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年間修建大興宮時,便已經考慮到慶典的需要。大興宮正門承天門,便是元旦、冬至舉行大朝會等大典之處,比附周代宮殿之“大朝”或“外朝”。隻不過這種慶典乃是


    朝儀的一部分,和民間的節日慶典不可同日而語。曆經大亂之後的大治,首先便是希圖彰顯威儀,萬民敬畏,乃至開皇天子本人在內也不曾考慮過與民同樂。他絕不會想到,自己視為天下第一等莊嚴肅穆之所的大興宮,有朝一日會淪為軍將聚會飲酒的場所。承天門大敞其開,門下省、史館、弘文館、中書省、舍人院等莊嚴之地淪為有將軍名爵的武人飲酒之地。那些地位較低的軍將,則置身於廊道之內,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聲罵娘,喝得好不暢快!把事關朝廷體麵的朝會重地改作軍將暢飲之


    所,自大隋立國以來,這還是第一遭。李淵所部兵馬如今已過十二萬數,軍將數字自然也極為可觀。而且這些兵馬來源不一,其中如李神通又或是其他世家將門起兵時,又濫發將軍銜頭,導致名爵浮濫。眼下


    晉陽軍中將軍眾多,即便都是些雜號將軍未掌重權,對於李淵來說依舊是沉重負累。大勝之後便是封賞,這是軍營裏鐵打的規矩。廝殺漢衝鋒陷陣不避矢石,用自家性命博富貴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臨陣之時一聲令下,赴湯蹈火也無甚話講。可是事成之後


    若是將主吝嗇不肯賁賞,讓這些軍將悍卒心懷憤懣,也會惹出大禍。尤其眼下正在亂世,人心並不易掌握,一旦讓三軍失望,鬧出嘩變或是營嘯都不奇怪。南北朝時也發生過這種情形,本來打了勝仗,結果因為犒賞不及時,或是賞賜不夠


    多以至軍心渙散,由大勝而至大敗,又或是大嘩潰逃,讓對手白撿了便宜。


    是以對軍主而言,打仗固然是求勝,可是得勝之後如何安撫士卒,保證三軍聽命,也是對主將本領的極大考驗。李淵出身將門世家,幼承庭訓耳濡目染,對如何駕馭士卒軍將自然不陌生。比起當下大多數武人,李淵在這方麵的本領更為高明。雖然眼下長安在手,手上廣有金銀財貨


    ,可是他並沒有像暴發戶一般隨意揮霍錢財,一股腦把財帛散出去邀買人心。


    畢竟打天下是個漫長的過程,未來還有的是仗打,一次把大隋幾十年積蓄揮霍一空,今後的日子就難過。若是把兵將的胃口養成無底洞,最後還是自己遭殃。


    守著金山銀山,自然不能不發賞賜,可也不能一味以金銀收買人心。對於這些有能軍將而言,收買部下的方法遠不止財貨一途,就像眼下這酒席,便是手段之一。所謂兵隨將令草隨風,軍將乃是控製三軍的基石,籠絡住他們就控製住整個軍伍。李淵雖然不像李世民那樣平日與軍將待在一起,對於這幫人的心思卻也掌握得清楚。哪


    怕是河東六府鷹揚宿將,也不曾見過長安更別提皇宮,其他新附軍兵就更不必說。這些人對皇宮的好奇,還遠在對財貨的期待之上。隻要讓他們過了這個癮心裏就歡喜,於財物上也就看得淡了。在皇宮大吃大喝肆意喧嘩,更是他們做夢不敢想的事。滿


    足了這個心願,比得到大筆錢財更滿意。一頓惠而不費的酒宴,就能抵得上海量財帛,自然是上上之選。即便有少數軍將隻想要錢,對這等安排不滿,終究人單勢孤掀不起風浪。對李家來說,自然是穩賺不賠的


    好買賣。至於朝廷顏麵體統因此受損,這一點根本不在李淵考慮範圍之內。


    畢竟現在所謂的皇帝還是楊侑,削的也是大隋麵皮,讓軍將隨便折騰,對自己並無損害。等到將來天下抵定之後,自己再立規矩也不晚。李淵的首席設於天子於朔望日聽政的大興殿上,其高居首位,身後有宮娥侍立。雖說身上穿的依舊是官袍,但是氣派已經和天子並無區別。在他這一席飲酒的,便是裴寂


    、溫大雅等心腹,再有幾位朝中幸存大臣中與李家最為親厚,地位也最要緊的人物。朝中文武不同於楊家子弟,他們歸降之前擔心身家性命,歸降之後就要爭奪權柄地位。若是不能讓他們滿意,肯定還會尋機鬧事。天下未定,這些人就是其他大隋臣子的榜樣。所謂千金買馬骨,對他們越好,其他大隋臣子就越容易對李淵心生感激,日後勸降就省了許多力氣。是以李淵不惜血本,也要讓這班臣子滿意。把他們安排在首席


