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潼關天險又有玄甲鐵騎,洛陽的烽煙便吹不到長安。


    任是中原大地血沃千裏,也影響不到關中之地,更與李唐江山無涉。


    不管事實是否如此,至少長安城內袞袞諸公以及新近登基的武德天子李淵,都是這樣的想法。


    李淵登基之後總結前朝過錯,認為大隋失之於嚴苛,兩代天子皆刻薄寡恩駕馭臣下手段酷烈,以至於君臣離心上下失和。


    文武百官每日提心吊膽動輒得咎,對於天子以及整個江山都沒有好看法,失天下也就是遲早的事。


    是以李淵便著意與之相對立,隋以嚴自己便以寬。


    他本就是仁厚聞名於世,如今更是大行善政。


    尤其是在對待臣下方麵,更是格外的寬宏。


    大臣有細故隻當沒看到,就算犯了大罪,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朝堂之上皆大歡喜。


    除此之外,李淵更是大施恩賞,以高官顯爵厚幣重賞,用以安撫人心籠絡豪傑。


    曾於一日之間給千餘人授以官職,這等所作所為,自然得文武讚譽,不知多少人因此高挑大指,讚一聲:“堯舜之君!”


    歌舞飲宴亦是家常便飯,君臣同樂共飲瓊漿,儼然已是一副太平天子模樣。


    畢竟有著整個關中的租調,再加上長安積蓄的財帛,李淵的財力完全支撐的起這種開銷。


    再不行,就向百姓征收錢糧彌補虧空,畢竟是改朝換代,能夠保全首領就得感恩戴德,誰又沒多長幾個腦袋,還敢帶頭抗稅不成?


    李淵倒也不是隻顧自己享受,對於子女同樣照拂。


    李建成坐鎮潼關總攬軍權,自然無福消受。


    那些陪伴在身邊的子女近水樓台,便能享受父親照拂。


    李淵就像所有溺愛子女的慈父一樣,不惜傾其所有令子女歡喜,不管是金銀財帛還是大隋積存的珍玩字畫,隻要子女開口便無有不應。


    哪怕不曾開口討要,隻要李淵心內歡喜,也會隨時賁下恩賞照拂自己的骨肉。


    隻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珍寶美人錦衣玉食,李世民便是這麽個另類。


    他如今在長安是個富貴閑人,既不管民也不管軍,手中並無權柄。


    在部分人看來,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


    萬事不擔又可縱情享受,每日想飲酒飲酒,想射獵射獵,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可是對李世民本人來說,這非但不是什麽恩賞,反倒像極了軟禁。


    宅邸後院內,一身窄袖胡服的李世民,雙足一前一後箭步站定,手持大弓身形下蹲,弓開如滿月。


    距離他五十步遙處,立著十數個草人,每個草人頭上插著一枚鴨卵大小的野果。


    而在李世民身旁左右,還有二十幾個錦衣家將持長木棍向前捅刺。


    木棍頂端包了厚厚的布,上麵又蘸了米漿,點到身上就會留下印記。


    李世民不但要拉弓瞄準,還要躲避那些木棍襲擾。


    這些木棍的捅刺並沒有規律可循,一會就是攢刺,一會就是停在那不動,比起持續不間斷的刺突,這種隨心所欲的方式讓人更為緊張。


    一個家將打扮的胡人老漢,在旁大聲吆喝:“打仗不是打獵,你的對手也不是野狼和狐狸,不會等著你瞄準放箭。


    不但他們要和你打,就是戰場上的其他人也饒不了你。


    每個人都是獵手也都是獵物,你瞄準別人的時候,不知道就有誰瞄著你的腦袋。


    要想活命,就得快準狠,眼到心到箭也到,這才算入門。


    真想要亂軍殺將,更得膽子大。


    周圍人仰馬翻也和你沒關係,三心二意不但射不中人,還得搭上小命。”


    他說話的速度快,還有濃烈的塞上口音,正是梁亥特部的老獵手。


    他眯縫著眼睛,撚著山羊胡,神態如同在草原上教訓自己不成器的後輩:“小六這方麵便有靈性。


    別看他平時頑皮的像是不聽話的小馬駒,可是真到了打仗的時候,就穩當的不像話。


    你就算在他耳邊敲鑼,他也照樣能把箭射進對頭的咽喉,這就是天生的好獵手。


    你的資質不如小六,就隻能靠苦練來彌補。


    左數,第四個!”


