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真的一個人上了山。


    背上了被窩,手裏的工具隻有一把鐵錘,一把鐵鉗,還有一把洋鎬。


    臨走的時候,我告訴爹跟翠花:“爹,嫂子,我走了,家裏的地就靠你倆了,我不在,你們就雇人,先把咱的地犁出來,我會聯係孟哥,三月把菜種拉進山。


    記住,春天還種頂上,夏天種夏陽,冬天種二青,一年三季白菜。


    如果白菜生病,千萬別亂用農藥,記得上山找我。”


    爹沒有說話,提著煙鍋子眼圈紅紅的。


    嫂子抿抿嘴說:“初九,俺跟你一起去!”說完,她抄起一根大杠子,毫不猶豫跟著我衝出了家門。


    就這樣,我頭前走,嫂子在後麵跟,兩個人一起走出村子,上了山道。


    沒有人知道我堅持修這條路的原因,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嫂子翠花。


    一句話,嫂子說種菜,我就陪著她種菜。


    嫂子說想點電燈,半夜裏見到光明,我就拚命幫著她拉電線。


    嫂子說必須要有路,我就舍出去這條命,也要幫著她開條路出來。


    總之,嫂子的話就是聖旨,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


    什麽造福山民冠冕彈簧的豪言壯語,都是扯淡!


    因為我楊初九並不偉大!


    剛剛走出村子沒多久,香菱就從後麵跟了過來,衝著我喊:“初九!等等俺,俺跟你倆一起去!”


    媳婦氣喘籲籲,同樣跟了過來。


    我知道香菱趕過來的原因,她是不放心,擔心我跟翠花胡來。


    她的擔心很有道理,如果她不跟著,我自己也無法保證會不會跟嫂子繼續……摸。


    隻要逮到機會,翠花就會纏過來,我也會控製不住。


    香菱精地很,可聰明了,就怕我的心被翠花拐走。


    其實也沒走多遠,出去村子,繞過水塘跟打麥場,不遠處就是上去仙人台的山路。


    村子裏的白菜也是全部從這兒運出去的。


    我打算從這段開始,一直修到四十裏以外的那條公路上去。


    上去公路,想真正擺脫大山,至少還要走二三百裏。


    我不知道那二三百裏以外的世界是什麽。


    聽人說,那是個夢幻般的世界,一個童話般的桃源。那邊有火車,有飛機,還可以坐上輪船。


    哪兒有大都市,都市裏的大閨女都穿裙子,光兩條腿。


    他們出門就坐汽車,有錢人還用移動電話,人們都叫大哥大。


    我也想用大哥大,想看看穿裙子光兩條腿的女人,是怎麽生活的。


    那種渴求吸引著我,纏繞著我,可至今為止,從沒有離開過仙台山一步。


    剛開始修路,山道上隻有三個人,我,翠花,香菱。


    三個人不知不覺開始忙活,我掄鐵錘,翠花扶鉗。砸裂的石頭,香菱就用撬杠一點點往山溝裏翹。


    我們的目的,就是把山道加寬,整平,並排過兩到三輛馬車。以後,大型的推土機可以開進來,聯合收割機也可以開進來。


    抬手擦一把汗,看著茫茫的山路,簡直是螻蟻撼樹,不自量力。


    很快,叮叮當當的砸鉗聲響了起來。


    翠花蹲在那兒,扶鉗的手有點哆嗦,每一次鐵錘掄起來砸下去,她都要閉一下眼,下意識地躲閃一下。


    我說:“嫂子,你別怕,我不會砸到你的。”


    翠花就一笑:“俺不是怕,就是擔心石削子濺眼裏。”


    我說:“沒事,濺眼裏我幫你吹。”


    香菱一看生氣了,猛地把翠花推開,說:“嫂子,俺來扶鉗,你來推石頭。”


    翠花苦苦一笑,果然躲開了,無可奈何拿起了撬杠。


    開始的幾百米還是比較好修的,因為隻是加寬,距離山峰跟山壁還遠。等到走出仙人台七八百米,就必須要用炸藥爆破了。


    修一段算一段,萬事開頭難。


    中午剛過,修路的人多了起來,下一個趕來的竟然是趙二哥。


    二哥一撲而上,奪過了香菱手裏的鐵鉗,代替妹妹忙活起來。


    於是,香菱就跟翠花一起清理石頭。


    緊接著,第五個人跟第六個人來了,是小麗跟狗蛋。


    三點不到,又有三個人加入了修路的隊伍,一個是我爹,一個是茂源叔,一個是有義叔。


    太陽沒有落山,桃花村的陶寡婦來了,陶二姐也來了。


    她們同樣沒有說話,來的時候都拿了家夥,立刻加入了浩浩蕩蕩的修路大軍。


    修路隊伍的壯大讓我咋舌不已。


    第三天,隊伍就壯大到了七八十個人。


    第四天,不單單梨花村的人,桃花村,杏花村跟野菜溝的男人女人們也都來了。


    山民們都很自覺,各人拿各人的工具,綿綿延延的隊伍排出去好幾百米。


    有點亂七八糟,簡直是瞎修,沒組織沒紀律。


    趙二哥說:“初九,不能這樣啊。”


    我問:“那你說咋辦?”


