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李建成府中。李建成與劉文靜對麵而坐,在兩人中間案幾之上,則是一麵棋盤。秦漢之時,圍棋棋盤縱橫十七道,於隋初變為十九道,李家所用便是本朝規則。棋盤上黑白二色棋子已經占了一半以上位置,雙方場麵僵持不下,粗看上去勢均力敵難分勝負,但仔細看去又會發覺,雙方局麵看似穩如泰山實則兇險萬分,不管是誰隻要走錯一步,都難以挽


    迴頹勢。雙方要想分出勝負,或在幾個時辰之後,或在須臾之間。李家雖說為軍功貴胄人家,可是從李淵那代開始,就仰慕江南文化,家中子弟也就難免受到影響。即便李淵表麵上再怎麽努力維持武將家風,要求子弟騎馬練武開弓射箭


    ,琴棋書畫這些南方士人更為擅長的東西,依舊漸漸成為李家子弟的喜好。李世民、李嫣算是家中對武將家風保持比較好的那一部分,興趣全在弓刀武藝上,對這些江南玩物沒什麽興趣。李建成這個家中長子,卻是處處效法父親,包括對這些雜


    學的喜好也有樣學樣。論及兵法武藝他不及李世民,可若是以棋盤代替沙場比較高低,他自問穩操勝券。李建成於紋枰之道興趣極大,一有閑暇便找人陪自己對弈。他身為李家嫡長,能和他對弈,本就是莫大的榮耀,甚至可以看作一種榮寵。家中有這個資格的人也不算太多


    ,除去自家兄弟之外,便是極為心腹得力的部下,才有這個資格。之前李建成最喜歡的對弈對手是謝書方,有一段時間甚至到了每天不和謝書方較量個把時辰便難以入眠的地步。畢竟是江左謝家子弟,在琴棋之道上的造詣,確實不是關


    中這些武人能比。梁武帝好弈,使惲品定棋譜,並且將東南圍棋好手召集一處比並高低,依每人棋力不同,授予不同品級,從一至九一如當時南方官場的九品中正製。謝家當時家世未衰,於此道也極有興趣,千方百計網羅好手為己用。九品棋士被謝家籠絡了兩成有餘,內中更有位列一品的國手存在。這些人的棋路,也被謝家匯編成冊,當成家學的一部分教導子孫。謝書方家學淵源,不光練就一身武藝,於棋上的造詣也極為精湛,是以被李建成視為好對手不願錯過。他能夠成為建成心腹,這圍棋上的


    本領也出力不小。可是不久之前李建成突然改變了心思,不再和謝書方對弈,反倒是經常找劉文靜做對手。自從劉文靜失寵於建成,已經很久沒有資格被叫去陪李建成下棋。這番變化讓李建成身邊其他人心中疑惑,紛紛猜測著劉文靜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才得以重新迴到世子身邊。隻有劉文靜心裏有數,並非自己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而是謝書方把事情辦


    的太差,以至於讓李建成對他失去了耐心。鸚鵡洲截殺徐樂一行人失敗於先,損失五牙戰船於後,就連謝家最後一支精銳部曲都折損殆盡。消息一送到建成手中,謝書方的失寵便已然注定。說到底亂世中以力為尊


    ,謝家的家世已衰,江左謝氏子弟這層身份隻能算作錦上添花當不得雪中送炭,謝書方之所以能被建成重視,主要還是靠著他的武藝才智以及手上的力量。設若成功殺死徐樂,那麽這些部曲的損失便算是值得,建成不但會彌補謝家損失,還會對謝書方視為左膀右臂。可問題是他沒能把事情做成,反倒把這支水上部曲折損殆


    盡,建成自然就不會對他手下留情。要知原本在建成的謀算中,鸚鵡洲上這支人馬乃是一支奇兵,一旦李家大軍南渡,這支人馬便可趁機接應。不但能幫助李家順利渡江,還能幫建成開疆拓土建立武勳,打


    李世民一個措手不及。如今連兵馬帶戰船就這麽無聲無息的全軍覆沒,徐樂卻還是平安到達了江都,他這口氣自然悶在心裏出不來。徐樂並非愚人,肯定能猜到是誰在暗算他。若是其死了自然無話可說,如今既然是謝家的人死了,這件事就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徐樂為了部下連柴紹都敢打,這迴自己險


    些受害,自然不會放過李建成。可想而知,等徐樂從江南歸來,李建成必然要麵臨一場是非。固然李建成是李家嫡長,不至於怕了徐樂這個鬥將。可是一想起徐樂在沙場槊掃柴紹,在酒席前把竇奉節高舉過頭扔向明柱的情形,李建成心頭便忍不住陣陣顫抖。平白


    無故惹上這麽個藝高膽大殺人不眨眼的對頭,李建成對謝書方自然恨之入骨,隻是對他疏遠並未進行責罰已然算得上仁至義盡。如果說徐樂日後的報複乃是遠慮,那麽整個布局的暴露便是近憂。世家之間關係錯綜複雜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固然便利於彼此之間互通聲息共進同退,但是在


