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所慮之事,其實算不得什麽。”劉文靜一子落下,語氣平緩溫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雖說劉家祖上不曾出現過謝安那等大才盤盤的雄傑,未曾有過舉重若輕談笑


    破敵的輝煌往事。但身為世家子,自幼受的便是這方麵栽培雍容氣派故弄玄虛本就是看家手段,何況他心中確有成案,是以表現得更為從容。“鸚鵡洲向來是匪賊巢穴,盜賊之間彼此攻伐,官軍與賊黨交戰,這些都是常有之事。此番隋軍攻打鸚鵡洲,剿滅了一群賊盜,算不上什麽要緊的軍情。如今蒲山公引瓦崗軍攻打洛陽,與隋軍廝殺正緊,兩下幾番交手勝負難分。關中之地也有些不識天命的愚人依舊不肯歸順,還有突厥的那位可汗如今也很不安分。聽說他的使者近來頻繁往來馬邑,與那位劉鷹擊往來甚密,甚至有傳言說劉鷹擊可能歸順突厥受始畢可汗冊封。倘若此事為真,晉陽也難以安穩。這些事關係重大不容大意,主公貴人事忙,怎會


    顧得上千裏之外的一夥賊盜死活?”李建成長歎一聲:“我請肇仁前來,是想聽幾句實話,這些言語便不必說了。你我之間推心置腹,某所慮之事肇仁一清二楚,又何必用這些言語搪塞?這件事大人遲早會知


    道,縱然眼下顧不上理會,將來也要有個說法,否則二郎和裴叔叔那裏都不好辦。事情遲早會發作,還是得早想個處置之策才是。”他也知道劉文靜所說不無道理,就眼下的長安而言,鸚鵡洲所發生的事確實算不了什麽。李家起兵之時,已將天下視為囊中之物,尤其在成功奪取長安之後,更是認定從


    此天下無敵再無敵手。李建成、竇奉節等人之所以敢對徐樂動手,也是因為有著足夠的把握可以控製局勢。隻是沒想到亂世不比尋常,時局變化之快往往讓人想象不到。瓦崗軍攻打洛陽的戰鬥與李建成等人的想象大為不同,能征善戰的瓦崗健兒雖然在沙場一度得利,卻始終未


    能攻破洛陽城牆。本該疲敝不堪的內地鷹揚府,在楊桐坐鎮王世充指揮之下,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生生把瓦崗軍擋在洛陽城外讓其進退不得。受到洛陽戰事的影響,原本理應望風而降的關中鷹揚軍將也漸漸變得硬氣,有些城池降而複叛,還有些守將則據城而守寧死不降,擺出和李家決一死戰的姿態,讓李家父


    子大感頭痛。除此之外,劉武周對突厥態度的變化,也是個巨大威脅。李家根本沒把鄉間土豪出身的劉武周看作對頭,哪怕他完成了恆安、馬邑兩府鷹揚的兼並,在李淵眼中依舊是個邊地老卒不值一提。隻要自己動動手指,就能把劉武周和


    他的人馬碾碎。以李家眼下的財勢,對付一群連口糧都難以自給的窮軍漢,本應是手到擒來。可萬沒想到,劉武周居然向突厥輸誠。要知恆安、馬邑這些邊地鷹揚兵本就是為了防範突厥而存在,突厥年年寇邊,這些兵馬年年與其廝殺。彼此之間死在對方手上的人


    難以計算,雙方算得上血海深仇。見麵之後便是不死不休,沒有什麽迴旋餘地。劉武周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部下唾罵乃至嘩變的風險和那位金狼王始畢可汗搭上了關係,彼此之間使者往來不絕。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接受始畢可汗的冊封,成


    為金狼旗下一方諸侯。其如此行徑會留下何等罵名姑且不論,單說此事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百萬突厥狼騎隨時可能破關南下掃蕩中原。原本馬邑、恆安是晉陽門戶,兩地邊軍為晉陽防範北方禍患。現在門戶已失,原本的護衛倒戈相向,晉陽就得直麵突厥兵鋒。別忘了如今晉陽城內還關著執必家的少主,更別說晉陽宮中還堆積著如山財貨,突厥如果進關,勢


    必不會放過晉陽城。除此之外,金城校尉薛舉不久之前舉旗造反,自號西楚霸王,以“秦興”為年號,招附群盜攻占城池,兵鋒銳不可當。也是李家不能小看的一個對手。亂世中最怕的就是不


    知何時何地就會出現一位出類拔萃的豪傑,每一位豪傑的出現,都會給天下帶來變數,而變數越多,對李家就越不利。如今李家的局勢就像是棋盤上的布局,表麵看和楊廣形成對峙彼此難分勝負,稍有不慎就可能迅速瓦解滿盤皆輸。在這種情況下,李淵確實未必分得出精神去管鸚鵡洲的


    事,李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自起紛爭。但隻要徐樂迴來,這件事依舊會被鬧起來,乃至成為一場大亂的根源。李建成可以不怕徐樂也可以不怕李世民,但是他不可能不怕自己的父親。他相信不管自己惹出何等禍事,父親會予以包庇,可是一旦事情鬧大乃至傳播開來,李淵為了安撫眾將也好為了給故人之後一個交待也罷,都會對自己加以懲戒。李世民如今正帶著玄甲騎去四處攻打那些不肯歸附的城池,很是立下了一些戰功,就連赫赫有名的老將


