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侑早已經冠帶整齊在嘉德殿內等候,雖然他努力保持鎮定,可是那入土麵色以及輕微抖動的袍服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真情實感。方才宮牆之上觀看火情的人群之中,是


    否也包括這位小千歲,更是隻有天知道。


    “衛公……如今情勢緊急,該當如何處置,還望老人家教我!”


    顧不上禮儀體統,楊侑一見衛玄就急著開口問計。他眼眶發紅語聲哽咽,看情形若是衛玄稍有遲疑他不是大哭出聲就是跪倒在地。到底不是守成之主啊!衛玄在心裏歎了口氣,心中更覺淒涼。為了風水考量,大興宮選址所在乃是長安最為低窪之地,複引城南清明渠與漕渠之水入宮,宮中整體偏於潮濕水源無缺,隻要指揮得當根本不必怕火燒。隻是看楊侑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方寸大亂,根本不可能以人君身份指揮宮宦滅火。這不是治國安邦,隻是指揮滅火,楊侑不


    但沒有這個能力甚至沒有這份勇氣,這種人登上帝王大位也未必是好事。大業天子剛愎自用,以至於江山成了這副模樣。後輩子孫又暗弱得過分,這江山怎麽可能穩固?就算沒有李淵興兵,這天下也持續不了多久。看來自己的選擇沒錯,早一


    點認輸,對於眼前少年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衛玄不敢遲疑,開口道:“當務之急在於滅火,倘若火勢蔓延無從撲滅,整個城池化為白地。到時玉石俱焚,便是這大興宮也難保全!”


    “這是自然,小王身負守城之責,若是城池被焚燒一空,便是百死也難贖己罪。可是……可是如今城中無人可用,又該派誰去滅火?”


    “我城中有數萬鷹揚,用來滅火綽綽有餘!何況不少軍將家宅亦陷於火海,不管為人為己必然並力向前。老臣擔保,隻要處置得當,天明之時城中大火定然可製。”


    “這些鷹揚兵皆為陰將軍節製,小王下令也難以調遣。何況如今逆賊攻城甚急,想要這些兵馬下城救火,怕不是易事。”衛玄正色道:“千歲代陛下坐鎮大興,城中文武皆受千歲節製,兵將自然也歸千歲調遣。陰世師不過是暫代千歲執掌兵權,豈能擅作威福,篡奪兵柄?今晚城中失火,陰世師救援不力本就罪責難逃,何以還能抗令不遵?老夫進宮前已將陰世師拿下,又令家將四處傳令,擒拿陰家子侄。戍衛鷹揚此刻皆歸千歲調遣,隻要一聲令下便可動手撲


    火。”楊侑雖然缺乏帝王訓練更沒有亂世中守住祖宗基業的才具,但終究不是愚頑之輩,衛玄話裏的意思還能聽明白。看似平常的兩句話裏所包含的殺氣嚇得這位少年差點癱軟


    倒地,兩眼看著衛玄口唇翕動卻未曾說出一句整話。難道這位自己一向視為尊長的老臣,也和其他人一樣生出異心,準備謀逆?竟然不聲不響就拿下了陰世師,又把守城兵權控製在手裏。這等行為一如兵變謀逆,說不定接


    下來一聲令下,就會有大批甲士殺入,把自己孤兒寡母的人頭砍下送到李淵麵前。母妃不止一次說過,亂世之中人心難測,便是至親至近之人也不能信任。衛玄方才言語裏隻提救火不提守城,分明就是暗示這座城池已經沒有守衛的必要,接下來必然是


    放任李家兵馬進城。這不是把自己一家賣個幹幹淨淨?從祖父到自己對衛玄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他就是這麽報答自己的?一團怒火在楊侑心頭升騰,他想要破口大罵,如同所閱讀的古籍中那些前輩古人一樣,對亂臣賊子口誅筆伐,哪怕不能手刃奸佞,起碼也能出一口胸中惡氣,也能向世人


    證明,楊家子不可輕侮!可是萬事知易行難,事到臨頭才發現,古籍中那些人之所以能被記下來,便是因為不常見。那股不計生死的一腔孤勇並非人人都有,尤其自幼生於宮中的帝王苗裔,就更


    缺少這份血勇。乃至於楊侑心裏窩了一肚子言語,就是罵不出口。衛玄看出楊侑心中所想,搶先說道:“如今城中內憂外患,實乃天數使然非人力可挽。逆天而行絕無善果,唯有順天應人才可保全宗廟也可保住這城池。千歲放心,哪怕老


    臣破出性命不要,也要保住千歲安然無恙!如違此言,天地不容!”年邁蒼蒼的老臣忽然從座位上起身跪倒,聲嘶力竭地吼出誓言。沙啞的嗓音配上通紅的雙眼,情真意切讓人無從質疑。楊侑一肚子的怒氣,被衛玄這番表態壓下去,一時


