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好!有賞!”


    伴隨著喝彩聲,有人將幾枚銀餅用力拋出,重重落在空場之上。


    這是一塊用削尖木樁臨時圍起來的場地,所有的木樁尖端都對準內部而非外麵,證明其用意不是為了防衛,而是不讓裏麵的人離開。


    這片空地範圍很大,足以供戰馬往來馳騁奔跑。


    此刻在場地正中,一匹戰馬剛剛痛失了自己的主人,正彷徨地在主人身邊哀鳴,試圖喚醒那位滿身披掛倒臥血泊的舊主,讓他再迴到自己背上與敵手較量。


    場上另一位則是這場較量的贏家,也是這筆重賞的獲得者。


    他一身甲胄鮮明,頭上並沒有戴麵覆,露出一張高鼻深目的胡人麵孔,隻看就知道這是來自草原的異族人。


    在他手中持一柄鐵撾,上麵紅白相間,滿是對手的血肉。


    這是一場激烈的廝殺,與胡人較量的本也是軍中豪傑。


    在河東六大鷹揚府無數軍將中雖然算不上成名高手,但也是有名的好漢。


    不但勇力過人,人品更是沒得說。


    慷慨豪爽仗義疏財,不知多少袍澤受過他接濟。


    哪怕是和他沒交情的,也往往知道這個人的名號,隨後挑起大拇指稱一聲好漢子。


    如今這麽個孟嚐般的好漢死在麵前,本來就讓士兵心中不滿,再加上打死的他還是個胡人,就更是引發一片嘩然。


    饒是河東六府鷹揚兵訓練有素,李淵帶兵軍法森嚴,此刻卻也忍不住叫嚷起來。


    雖說李淵祖上和北方六鎮軍戶脫不了關係,對於胡漢分野沒那麽在意。


    可是北周宇文氏自推行府兵製以來,部隊主要來源就是關隴漢人豪右而並非北齊的百保鮮卑。


    從那時候開始,北周軍隊內部,就已經有了胡漢差別意識。


    雖然宇文氏通過賜胡姓等手段,讓廟堂保持著濃重的鮮卑化特征,但是軍漢心裏其實還是有這個意識。


    而且隨著大隋建立之後,中原帝國和突厥的交鋒,這種意識也就變得越來越強烈。


    固然李家不會製造胡漢對立,用人選拔上也沒有刻意打壓誰,但是這些底層軍漢心裏總歸是有芥蒂。


    何況眼下這場較量的贏家,還不是軍中的胡人,而是原本在城裏關押的突厥俘虜。


    如果不是李元吉下令,他們本來該關在牢房裏受監督,誰敢觸碰兵器第一個就要砍頭。


    現在他們不但滿身披掛手持兵器,還打殺了一位軍中漢家好漢,這還了得?


    更讓士兵難以接受的是,身為晉陽之主的李元吉非但沒有動怒降罪把突厥人就地正法,反倒是帶頭喝彩甚至賁下賞賜,這是什麽道理?


    自己到底是不是李家的兵,李元吉又是不是自家的軍主?


    還能不能給自己這些人撐腰了。


    身為罪魁禍首的李元吉,並沒有這種自覺,更沒有覺得自己的作為哪裏不妥,隻望著身旁相陪的執必思力大笑:“怎樣?


    這一局是不是某贏了?


    別看你們執必家又是射雕又是射虎的,真論起眼力來也就是那麽迴事!某說什麽來著?


    從一見麵某就看出來,你手下那個狼騎別看長得不出眾,可是眼裏有殺氣身上有功夫,就那幾步走就看出來不是凡夫俗子。


    你還別不服,咱家祖傳的相人手段最準不過,英雄狗熊隻要在咱眼前一過立刻就能看出分曉。


    不服的話,咱們再比過?”


    執必思力已經不是當初被徐樂活捉時那副狼狽模樣,頭戴折腳襆頭,身穿襦衣、侉褲,就連胡須都特意上了油抹得上翹,如果沒有那個惹眼的鷹鉤鼻,活脫就是個世家公子。


    看他那滿麵紅光以及炯炯有神的二目,就知道他這些日子過的日子何等逍遙自在。


    哪怕是他在執必部身為少汗的時候,單以飲食用度而論,怕是也不能和在晉陽的這段歲月相比。


    畢竟草原苦寒,怎及晉陽富貴。


    麵對李元吉戲謔言語,執必思力反應很是平淡,態度上也並沒有刻意伏低做小去迎合,反倒是帶著幾分不屑迴應:“一兩陣的勝負又算得了什麽?


    三胡好生算算,咱們兩這些日子賭鬥,究竟誰嬴得多些?”


    “怎麽,你還不服氣?


    沒關係,咱們再來比過!這次讓你先選人。”


    執必思力一笑:“要說李家的相人之術,自然是有過人之處,不過某最佩服的,還是三胡的隱忍功夫。


    要是再草原上,現在已經有很多人人頭落地。


    就算不砍頭,起碼也要割舌頭。


    人都說李家仁恕,看來確實名不虛傳。”


    李元吉麵色一變,迴頭朝身後的家將怒喝:“還戳在那裏做什麽!阿爺養你們,可不是讓你們像根木頭似的立在那裏充數的!還不把帶頭鬧事的給我抓過來!”