    屈突通亦歸降在他馬前。有這麽個虎視眈眈的兄弟在,自己些許小過就可能導致與帝王寶座失之交臂,他又怎能大意?又怎敢大意?且不說徐樂神勇過人自己萬不是對手,就是李世民帶著玄甲騎討公道,自己怕是也難免要在人前丟醜成為家中笑柄。是以劉文靜的這番安撫言語在李建成看來,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連誠意都沒有。若不是如今有求於人,加上自己手


    下沒人可用,隻怕李建成當場就要發作。


    劉文靜卻微微一笑,看似隨意地落下一子,隨後指向棋盤:“大郎請看,這一子落下,棋局可有變化?”李建成耐著性子看了片刻,隨後皺起眉峰:“肇仁這一子當下看似是隨意手,然則若是讓其與肇仁那爿棋子連成一線,便成了可以決定勝負的關鍵所在。某如今方寸以亂,


    怕是解不開肇仁這記妙手。”


    劉文靜依舊指著那枚棋子說道:“倘若這枚棋子不曾落下,又或者突然不見蹤跡,又當如何?”“不見蹤跡?”李建成一愣,隨後陷入沉思。他終究不是個愚人,知道劉文靜這個時候不會故意拿自己尋開心。他所指的是棋子,說得則是徐樂。這個人確實像是從天而降


    一般,從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如今竟然變成了李家的股肱重臣,甚至可能影響戰場勝負。用他比喻棋子,倒也算得上恰如其分。可是……


    他搖搖頭:“這枚棋子如今已經落下,某可沒這個本事讓它從棋盤上不見。”“這個本事大郎沒有,其他人卻未必沒有。大郎隻要如此輕輕一推,這枚棋子便……”說話間劉文靜將手指放到棋子上微一用力,這枚精製的玉石棋子便從棋盤上飛出落於地


    麵木板之上,發出一聲脆響。


    李建成連忙道:“肇仁此時就不必打機鋒了,有什麽話隻管明言就是。”“這並非什麽機鋒,而是眼下長安的時局。大郎你本該看得清楚,隻不過最近被這些小事迷了心智,以至於未曾看出這裏麵的關竅。大郎請想,如今主公最在意之事為何?


    洛陽?晉陽?還是……大興宮?”李建成一愣,隨後眼前一亮,低聲道:“肇仁莫非也看出來了?隻不過如今強敵未去,我們此時行事是否操之過急?實不相瞞,某私下與大人曾談過此事,大人也在擔心,


    我們剛剛立了代王為君,朝令夕改隻怕為天下笑柄。”“此言差矣!自古來名不正言不順,主公如今雖然為唐王,但終究不是天子,人心自然不會歸附。楊家父子倒行逆施人心盡喪,楊侑黃口小兒無才乏德,何以為萬民之主?況且如今群雄四起幹戈不休,若無主公坐鎮,這長安早已易主,楊侑首領都難保全就更不必說宗廟社稷。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楊侑理應法堯禪舜,把江山交給主公,如此還能不失為富家翁。否則,隻怕日後想要做個富貴閑人亦不可得!主公一旦登基,那些頑抗之徒便沒了指望,不歸順李家又待如何?天下豪傑也必然群起響應紛紛來


    投。再說連薛舉那等小人都能建號稱孤,難道主公反倒要屈居豎子之下?”李建成頻頻點頭,表示對劉文靜的言語完全同意。事實上他也知道,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遵守李世民與衛玄之間的約定,更沒想過讓楊侑一直當傀儡天子。自家興兵造


    反所為何事?還不是為了這帝王寶座?讓這小兒多待一日,對父親而言都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對父親來說,不管是突厥狼騎還是瓦崗健銳,都不如帝王寶座來得重要。隻不過李淵要維持自己仁厚名聲,這件事就不能做得太難看。以刀劍脅迫婦孺這種事,李淵還不至於明著做出來,況且還要顧及隋氏舊臣的想法,是以一時不敢妄動。再


    說李建成哪怕促成此事,日後徐樂迴來,李淵也沒法以此功勞保全自己,劉文靜所言於徐樂這件事上並無助益。


    劉文靜卻搖頭道:“大郎請想,徐樂如今人在江都,性命係於何人之手?設若主公稱帝之事為楊廣所知,以其性情會如何行事?到時候徐樂的性命又當如何?”李建成這才醒悟過來,劉文靜居然一箭雙雕,既讓父親達到心願,又能隔空射出一支冷箭。饒是徐樂本領再強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對這種手段做出提防。文士以謀略殺


    人,卻非武將所能比擬,單是以心機智謀論,就差了不知多少。隻要徐樂死在江都,鸚鵡洲之事也就沒了對證,李世民就算打探到什麽消息,也沒法向自己問罪。不但這一關可以闖過,在父親麵前還能立個大功!他心中狂喜,連忙問


    道:“某該如何行事,才能讓楊侑小兒通曉時務?還望肇仁教我!”


    劉文靜一笑:“這有何難?其所仰賴者衛玄而已,衛公年事已高不複為能,又能護的了他多久?隻要讓衛公明白此中利害,由他入宮勸解,不怕小兒不交印璽!”


    “可是衛玄當日與二郎有約,此人又非等閑之輩,隻怕……”“二郎之約與我等何幹?況且這是關係李家千秋基業的大事,就算二郎知曉,也該為主公分憂,總不至於去幫外人。大郎隻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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