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作為大隋東都所在,本是個極為繁華的所在,洛陽牡丹名冠天下,就連從小生長在塞外的步離,也從老羅敦口內,聽過這裏的名號,沒入城的時候就躍躍欲試想要去看牡丹。


    可是等到進城之後,就如同被涼水兜頭澆下,所有的期待與幻想悉數破滅,隻剩了遺憾而已。


    倒不是說王世充拒絕他們參觀,或是之前交戰過程中有人把牡丹損毀,而是整個城池都已經枯萎,區區牡丹又何以幸免?


    畢竟花草金石這些玩物,都要建立在天下太平的基礎之上。


    安居樂業物阜民豐,大家自然有心情賞玩花草,各色珍奇也才有出頭之日。


    隨著楊廣的倒行逆施,整個天下都走向分崩離析邊緣,區區牡丹又何以幸免?


    先是中原盜賊橫行,後來又有義兵出現。


    王世充討平叛亂之後,又陷入和其他大臣的權力爭奪之中。


    直到他成功戰勝諸侯,成為當今洛陽第一人之後,又接到楊廣駕崩的噩耗,緊接著又是瓦崗的軍事威脅。


    曾經繁華的城池,變成了兵火連結的前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洛陽有失,城中百姓誰又能有好下場。


    牡丹花本來就是洛陽官府以及富戶共同護持,地位才越來越高。


    現在大敵當前,眼看身家性命難保,誰還有心思管幾株牡丹花?


    這種情況下,花又如何好看得起來?


    再說再好的景色,也要由人來評價好壞。


    換句話說,景色和心境往往互相影響彼此作用。


    人在情緒低落時,看什麽美景都會找出其中不足之處,實際還是要維護自己的情緒。


    以步離當下的心情,就算給她什麽樣的奇花異草,都很難從她嘴裏聽到一句讚語,洛陽牡丹也不例外。


    究其原因,就是這個城池實在太過破敗。


    不但不像國都,甚至和普通城池相比還略有不足。


    人在這種環境下,心情怎麽會好?


    又如何能平心靜氣玩賞風景?


    經過亂世腥風血雨的摧折,眼中見過了骨肉離散白骨露於野的淒慘景象,也經曆了羅敦阿爺的離去,步離心中對於這個亂世早已沒了幻想。


    畢竟草原那個生存環境,比起雲中邊地還有惡劣幾分。


    哪怕是號稱九部中最為富庶的梁亥特,也少不了經曆饑寒廝殺與天爭命。


    她不是那種溫室嬌花,更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但是今日洛陽的情景,還是讓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大軍所到之處百姓關門閉戶,這是亂世中生存的基本原則,步離也沒想過要能看到百姓。


    但是當她看到第一具屍骨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屍體就在路邊的壟溝內,幾隻蒼蠅在上方盤旋。


    她的眼尖為人又精細,因此第一個便發現了。


    那是一具老人的屍體,其身上衣服甚是華麗,材質竟然是絲綢。


    洛陽城內未遭兵災,基本的秩序還在。


    這種貴人身故,怎麽也該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該如同路倒一樣扔在壟溝裏。


    緊接著步離就發現情況不對,這名老者的屍體上傳來極重的血腥味,顯然身上有傷。


    也就是說這人是被人刺死的?


    她並不關心洛陽的治安情形,但是玄甲騎既要在城中駐軍,就得提防有細作暗算。


    是以對於這方麵的異常,她肯定要予以關注。


    可是沒等她開口提醒徐樂注意,就發現了第二具死屍。


    那是一具青年男子屍體,死狀遠比老者淒慘,手臂、大腿的肉已經不見,隻露出森森白骨。


    這時候的步離已經有所警醒,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要再看看情況。


    也就在這當口,她又看到了第三、第四具屍體。


    這些屍體都是男子,年紀有大有小。


    屍體身上的衣服都很新,在這個年月,一身新衣基本可以等同於富人。


    這麽多富人被殺,屍體扔在壟溝裏,大多數屍體上的肉都被剔個幹淨,若是被普通人看到,難免覺得古怪,或是想到什麽妖魔作祟或是盜匪殺富方麵。


    步離到底是見過世麵也直麵過大奸大惡的,不至於被這種場麵搞得不知所措。


    她已經看明白了,這不是什麽盜匪,當然更不是妖魔,而是遠比妖魔可怕的存在:人!殺人的是人,殺人的目的,也隻是為了吃肉。


    這座城池在吃人,在吃自己的同類。


    而且不是個別行為,而是有意識有組織的吃。


    被吃的人年齡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偶爾有一些年輕的也很是瘦弱,既不能當兵也不能征夫,對於前線戰事沒什麽幫助。