    他身後的錦衣家將都是自己的部曲,對於主人命令自然是言聽計從。


    李元吉素來好武,他身邊的家將也是些武藝高強兇戾成性之輩,本就對於軍將多有輕慢,如今得了李元吉命令更是肆無忌憚。


    幾十個錦衣家將手按刀柄快步衝向兵馬陣列,不多時就從人群中抓了十幾個人出來,推推搡搡把人押到李元吉麵前。


    李元吉此刻所處位置,乃是晉陽城外的校場,他如今身為齊王、鎮北將軍、太原郡長、晉陽留守、總管河東十五郡諸軍事,兵權在手不可一世。


    留守晉陽的三萬大軍,都歸李元吉指揮。


    自從李淵長安稱帝之後,原本居住在長安的官員親眷乃至世家子弟都已經前往長安去從龍,晉陽城裏沒誰能頡頏他,李元吉行事也就越發放肆。


    之前是借著操練的名目,把軍隊帶出來圍獵胡鬧,再後來就是帶著部下去當強盜,跑到晉陽附近的鄉村裏麵燒殺擄掠,以殺人劫財為樂。


    所得的財貨轉手就賞賜給身旁人,自己不曾留取分文,隻為了過一把強盜癮,就不知殺了多少人命。


    這幾日李元吉在執必思力的鼓動之下,又迷上了新的玩樂手段。


    便是每日都選幾千軍馬在校場列陣,再於校場正中用尖木圍出一片空地作為角鬥場。


    李元吉先是讓部下演武,緊接著再由自己和執必思力從中選出最看好的勇士充當打手廝殺為樂。


    誰選中的打手贏了,便可以贏下彩頭。


    李元吉本就殘忍嗜血,再有執必思力推波助瀾,更是讓他變得兇殘暴虐。


    為了追求“真刀真槍”,要求打鬥不限手段不禁死傷,不分出絕對勝負不許停手。


    換句話說,隻要被他或者執必思力選中進入角鬥場,一旦成為輸家,不死也是個殘廢。


    把堂堂軍將當作野獸一樣廝殺為戲,這原本已經足夠令人氣氛,更讓人忍無可忍的是,交戰的人選不光是河東六府留守軍漢,還包括了執必思力手下那些青狼騎。


    執必思力從階下囚變成李元吉座上賓,他的部下自然也就得以翻身。


    不僅不是俘虜,還享受親兵的待遇。


    衣食供給,還在李家普通軍漢之上。


    而這種比鬥裏麵,也經常被李元吉或者執必思力選中,下場和漢家軍將捉對廝殺。


    要知道追隨執必思力的青狼騎,可不是那種湊數的戰奴。


    而是草原上真正的戰士,都受過嚴格的訓練,個人武藝、氣力都十分出色。


    別看他們被徐樂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因為對手太強,而不是說他們真的是酒囊飯袋。


    再說突厥人的弱點在於陣戰,由於草原遊牧的特點,一旦排成軍陣列對廝殺,往往不敵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且彼此配合的漢家軍馬。


    論及個人廝殺的手段,他們事實上比普通的漢人軍士隻強不弱。


    況且彼此之間的心性也不同,那些河東六府軍將本來都是堂堂正正男子漢,被主將當成賭局進行無意義的廝殺,自然是滿心不快,士氣先就弱了幾分。


    那些青狼騎卒卻是兇戾成性,以殺人為樂趣。


    再說這種角鬥再草原上也是常有發生,他們更為適應。


    兩下心態不同,臨陣士氣表現自然也就不一樣。


    這幾日交鋒下來,晉陽兵將或是死於自相殘殺,或是被突厥狼騎打殺,很是受了些折損,軍中自然少不了怨言。


    李元吉那些家將對於這種流言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處理。


    準備拿來當把柄,向軍漢勒索財貨。


    如今李元吉發怒,他們自然不敢再推辭,出手也就格外精準,所拿的都是平日總發牢騷,對於李元吉種種所謂滿是指責之人。


    李元吉坐在將台上向下看去,眉頭也稍稍皺起。


    押過來的這十幾個人並非尋常軍漢士兵,竟然都是軍將。


    其中有幾個自己是認識的,內中有隊正、旅帥,甚至還有個校尉。


    即便自己大權在握,也不敢隨便殺校尉,否則李淵那關也是過不去。


    可是看那幾個人不服不忿的模樣,雖然跪在那裏依舊昂首挺胸滿麵怒容,也足以證明自己的部下沒抓錯人。


    他們平日裏對自己這個主將就沒放在眼裏,否則那敢如此?


    就在他考慮著該當如何處置的當口,執必思力在旁一笑:“我當是誰那麽大膽子,原來是崔校尉,咱們還是見過的,你難道忘了不成?


    我記得你當日說過,有朝一日要我這個胡狗向你下跪乞活。


    又說李大郎也護不住我,就更別說三胡。


    你的膽子怕是比天還大,也難怪敢帶頭鼓噪。”


    “入你娘的胡狗!阿爺幾時帶頭鼓噪?


    咱跟隨聖人吃糧的時候,你怕是還在娘懷裏吃奶呢吧?


    告訴你,別看阿爺是大老粗,也不是不懂這裏麵門道!帶頭鼓噪,那是殺頭的罪過!咱就說了幾句實話,怎麽就成了鼓噪。”


    執必思力冷笑連聲:“某是個塞上胡人化外野民,不懂你們中原的規矩,說錯了也是尋常,崔校尉也犯不上如此。


    某還以為,這裏和塞外一樣,是不是鼓噪,得是主將說了算呢。


    又或者跟過聖人的,就和旁人不一樣,能夠騎在自己主人頭上?


    在草原,五十歲的奴仆依舊還是奴仆,絕不敢朝自己的小主人大聲說話。


    你們漢人的規矩啊”說到這裏執必思力一聲長歎搖頭不語。


    李元吉那廂卻已經掛不住,霍然起身指著崔校尉道:“真當某治不了你不成!信不信我現在就砍了你們這些人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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