    保守機密方麵,便存在著天大的阻礙。何況李淵既要奪取天下,自然不會閉目塞聽,早在晉陽蟄伏時便已經廣置耳目打探消息。鸚鵡洲的事鬧得太大,又是殺人放火,又出現了五牙戰船,縱然謝家千方百計想把消息掩蓋下來不讓外人得知,想要瞞過其他人乃至李淵,都是癡心妄想。就在李建成得


    到鸚鵡洲情況的同時,有關整件事前因後果的奏報,也送到了李淵麾下謀主裴寂的案幾之上。身為李淵的摯友加上心腹謀臣,裴寂近幾年來一直代替李淵管理著那些分散四方的耳目。各地軍情上來,也是裴寂先行篩選,把和李家關係最為密切或是對李淵最重要的情報上交,其他的自己出理。否則的話,光是各地匯聚上來的就足以讓李淵焦頭爛額,其他什麽事也做不成。正是因為裴寂在這方麵的勤懇忠誠以及處置得當,才讓李淵


    對他信任有加引為臂膀。和家中大多數幕僚部下不同,裴寂和李家這些子弟之間並沒有多少交情。他始終把自己放在李淵心腹加私人好友的位置,不參與李家子弟之間的爭鬥,也沒想過和誰結交預先結個善緣。固然平日裏對李建成頗有些關照,看徐樂也有些不順眼,可是這些並不涉及私人恩怨。李建成平日擅於交際,投奔李淵的這些世家子弟大多與李建成相善


    。便是老一輩的文臣武將,也大多和李建成有所往來,裴寂卻是個例外。這位李家謀主對李建成向來關照卻並不親厚,兩人之間相處甚歡偏談不到交情。麵對這種八麵玲瓏的老狐狸,李建成也拿不出辦法,知道對方無意卷入自家兄弟的爭端之


    中自己拉攏也沒用。平日裏他不會刻意和自己為難,可是真出了事也指望不上裴寂替自己遮掩什麽。就像是這次自己設計攻訐徐樂以謀李世民,最終導致徐樂出使江都。這些事裴寂看在眼裏並未說破,反倒是推波助瀾把徐樂從長安趕出去。可是他絕不會讚成自己中途對徐樂下毒手,更不會替自己遮掩。這方麵裴寂和劉文靜的謀算倒是相


    去無幾,都想的是借楊廣的手殺人,把罪責丟在楊廣頭上而不是不知所謂的水賊。李建成原本穩操勝券,是以沒理會劉文靜的警告。如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不但白白折損了一枚暗子還得罪了裴寂。以這位裴叔叔的性格,父親那裏想必已經得到了消息


    。之所以未曾發作,不知是想要把大事化小,還是等著做雷霆一擊。劉文靜心裏有數,李建成現在之所以疏遠謝書方重新親近自己,就是希望自己為他想個破局之法。對李建成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脅並非徐樂,而是裴寂。畢竟自己和裴寂


    曾經是至交好友,即便眼下已經疏遠,起碼也能猜到裴寂行事手段以及謀略,能夠為建成出謀劃策設法化解危機。其實這段時間裏,劉文靜也在考慮另投新主。建成雖然有著嫡長身份,行事也像個世家子,日後登基為君對於劉家重振家業大有幫助。可是此人行事太過毛躁慮事不夠周


    全,對待部下也有些刻薄,望之不似人君。跟著他走下去,未必能達到心願。可是如今李建成主動見召,又擺出禮賢下士的樣子,讓劉文靜的心重又動搖。更為重要的一點,還是對徐樂的敵意。固然兩人沒有直接衝突,也談不到利害相關,但是劉文靜始終忘不了自己與徐樂初見的情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帶著幾個伴


    當就敢直衝雲中向劉鷹擊討公道,靠著一己之力,把劉武周麾下鬥將打了個遍。這等鋒銳少年在亂世中自然會出人頭地,但是他們的出現,往往意味著對世家名門的威脅。劉文靜記得祖上教誨,昔日天下大亂,正是無數這樣的鋒銳少年摧毀了自家的根基命脈,讓劉家變得衰微,天下也變了樣子。這等人絕不能留!那位老友裴寂雖然嘴上沒說,隻怕心裏也是這麽想,才放徐樂出使江都。甚至劉文靜隱約覺得,那位對徐樂照顧有加視若子侄的李淵,在這件事上表現得也很是詭異。按說以他的才智,不至於看不出這些人的用心,卻又放任這一切發生,這背後到底是何心意,著實值得推


    敲。自己可以背棄李建成另投新主,不過在那之前,且先鏟除了徐樂再說。既是為日後的天下除個禍胎,亦是對李淵的試探。再者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李淵眼下也有一樁極為


    要緊的事要辦,是以顧不上李建成這邊。若是自己能把兩件事合成一宗,說不定能讓李淵對自己的才具重新重視起來。倘若果真如此,自然就省了好多手腳。既是為公也是為私,徐樂……是天下容不得你,休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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