    殺他們的手法很是熟練,一看就知道乃是慣手。


    骨頭被剔的很幹淨,沒有留下一點血肉,顯然持刀者是以一種極為精細且專業的態度,去做這件事。


    殺死自己的同類,取走他們身上可供充饑的皮肉,還要做到一絲不苟不浪費一分一毫。


    這種行為以及行為的態度,讓步離所有的心思都消散殆盡,就連這座城池也不想多待。


    為徐樂安排的住處,乃是一處極為氣派的宅院,隻看格局就知道,這宅院曾經的主人,必然是廟堂重臣位高權重,否則也沒有資格營建這等府邸。


    府中陳設齊全,珍玩字畫一樣未少,看上去絲毫不像是一座遭了兵災的城池。


    這座宅子裏唯一缺少的就是人,不管是仆役還是侍女一個不見,徐樂倒不是需要人伺候,隻不過這種反常,就像這座城池其他的情況一樣,處處透著陰森詭異,越來越像一座鬼城。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房間內,徐樂沉吟良久,終於說出了這八個字。


    房間裏除他之外,便是韓家兄弟以及步離。


    三人聽到這話,也都默然不語。


    他們的洞察力都不差,這城中的異常哪裏逃得過他們法眼,至於發生了什麽,不用說也能猜出大概。


    大家的腦子都夠用,對於這個世道也沒有幻想。


    從王世充向李淵求救開始,就預感到洛陽的情況不妙。


    不過即便是徐樂,也沒想到洛陽竟然是這等模樣。


    堂堂大隋東都,且沒有直麵過戰火,怎會如此殘破?


    曆朝曆代情況不同,大家的境遇也自然無法相提並論,不過總體上有個共識。


    越是靠近腹心,日子就越好過,若是生在邊地,死活就得看老天爺臉色,住的地方離塞上越近,就越活得不像人,至於那些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就根本不能算是人。


    是以在場眾人,都對腹心地區有過幻想,憧憬過東都繁華江南風景。


    雖說隨著年齡增長見識增加,知道少年時的想法未必可靠,但總歸還是相信,中原之地肯定比邊地富庶。


    直到他們入城之後,這份幻想才宣告破滅。


    這東都已經是一副人間煉獄模樣,再這麽下去不用李密發兵攻打,洛陽也會變成一座死城。


    小六皺著眉頭說道:“樂郎君,我們什麽事都聽你吩咐,就算讓我們現在去和瓦崗軍拚命也沒關係。


    但是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頭,吃人肉的事我可不幹。”


    韓約瞪了兄弟一眼,“亂嚷嚷什麽?


    哪個讓你吃人肉了?


    萬事有樂郎君吩咐,你別添亂。”


    小六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步離在旁沒說話,但是大眼睛忽閃忽閃,眼神裏流露出的態度也很明確:不吃人肉。


    別看她被叫做小狼女,可畢竟是人不是狼。


    哪怕當年在狼群裏生活的時候,也是吃的羊肉而不是人肉。


    被羅敦收養後,更是被當成掌上明珠嗬護,雖說礙於條件所限,吃喝用度不能和中原的名門望族相比,但也沒讓她吃過人肉。


    步離膽子大敢殺人,並不意味著她敢吃人。


    要是別人倒也罷了,大不了拔出匕首開打或是撒腿就跑,徐樂卻是她既不能抗拒又無法逃離的人,如果樂郎君讓自己吃人肉又該怎麽辦?


    既然想不到辦法,就隻好央求他,讓他別這麽做了。


    以人肉充當軍糧的事情並不稀奇,尤其是亂世之中更是常見。


    漢末群雄逐鹿時,曹孟德與袁紹對峙於官渡,程昱便以人肉為軍糧送抵前線。


    到了南北朝的時候,這種事就更是司空見慣,把人叫做兩腳羊,還根據男女老少起了不同的名字用以指代。


    人的道德往往要屈服於現實,兵火連結民不聊生,不單是秩序的崩壞,更是物資的匱乏。


    青壯都被拉去當兵,田地裏就沒了耕種的農夫。


    這種情況持續多年,再好的良田也會荒蕪。


    再加上水利失修民政廢弛,自然也就沒了糧食收入。


    單純靠武力催逼,不可能憑空變出糧食。


    是以人肉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不過現實貴現實,接受與否又是另一迴事。


    也不光是韓約等人,就是徐樂自己也無法接受以人為食的生活。


    自己帶著徐家閭鄉親走出家鄉轉戰天下,是要給大家找一條活路,讓人們活得風光而不是把他們變成野獸。


    如果真的讓大家仰人肉為食的地步,那還不如反了他娘的,自己去當山大王來得痛快。


    由於信息交流不暢,在決定來洛陽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邊的情形居然如此惡劣。


    本想是讓大家能夠衣食無缺不至於仰人鼻息,沒想到反倒是自入絕地。


    大丈夫舉手不迴,既然來了說什麽都沒用。


    再怨天尤人沒得讓人看不起,唯今之計,就是給自己定下一個底線:絕不吃人肉。


    如果王世充真的隻能以人肉為軍食,自己就隻能帶兵出奔,給部下另尋一條出路。


    這是自己的底線所在,沒得商量!就在徐樂剛剛做出決斷之時,負責玄甲騎全軍糧草供應的行軍司馬仲鐵臂,正帶著一隊人馬走出軍營,與洛陽方麵前來送糧草的人接洽。


    王世充招待的甚是殷勤,大軍剛剛入城,第一批的糧草便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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