    ,自然也是籠絡人心的手段。在這桌席上以文官為主,哪怕個把武將也是須發皆白的老人。人老不以筋骨為能,不管昔日何等神勇,眼下都已無力衝鋒陷陣,所謂武人身份隻不過是個銜頭罷了。真正


    意義上的武人,就隻有徐樂一個。長安城的那場大火,讓徐樂的名字在官員之間再次流傳開來,比起蒲津斬魚俱羅時更為響亮。畢竟蒲津之事長安文武看不到,何況身為武將戰死沙場也是尋常事,魚俱羅


    年事已高被人斬殺也不算奇怪。倒是長安城這場大火,才讓城中文武從心裏畏懼徐樂。哪怕撲救及時,也有六座坊巷在火海中化為白地,還有十幾個坊受到牽連,或多或少都有房屋被焚毀。若不是衛玄處置果斷及時投降,這些大員宅邸也免不了付之一炬的


    下場。自大隋立國以來,國朝中也出過不少能殺善戰的猛將豪傑,其中更不乏膽大心雄之輩。可是敢在長安城肆無忌憚放火,乃至準備火燒皇宮的,卻隻有徐樂一個。


    李淵手下有這等人在,一如養了頭吊睛白額虎,不知幾時就會出籠傷人。是以眾人看徐樂的目光裏都充滿戒備,對李淵的態度也格外恭順。於群臣的態度徐樂心知肚明,他素來敬佩豪傑好漢,看不起無能鼠輩。這等蠅營狗苟之徒,自然難以入眼。他們就算對自己有再多不滿或是戒備又能如何?自家在李家立足,靠的是一身本領,一刀一槍舍命搏殺換來,不需要顧慮這些鼠輩的心思。再說對一員新附鬥將來說,若是處處逢源八麵玲瓏,隻怕是禍非福。自己入城遠比李淵為早


    ,卻不和這些人結交的原因也在於此。若是今天酒席上,這幫大臣和自己格外熱絡,李淵再怎麽仁厚隻怕也不會放過自己。說到底鬥將一如寶刀,乃是主人披荊斬棘的利器。對李淵來說,自己能夠震懾群臣,同時又孤高不群,才和他心思。是以這幫人看自己越不順眼,自己越是歡喜。因此宴席之上固然觥籌交錯高聲歡笑,徐樂卻一言不發麵沉似水,一副悶悶不樂模樣。這副樣子顯然也讓那群大臣心裏忐忑,言語上都格外小心,生怕說錯一句話給自己帶來不


    測之禍。除去震懾群臣之外,徐樂也確實沒心思說笑。固然攻下長安戰功彪炳更是讓李家反敗為勝,徹底奠定關中霸主地位,可是付出的代價同樣非同小可。城裏城外連番交戰,


    損失的玄甲袍澤超過八十人。由於向來奉行精兵路線,玄甲騎的人數不多,這等損失算得上傷筋動骨,乃至於剛剛立下赫赫戰功的軍隊,接下來就得轉入休整狀態。何況這些陣亡的玄甲騎成員裏,不少是徐家閭鄉親或是梁亥特部落勇士。自己帶他們從軍殺敵破陣立功,是為了在亂世中給大家找一條可以挺胸抬頭活下去的光明大路,


    日後可以封妻蔭子過好日子,也算是對得起自家阿爺和羅敦阿爺的囑托。沒想到連番鏖戰,這些人卻一個個離自己而去,身邊的熟麵孔越來越少。本想給他們找一條活路,反倒是把他們帶進了鬼門關。阿爺在日常說慈不領兵,自己也以為練就


    了鐵石心腸,如今看來卻遠遠不夠。隻一想到那些戰死袍澤,心裏就覺得難過,瓊漿玉露也難以入口,又怎麽笑得出來?


    好在他兇名在外,沒人敢來撩撥,隻要李淵不見怪,其他人也就隨他去。否則這等時日,大家都在暢飲大笑,隻徐樂一人板著麵皮,少不得要惹些麻煩上身。李淵為人隨和,尤其在酒席宴前更是沒有架子,吃酒說笑如同家中寬厚長輩。邊吃酒邊誇獎身旁徐樂:“阿樂乃是我李家故人之後,雖為異姓實屬一家,某把他當作自家子


    侄看待。他從小生在神武,不懂京城規矩,若是哪些地方行差踏錯開罪列公,還請看在某的薄麵上,多多擔待。”今時今日的李淵儼然隱天子,能讓他開金口保全之人,放眼天下也寥寥無幾。群臣能活到現在,自然都是極乖覺人物。隻聽這話就知道徐樂在李家地位非同小可,絕不能


    以鬥將視之,就更加不敢招惹。也就在此時,竇奉節一手提壺一手持杯,踉蹌著向徐樂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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