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亂軍前鋒的長矛刺入江淮兵馬的胸膛,江淮子弟的直刀也刺入北軍小腹。兩支人馬終於從弩矢對射轉入短兵相接之中,長矛互搠直刀互斫,火星亂冒汙血飛濺。即便有火光照明,黑夜中混戰成一團的軍隊依舊不易辨別敵我身份,加上彼此的衣甲又一模一樣,白刃廝殺時就更容易混淆。是以雙方都隻能用言語代替鼓號,憑借口音


    區分歸屬。南北驍果早有嫌隙,為了維護桑梓又或是地位之爭,兩軍齟齬之事時有發生,打架鬥毆之事也是尋常,便是軍中主將也難以禁止。隻不過之前的打鬥中,不管再如何憤怒


    乃至仇視,出手時都還留有餘地。最多就是出幾條人命,不會讓事態變得不可收拾。今晚理智的枷鎖終於崩解,隨著這些武人失去束縛與敬畏,剩下的便是嗜血與殺戮的獸性本能。雙方都是血氣方剛的豪傑,這段時間無事可做,積蓄了不知多少氣力,今


    晚正好借這個由頭發散幹淨。如果說一開始的廝殺還是有被裹挾或是身不由己的原因,到了此時那點不忍與慈悲也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痛快淋漓的宣泄,哪怕是各自的主將想要息兵罷鬥,隻怕也吆


    喝不住部下將卒。兩方人馬如同兩頭紅了眼的野獸,被對手以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激起了骨子裏的獸性,不管是自身傷痛還是袍澤戰死都已經不在意,在他們的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殺人


    !隻要自己的身體還能動,就朝對方用力刺過去,要麽他死要麽自己死,總之彼此之間隻能活一個。一名戰士倒下,立刻就會有一名新人頂替死者的位置。口內高聲喝罵,手中兵器用力揮舞。赤紅戰袍混著血汙深深陷入泥濘之中,被無數雙軍靴來迴踩踏直至稀爛。原本


    威風八麵的金甲金盔也被踩踏得不成模樣,化作無數金屬殘片與斷刀殘槍混在一處。


    來護兒素來愛兵如子,把麾下軍漢看作自家子侄一般愛護。也正是因此得三軍歸心,部下願為其效死。如今眼看自己部下兒郎死傷慘重隻覺得心頭滴血,頭一陣陣眩暈。自古來慈不掌兵,來護兒能執掌大軍,自然不是婦人之仁的人物。隻不過今晚這件事太過冤枉讓他心中鬱結難舒,自己明明做對了一切,為何還是變成眼下這副模樣?明


    明可以在反掌之間就誅滅亂軍,怎會讓戰事變得這般不力?處境變得這般艱難?來護兒領兵多年素有將略,防範不可謂不周密。怎奈其空有兵權在手,進不能先發製人擒殺反賊元兇,退不能帶兵迴轉江都駐守城池。隻能等著聖旨或是兵符到來,才能有所動作。這些良策無從施展,隻能以最笨的辦法應對,三軍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出征。可是從白天直等到日落,非但沒能等來討賊旨意或是帝王信物,反倒是等來了亂軍


    人馬。在此期間,來護兒派了數十名親兵前往江都送信告急甚至帶了自己親筆血書為憑,希望朝內諸公能幫助自己勸說聖上。可惜這番苦心盡付流水,自己的告急沒得到任何迴


    應。不但未曾得到聖旨,就連那些親兵也如泥牛入海再無音信。便是再愚頑之人,也能感覺出這裏麵藏有玄機,何況來護兒老於世故,更是猜到城中隻怕已然生出變亂。可惜身為武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楊廣疑心本來就重,近來越發喜怒無常行事更是讓人無法捉摸。文臣還可冒險進諫,靠著多年功勞乃至帝王聖眷或可保全首領。手握兵權的大將若是擅自做主,沒有聖旨就帶兵迴去勤王,必然禍


    連宗族。在此死戰還有一線生機,縱然戰死也可落個忠臣名號。若是帶兵迴城,不但性命不保還要被定為亂臣賊子。權衡再三之下,來護兒隻能對江都城內種種蹊蹺裝聾作啞,帶


    領全部兵馬在此死戰。他也知道,這等處置並非良策。不止是貽誤戰機,於士氣的摧折更為嚴重。這些江淮驍果白日便著甲列陣,等到夜晚也不見任何軍令下達,難免心生疑惑,不知主將是何


    等心思,更不知道天子是何等想法。天威難測,遇到這麽一位率性而為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就更讓人不知如何自處。自家為了守護大隋基業拚死拚活,卻不一定能得到封賞,說不定還會被當作叛賊。一旦


    有了這等心思,軍將便沒了鬥誌,再如何了得的好漢,都不免失去幾分精神。不識兵機的外行人想來,軍漢心思無關緊要,左右不影響廝殺就是。但是帶兵老將都知道,軍將終歸是人不是傀儡泥偶,心思變化自然會影響戰陣。哪怕是靠著一股血勇或是仇恨可以拚力廝殺,可是身上的氣力臨陣的反應,都遜色於平日,彼此之間的配合更是生疏。被稱為精銳的弩手今晚表現如此失色,便是受士氣的影響,未能發揮出


