止,而不擅作推斷,以免幹擾他的思路。


    但長孫無羨曉得他的意思。北戎那邊安分了一年有餘,卻偏挑這時候有了古怪動作,說與金陵的皇陵祭禮毫無關係,似乎不大可能。


    皇陵位於天壽山麓,相去皇宮足有百裏。照東陵禮法,此行乃是他作為新皇必須走的一趟。倘使鳳輕鴻有意殺他,一旦錯失此番良機,再要等他出遠門便很難了。隻是祭禮儀仗盛大,隨行京軍多達數千之眾,旁人要想明著下手幾乎可算癡人說夢。


    不過話說迴來,鳳輕鴻本非光明君子,至於北戎,大抵是陰招更甚。


    蕭仲寒摸完了鼻子,在一旁繼續道:“不論如何,要想行刺陛下總歸隻三處可能——去路,皇陵,或歸途。倘使由微臣來做此事的話……”他說罷感到上首射來一道冷冷的目光,忙改口,“哦,倘使微臣是鳳輕鴻的話,較之諸人皆精神抖擻的去路,或當擇部分將士些許疲憊的歸途。而較之聖駕四麵隨行京軍眾多,近身困難的歸途,又莫不如是在皇陵附近。照計劃,陛下須在祭禮前一晚先一步安營露宿於天壽山腳下,當夜或是最佳時機。皇陵周邊多數地界皆是非皇族子嗣嚴禁踏入的,借此來掣肘陛下的侍衛們不失為好法子,亦十分符合鳳輕鴻此人素來陰險狡詐又喪心病狂的作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孽殿下:腹黑太子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二月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二月明並收藏妖孽殿下:腹黑太子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