    趙二道:“就按你說的那套辦,女人們全都迴去種地,男人們留下修路,人員統一管理,工具統一管理,還有大家的吃飯問題,也要解決。”


    看著這轟轟烈烈的場麵,我有點激動了。


    其實山民的心已經跟我貼在一起了,他們不是不想修路,而是沒人牽頭。


    大家都在觀望,一個人衝鋒,很多人都會一撲而上。


    立刻,我開始給大家分工了。將所有的人分為了幾個小組。


    第一組,有我跟趙二帶領,挑選山裏最精壯的少年,準備打炮眼。


    第二組,有狗蛋帶領,炮眼爆破險石排除以後,他們這群人就一撲而上,把崩塌的石頭全部清理。


    第三組,有茂源叔帶領,作為後援,籌備糧食,鍋碗,跟一切必須的工具。也就是安排這些人的吃喝拉撒問題。


    第四組,有翠花帶領全村的女人,迴家種地。該犁地犁地,該播種就播種。


    這麽一安排,人員就散開了,各司其職,果然順暢了很多。


    就這樣,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修路隊組建成功了,七八天的時間,就修出去不到二裏地。


    這二裏地的山路足足有十多米寬,可以並排走四輛大馬車。


    路麵全部用石粉鋪墊,後麵的人用夯子一砸,比水泥路麵還要光滑,整齊,結實。


    十天以後,山路綿延進了大山,再往前就是懸崖峭壁了。這個時候,就要用炸藥爆破。


    孟哥沒讓我失望,果然帶來了好消息,縣裏的炸藥跟柴油被批了下來。


    我爹跟茂源叔趕著馬車,立刻跟著孟哥進了一趟縣城,將所有的的炸藥跟柴油拉迴來的同時,還拉迴來一台鑽機跟發電機。


    發電機跟鑽機是孟哥幫著我聯係的。


    而且孟哥也不走了,興高采烈加入了修路的隊伍。


    我心裏過意不去,問:“哥,你幫我修路,農技站的門市咋辦?”


    孟哥說:“有活計們照顧,不用我管,這兒我不放心啊,因為你們根本沒用過炸藥。怕出危險,我當過兵,知道這些炸藥怎麽用。”


    “哥……你真是……太好了。”


    孟哥大手一揮:“廢話少說!馬上上山,我教你們怎麽打炮眼。”


    就這樣,我跟孟哥,趙二還有狗蛋每人背起一條繩子,攀岩而上,上去了半山腰。


    打炮眼是技術活兒,也是危險活兒,必須要用繩索將人掉在半空中,高空作業。


    其中一個扶鉗一個掄錘,將眼兒打出來,填上雷管接上電線,然後迅速離開。


    爆破以後,不能立刻清理石頭,首先是排除險石,險石排除不幹淨,砸下來就會出人命。


    每天打幾個炮眼,用幾個根雷管,全部要仔細登記,一旦出現錯誤,造成誤炸,同樣是要出人命的。


    各行有各行的技術,各行有各行的學問。孟哥真是我命裏的福星,每次遇到困難,他總是第一個站在我的身後,而且無所不能。


    一句話,這輩子沒有他,也不會有我楊初九的以後。


    霎時間,漫山遍野都是人,打炮眼的,排險石的,清理路麵的,鋪墊石粉的……叮叮當當的鉗子聲震耳欲聾,紛紛揚揚的號子聲也震耳欲聾。


    終於,第一組炮眼打出來了,所有人員離開,孟哥開始讀秒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爆破!”


    “轟隆!……轟隆!……轟隆!……”滾滾的塵煙四起,碎裂的石塊紛紛飛濺,嘩嘩從山坡上向下滾。


    山腳下就傳來一陣人們的歡唿聲,一山的鳥雀也被驚得撲撲楞楞亂飛。


    險石排除幹淨,其他人抓起工具一哄而上,抬的抬,撬的撬,一塊塊磨盤大的石塊被翻進山溝,剩下的就是寬闊的路麵。


    再大一點的石頭,人翻不動,就套上幾匹騾子一起拉。茂源叔跟我爹策馬揚鞭,同樣唿唿冒汗。


    22歲這年,作為仙台山最年輕的村長,我楊初九為村子裏辦了第二件好事。


    那就是一條山路開修了。


    轟隆隆的炮聲震懾了仙台山千百年的寧靜,整個大山都在劇烈顫抖。


    這條山路開辟了梨花村走向巔峰的新紀元。


    可沒有人知道我們當初的難處。


    這條四十裏的路,我們整整修了一年零四個月,直到第二年的六月才全部竣工。


    中間,沒有任何山民拿過一分錢工資。磨壞的鐵鎬無數,砸壞的鉗子無數,拉斷的繩子無數,消耗的柴油無數,爆破用掉的炸藥無數,累得吐血的牲口也無數。


    後期購買柴油跟購買炸藥的錢,都是山民利用賣菜捐助的。


    這種辦法叫以山養路。


    而且,最讓我悲痛的是……趙二哥付出了他年輕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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