    自己全部本事,讓戰陣從一開始就變得對南軍不利。若是以主將本領論,司馬德勘根本不配做來護兒的對手。不管是臨陣指揮還是軍令傳遞,司馬德勘和來護兒之間都差著一大截。然而北軍在兵力上的巨大優勢以及戰場的選擇,都讓這些差距變得無關緊要。南人善舟北人善騎,野戰交鋒本就是北軍占優勢,兵馬數量北軍也遠勝於南軍,來護兒再如何指揮有方,捉襟見肘的兵力以及狹窄的


    戰場還是讓他無從施展手段。亂軍既是為求活,更是為了迴家。司馬德勘已經許諾,隻要將天子身邊奸邪斬殺一空,便會帶領大軍渡江北返,讓兒郎們迴鄉與家人團聚。江都城內存放的大筆財帛,便


    是三軍犒賞。有了這些財貨,人人都可過上好日子,不必繼續在軍營賣命。不管是為了迴鄉過日子,還是為了不死與鴆酒,哪怕是為了到北方就食,都足以讓北軍豁出性命死戰。眼看著前方袍澤倒下,後麵的兵馬依舊不為所動,繼續鼓足勇力衝陣廝殺。相反南軍更多是為了保命或是往日仇怨而戰,初時靠著血勇還能支撐,時間一久便漸漸感覺自家氣空力盡,身上鎧甲手中兵器格外沉重,動作越來越緩慢笨拙,


    很快便被對手斬殺當場。不管軍心還是氣力,南軍都已經處於穀底,之所以還能勉力支持,便是因為來整的存在。一位本領驚人的鬥將存在,於己方士氣確實大有助益。這位個性率直毫無歹念的勇猛少年,並沒有父親那麽多心思,也不曾考慮戰陣的結果如何。於他而言,聖旨軍令便是一切,既然聖人和父親都讓自己守在此地抵抗叛軍,那便放手廝殺就是。隻要


    有一口氣,便要去殺敵,直到自己戰死為止。生固然是好,死也沒什麽大不了。之前他一記投矛殺死敵將振奮士氣,又將剩餘四枚短矛擲出,隨後便抄起刀盾朝著亂軍衝去。高大健碩如同天神般的身軀,如同一塊被霹靂車投出的巨石,直接砸到亂軍


    陣中,幾名當路亂軍登時被他砸翻在地。不容敵兵擺開陣勢圍攻,來整已經起身,手中大盾前撞,頂開兩名擋路兵士。手中寶刀橫掃千軍,三名亂軍咽喉處飆出血箭,死屍隨之後仰倒下。不容其餘亂軍列陣圍攻


    ,來整的親兵已然列陣殺到,隨著自家主將向前突進。來整平日裏性情憨厚爽直並無心機,更不會用計騙人。但是在戰場上,他並不缺乏武人應有的謀略與見識,更不會一味憑借勇武橫衝直撞。來護兒戎馬半生戰陣經驗何等


    豐富,自然不會忽略對於子弟的教導,對於戰場上的諸般門道早已悉數傳授給自家子弟。來整又是上過戰場,知道戰陣是怎麽一迴事的主,自然不會胡亂逞英雄。單騎衝陣不過是幌子,也是為了振奮士氣所用的手段。一旦得手,自家親兵便會跟上來,保護主將衝鋒。來整隻需要對付麵前的敵人即可,身後、身側的兵器自有部下代


    為遮護,這就方便了他施展武藝。雖說來整並未騎馬,可是他生就力大無窮,身穿重甲依舊可以健步如飛,施展武藝也不受影響。持刀矛的軍漢對上這麽個被重甲包裹的敵手,實在拿不出多少辦法。自家


    的兵器砍到對方身上並無多少作用,自己中招便要喪命,這種廝殺本就處於下風。何況來整武藝高強力大無窮,這些驍果軍沒幾人是他對手,眼下這種情況下交手更是如同送死。眼看來整如同削瓜切菜一般斬殺敵手如入無人之境,一旦北軍大隊人馬試


    圖包圍,他又帶領親兵從容撤退另外尋機突破,南軍的士氣也陡然為之一振。即便不能反敗為勝,卻也可以維持住軍陣不至於徹底崩解。來護兒能支持到現在,便是靠著來整舍命拚殺生生拖住敵人的腳步。不過來整總歸也是血肉之軀,不可能始終交戰,廝殺一陣便要退迴休息。眼看兒子滿身血汙,身旁親


    兵更是死傷過半,來護兒心中也不免一陣酸楚。自家為大隋鞠躬盡瘁,難道真的要把兒子也陷在此地?


    他看看來整道:“六郎,稍後這一陣交給為父,你帶兵迴江都護駕要緊。”來整大口喝了幾口水,隨後將水囊向旁一甩,搖頭道:“大人恕孩兒不孝,不能聽令。此時若是走了,今後還有什麽麵目見人?大人不必擔心,不過是些酒囊飯袋,還奈何


    不了孩兒!待孩兒取了敵軍主將首級,現在大人麵前!”說話間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盾,便要再行衝殺一番,可是就在此時,後軍卻是一陣混亂,喧囂呐喊聲中,有一個名字傳入來整耳中:宇文承基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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