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離開的那年是她26歲的四月,生產日期,是她27歲這年的二月。


    那一天,老四到地裏鋤地,麥苗腳脖子高了,正在澆水的時候,天氣很旱。


    磨盤嶺的莊家依然是望天收,村裏沒有一眼機井。


    山裏打井不容易,不像平原,十米二十米就能打到水。


    山裏的地下水位深,一眼機井要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好在磨盤嶺一帶雨水調勻,就算雨季晚來兩天,鋤鋤地就過了。


    飯後,香菱到豬圈前喂豬,將一桶豬食提起來,用瓢往豬槽裏舀。


    用力一提,閃了個趔趄,緊接著肚子就劇痛起來。接下來褲子濕了,女人的羊水破了。


    於是,她手扶著豬圈牆滑了下去,一邊倒一邊喊:“四哥……四哥!密容嫂……密容嫂……!俺要生了,好痛好痛啊!”


    偏趕上密容嫂拿著鞋底子來找她聊天,聽到了香菱的唿喊,女人撲過去嚇一跳:“哎呀妹子,你咋了,摔跤了?”


    香菱說:“俺足月了……該生了,快!叫醫生,喊接生婆,快呀……。”


    密容嫂是過來人,生三個娃了,經驗豐富,她本人就是有名的接生婆。


    趕緊把香菱攙扶到了屋子裏的炕上,然後給她裹上了被子,到地裏去喊老四。


    她敞開亮嗓門,一嗓子從山穀的這頭吼到了那頭:“老四——快迴來吧!你妹妹要生了!你妹妹要生了!”


    女人這麽一喊,老四距離村子三裏地也聽得清清楚楚,鋤頭都不要了,丟下就往家裏跑。


    衝進家門,他慌亂地不行,趕緊問:“俺幹啥,俺幹啥,能幫上啥忙不?”


    密容嫂就說:“快,燒開水,找毛巾,剪刀,用開水把毛巾剪刀消毒。”


    “喔喔……。”老四心裏又驚又喜,趕緊添灶火,燒一大鍋開水。


    開水燒好,他把毛巾跟剪刀全都消毒完畢,香菱哪兒還沒動靜。


    女人的羊水破裂,孩子不是馬上要生,首先來的是陣痛,而且一陣會比一陣痛。


    劇烈的疼痛讓香菱無法忍受,扯著嗓子嚎叫:“初九,初九啊……你個沒良心的!俺要幫你生娃了,你死哪兒去了?”


    密容嫂一邊幫她擦汗一邊勸解:“沒事,沒事,嫂子在呢,你四哥也在,全村的群眾都會幫你,使勁……這都怪你,放著富太太不做,非要離家出走,你要是跟著初九啊,這時候早進城裏的產房了。”


    香菱說:“你別嘮叨了,痛……痛啊。”


    密容說:“痛就對了,當初跟你男人舒服的時候,又跟誰說來著?現在知道痛了?現在的痛,是當初舒服換來的代價。”


    密容嫂的話把香菱逗笑了,無言以對。操蛋娘們淨說操蛋話,不過那是實話。


    老四在外麵急得直跺腳,來迴轉圈,擔心密容嫂一個人搞不定。


    於是他咬咬牙,把全村有名的接生婆全都請過來了,還有那個赤腳醫生,也請了過來。


    接生婆來了一屋子,紛紛給香菱加油助威,就差擂鼓呐喊了。


    赤腳醫生還年輕,才二十多歲,名字叫曉曉,他從前管香菱叫嫂子。


    當初,香菱逃走,還借過他錢,曉曉把積攢的三百塊全都給了香菱,當做逃走的路費。


    再後來香菱迴到仙台山,我給曉曉這小子郵寄了三千塊,算是報答。


    曉曉背著藥箱子想進去,門簾子沒挑開,卻被老四攔下了。


    曉曉問:“咋了四哥?”


    老四說:“你不能進去。”


    “為啥啊?”


    “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親。”


    “喔……。”曉曉明白了,老四是擔心曉曉褻瀆他妹子。於是笑笑,隻好蹲地上跟老四一塊抽煙。


    兩個男人在外麵,一大群老婆兒老娘們在裏麵,好多人一起努力,孩子還是沒生。


    香菱在生娃的時候遇到了輕微的難產,嚎叫聲唿天動地,把梧桐樹上的鳥雀驚得撲撲楞楞飛了個幹淨,半條街的狗也跟著亂汪汪。


    老四跟曉曉急得在院子裏抽了兩盒煙,煙頭扔一地。


    香菱痛得不行,光想罵這夥人笨蛋。


    如果初九在就好了,他的按摩秘術天下第一,用手一摸,孩子立刻順利生產。


    可惜這夥人都不懂按摩催產,隻能幹等著。


    從中午過後羊水破掉,一直到當天晚上11點半,隨著一聲嬰兒的哇哇啼哭。孩子終於降生了。


    是個女娃,密容嫂把孩子的臍帶剪斷,用溫水洗幹淨,裹上小被子,放在香菱的麵前。


    香菱瞅著孩子俊俏的模樣,這才甜甜笑了。


    密容嫂說:“這閨女將來跟你一樣,一定是個俊丫頭,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香菱說:“讓四哥取吧,四哥說叫啥,就叫啥。”


    密容嫂就喊:“老四,你過來,給這娃娃取名字。”


    老四受寵若驚,站院子裏沒動彈,說:“孩子的名字,應該她爹取,俺沒資格哩。”


    香菱說:“你是俺哥,這孩子的舅舅,誰說你沒資格?哥,你就取吧,你取啥她叫啥。”


    老四晃著腦瓜子瞅半天,一眼瞅到了院子裏的梧桐樹。


    香菱疼痛的唿喊,把院子裏的鳥兒全都驚飛了,隻剩下一隻喜鵲沒走,那隻喜鵲翹著尾巴,嘰嘰喳喳叫得很歡暢。


    於是老四說:“就叫她鵲兒吧,楊喜鵲。”


    密容嫂在裏麵說:“咦!真難聽,沒文化就是可怕,啥年代了,還取這名字?”