    不知該當如何是好。既說不上謝也說不上怨,隻是覺得茫然。自己本來就是被強行推上這個位置,倒也不至於戀棧不去。何況自驅民出城之後,宮中用度短缺,就連日常飲食也大不如前,反倒是提心吊膽總怕被亂軍殺入宮中奪去性


    命。若是能做個富家翁安度餘生,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訴自己,大隋乃是鐵打的江山萬年不易,怎麽這麽快就換了主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讓事情到這步田地?或者自己並未做錯,而是其


    他人錯了?再或者誰都沒錯,真的是上天安排?年未及冠的少年麵對著波瀾壯闊的時代,再一次感到了無所適從。事實上這種無力感不是第一天出現,早在祖父巡幸江都,自己被任命留守開始,類似的感覺就接二連三


    出現,隻不不如這次這麽強烈。楊侑真的累了。在他這個年紀,本該是身上有著用不完的氣力,永遠都有精神。可是他卻被自己所不能負擔的責任所壓垮,以至於提不起半點力氣頡頏。他隻想逃,逃得越遠越好,把這


    一切交給願意挑擔的人承付。不管結果如何,隻要他能夠拿個主意就好。衛玄還在看著自己,顯然是在等自己下決斷,可是這個決斷……又哪裏那麽容易下?宮殿內陷入沉默,衛玄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楊侑也遲遲不出聲。過了許久不見迴應,衛


    玄才再次開口:“千歲,水火無情,還請早做定奪!”


    楊侑眼看這一關蒙混不過去,隻好一咬牙關,以破釜沉舟的姿態做出決斷:“快……快去請母妃!”


    坊巷之外。連人帶馬都已是滿身血汙的玄甲騎軍將列成陣勢,望著麵前與自己對峙的一幹甲士。自朱雀大街一路衝殺而來,又有兩隊步兵成了祭刀的血食。玄甲眾將雖然也開始覺得疲乏,但是知道自己身陷絕境,除了舍命廝殺之外再無其他路走,因此還能緊咬牙關努力堅持。再說這裏已經是城中官宦居住之處,衝過這裏就是大興宮。一想到可以火


    焚皇宮,除去韓約這種老成持重之人外,其他人都覺得興奮莫名,也就忘卻了疲憊。在他們麵前的甲士雖然人數略多且陣型嚴整不是沿途所遇那些倉促應戰的鷹揚兵可比,可是這些玄甲軍將並未覺得有什麽大不了。自入城以來除了在萬鈞神弩麵前吃虧外


    ,他們就再沒受過挫折。挾此銳氣衝鋒陷陣,便是天兵天將擋在路上也一樣衝過去再說,幾百甲兵又有什麽大不了?


    眾人的目光都放在徐樂身上,隻要將主一聲招唿,大家立刻就會列陣衝上,把眼前的軍陣踏碎。徐樂也知道,自己這支隊伍有進無退,絕對不能停。一旦兵馬在原地駐紮,守軍就可以調度人馬四麵八方圍困包夾,自己的處境便極為不妙。就算是想要逼迫守軍屈膝,


    也得先製造出足夠的壓力才行。按照徐樂的心思,最好就是把這處坊巷也付之一炬,讓大興宮確實感受到被燒毀的威脅,才能心甘情願與自己交涉。再說從徐樂本心而言,寧可其他坊巷不燒,也不會放


    過這裏。畢竟陰世師、骨儀、衛玄等人的家宅都在此地。他們害了那麽多百姓,又讓自己折損許多袍澤,不燒了他們的府,又如何能消心頭惡氣?讓他停住馬蹄的,不是這幾百甲士以及他們所列出的軍陣,而是軍陣前十幾個五花大綁的男子。這些人披頭散發看不清麵目,但是身上穿著官服或是甲胄,一看就知乃是


    朝廷官員以及軍將。


    甲士中為首之人高聲道:“我等奉衛公之令將陰世師、骨儀兩人及其家眷拿下,稍後衛公自會派人與你說話。爾等再若向前,我等也隻好舍命一搏!”“舍命?今晚我等手上已經了結了不少人命,不差你們這幾個!”宋寶正在興頭上,生怕征戰停止自己不能去燒皇宮,主動搶在徐樂麵前搭話。手中馬槊抖動:“要麽降,要


    麽戰,給個痛快話!隨便弄幾個人就說是陰世師,當我們是三歲娃娃?”


    “慢!”徐樂喝住宋寶,自己催馬向前,透過麵覆盯著對麵軍將:“你們是奉衛玄之令,擒拿陰世師等人?可有憑證?”


    “將軍且聽,城中戰鼓是不是停了?這便是憑證。”眾人都不再作聲,仔細向四下傾聽。果然鼓號聲、喊殺聲正在逐漸減弱。雖然不是馬上停止,但是眾人都是軍漢,聽得出這種細微變化。正如對麵軍將所說,似乎戰爭正


    在逐漸停止。徐樂望著麵前的俘虜,並沒去確定身份,但也沒有下令衝鋒。就在這時,一騎快馬如飛般趕來,馬上之人高聲道:“衛公請徐樂將軍入宮,有大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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