    他說著閑話,突然語氣一變發出命令。


    隨著他話音出口,李世民弓弦鬆動利箭離弦,一個草人頭上的野果應聲落地。


    李世民並沒有去看自己這一箭的結果,而是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隨後將弓拉滿,繼續引而待發。


    就在此時,長孫無忌自外間走入,看到這情景連忙叫了一聲:“二郎。”


    那名老獵手看看李世民,又看看長孫,隨後嘿嘿一笑:“散了散了!老胳膊老腿,站不住了。


    二郎最體恤我們軍漢,不會為難我這個老頭子。


    有話明日再說。”


    眼看著老軍漢帶人離開,長孫無忌眉頭微皺:“你對他們也為未免太放縱了。


    一個老胡兒也敢沒大沒小,縱然是好意,也不該這般言語。


    照這麽下去還了得?”


    “人家好心教授本事,咱們自然該客氣對待才是。


    再說我這也叫放縱?


    那三胡又算什麽?”


    放下弓箭的李世民滿麵怒氣,說話的語氣也很衝,就像要找人打一架。


    長孫無忌知他發怒的原因,也不以為忤,搖頭微笑,拉著李世民自院落來到書房。


    直到潑茶以畢,他才說迴正題。


    “三胡在晉陽,已經不是放縱,而是無法無天。


    我若不是親眼所見,也根本不敢相信。


    當初晉陽城內有皇後坐鎮還有九娘以及一幹宗親,他心中有所忌憚不敢太過放肆。


    就算陛下仁厚,大郎那邊也不會答應。


    如今大郎統兵於外,晉陽宗室官眷悉入長安,這晉陽便成了他的天下。”


    “混賬!”


    李世民猛拍案幾,碗盞作響。


    要知他這段時日之所以悶悶不樂,主要就是因為建成、元吉兩人。


    細論起來輸給李建成還算情有可原,可是輸給元吉就讓他怎麽也無法釋懷,一口氣橫在胸中上下不通,寢食都不得安。


    當日李淵自晉陽起兵,命李元吉為太原郡長晉陽留守坐鎮後方。


    當時李家主要心思在長安,李元吉年紀尚輕不足以擔任開路先鋒偏又是李淵嫡子,這麽安排無可非議。


    可是等到關中穩定之後,李元吉的位置按說就該動一動了。


    他的年紀根本不足以擔當此等大任,性情更為頑劣。


    李世民對於自家手足的品行心知肚明,按他心思就該找幾個以嚴厲聞名的大儒對三胡好生管教,不聽話就打,約束個三五年才好任事。


    未經曆練就委以重任,本就是格外冒險。


    何況還把龍興之地的晉陽交給元吉鎮守,就更是荒唐。


    起兵之初這般布置算是權宜之計,如今關中既定還讓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坐鎮一方,這就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真以為賞賜財帛珍寶,再有事沒事大擺筵席就能讓百官歸心?


    天下不是咱們李家的私財,想給誰就給誰。


    這麽個毛頭小子當留守,真以為大臣們心裏舒服?


    再說難聽點,自己眼下也就是割據一方草頭天子,距離真的一統天下還差得遠呢!剛有這麽點基業就肆意行事,這江山又能維持幾年?


    在李建成領兵出征之後,李世民便向父親提議取元吉而代之。


    一方麵自己的聲望功勳都不是元吉能比,坐鎮晉陽天經地義,文武不會有什麽不滿。


    另一方麵也可以防備馬邑,抽出手來對付劉武周。


    這廝前者險些害了自己性命,又勾結突厥人,放著這麽個人不管,早晚是個禍害。


    就算現在不是和他大打出手的時機,打壓一下總是應該。


    可是沒想到,自己的提議不但沒得到父親支持,反倒是挨了一頓臭罵。


    乃至今日這等無職無權閑散王爵的處境,也是拜這個提議所賜。


    在父親看來,這個話文武都可以說,唯獨自己不能說。


    說了就是苛待手足,就是不念骨肉親情。


    若不是看在自己為李家基業打拚,幾次死裏逃生的份上,怕是責罰遠比這個嚴重得多。


    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為李家基業嘔心瀝血打拚,卻落得這般下場。


    這些日子表麵看來風平浪靜,暗地裏怕是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文武群臣怕是都把自己當成笑柄。


    父親難道不知三胡是什麽性情?


    那些來自晉陽的消息,自己都能聽到,父親自然也不會不知。


    可是依舊不聞不問,放任他胡作非為。


    真以為大唐得世家相助國勢如日中天人不敢犯?


    當日王仁恭也是這麽想的,結果又怎樣?


    長孫無忌越是說李元吉荒唐,自己心裏的火就越大。


    他荒唐又怎樣?


    他混賬又如何?


    還不是和建成一內一外互為表裏,自己就隻能困居府邸磨礪武藝,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房間裏沉默良久,李世民的氣稍微消了消,抬頭看去,但見長孫無忌也正在看著自己。


    郎舅二人四目相對,長孫無忌微微一笑。


    妹夫的反應早在預料中,隻等他發過脾氣,才好說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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