    香菱說:“就叫她這個名字,俺哥取的,一定中聽。”


    從此以後,我有了女兒,她的名字叫喜鵲。


    再後來,喜鵲迴到仙台山,我也覺得這名字難聽,幹脆把那個喜字隱掉了,直接叫她鵲兒。


    等密容嫂把香菱收拾幹淨,幫著女人裹緊被子,才唿喚老四跟曉曉進屋子。


    曉曉是來幫著俺媳婦打破傷風針的。而老四卻一下抱緊了孩子。


    瞅著那孩子,他激動非常,比自己親生的還要親。


    他覺得自己的命跟這一對母女連在一起了,再也分不開了。


    香菱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再次迴到磨盤嶺,而且這次跟上次絕對不一樣。


    從前的恐懼,焦躁,憤恨,跟不滿全都沒有了,村子裏的村民也親熱無比。


    如今住在這裏,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盡管這兒的條件苦,比不得梨花村。簡直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她就是覺得這兒親,跟迴到娘家一樣。


    可能是因為惡老婆兒跟惡公公不在了,這個家沒有了暴力跟約束,剩下的隻是老四的單純跟大度。


    他也覺得自己完全融入了這個家。


    生產以後的幾天,全村的人都來看她,拿了不少的雞蛋,小米,還有紅糖,山民的熱情讓她受寵若驚。


    香菱覺得,她應該為村裏人做點事兒。


    於是她問:“四哥,自從俺走後,那些孩子們咋樣了?”


    香菱在這兒當過老師,教過那些孩子們,她還在想著那些娃娃。


    老四說:“沒有學校,全村的孩子都沒上學,有的上山放羊,有的下地勞動。”


    香菱問:“那他們為啥不上學嘞?孩子沒文化,將來咋辦?”


    老四說:“沒有學校,沒有老師,所有的老師都不想到這兒來。誰讓咱山裏窮?還有,村子裏的孩子少,成立個學校,不值當。”


    香菱就說:“四哥,俺給你錢,你幫俺在這兒建一座學校吧,俺來做老師。”


    老四吃了一驚:“你真的不打算走了?”


    香菱點點頭:“如果可以的話,俺想在磨盤嶺教一輩子書。”


    老四一聽,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說:“妹妹,你以後就是俺親妹子,隻要你不走,讓俺幹啥俺幹啥。”


    接下來,香菱安排老四,召集附近幾個村子的年輕人修建學校了。


    大山裏修一座學校,至少需要十五萬。


    人工可以不要,所有村子出人工就行了,反正大部分的男人閑著沒事幹。


    於是,老四就成立了一個建築隊,把附近幾個村子的青壯年集合起來。


    首先是選擇學校的位置,找山坡上一塊平地。地基是人們一點點挖出來的。石頭是一點點從附近的山上采集來的。


    香菱滿月以後,去了一次省城,取了十萬塊,購買了鋼筋跟水泥。


    水泥跟鋼筋,也是村子裏的三馬子拉過來的。


    這座學校整整修建了四個月,七月左右才完工。


    學校有六個教室,都是框架結構,山石壘砌,非常堅固,上麵是水泥澆築的屋頂,可以抵擋大地震的侵襲,屋頂上搭了一層綠瓦,可以防止漏雨。


    教室是一到六年級,跟兩個老師辦公室相連,四周沒有壘砌院牆,走出教室就是操場。


    操場非常大,又平又整齊,香菱還安排人弄了兩個籃球架。


    教室修建完畢,教學用具還要購買,新任的村長跟上麵申請了桌椅板凳,其他的東西,村子裏自己添置。


    可山民們都很窮,根本沒錢。香菱不得不再去一次省城,將剩餘的十萬塊取出來。


    那一天,女人走出銀行的門,包包裏裝滿了現金,剛剛上去出租車,偏趕上我在旁邊的拉麵館吃飯。


    我瞅到了香菱,香菱也瞅到了我。


    慌得我丟下摩托車,直奔香菱的方向奔跑。


    香菱嚇壞了,趕緊上車,衝那司機說:“大哥,那人是個流氓,想欺負俺,幫俺甩掉他。”


    那司機看到香菱很漂亮,車後的我滿臉絡腮胡子,兇神惡煞一樣。


    他說:“我最見不得這個,看哥的,把他甩脫,累死這王八蛋!”


    於是油門一踩,出租車跟飛機滑翔在跑道上差不多,達到了時速二百五。


    本來我都抓住後尾箱了,那小子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弄得老子鞋底子直冒煙。


    就這樣,我跟香菱再一次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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