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內,大安坊中,一處大宅之內燭光搖曳。手持長兵的人影被燭光映照於窗紙之上,偶爾有人起身走動,讓紙上影像變得雜亂。不管人影如何晃動,都聽不到半點動


    靜。幸虧眼下城中無人,否則看到這等景象多半要疑心是何處妖魔作祟剪紙為兵,非嚇個魂飛魄散肝膽俱裂不可。京兆鷹揚不同於邊地,這些兵馬的主要職責是拱衛京畿護衛貴人,正常年月裏臨陣廝殺的機會不多,反倒是時常為天子執儀仗再不就是日常巡哨。長安城內舉目見官,還有不少外邦使者,於軍士紀律方麵要求格外嚴苛。稍有失儀,便要軍法從事。是以京兆鷹揚兵戰力不及邊軍,可論及軍紀服從以及軍容儀態方麵的維護,則遠在邊地悍卒


    之上。憊懶如尉遲恭、剽悍如苑軍瑋者若是在京兆當軍將,用不了一個月就得被斬首示眾以正軍法。留守於這間大宅的士兵又是陰世師刻意選拔的精銳,於軍紀服從方麵更是三軍表率。哪怕在此枯坐數日一無所獲也無人抱怨半句,行動之時還是緊守著軍中規製,不敢發


    出半點聲響。長安雖有黎民六十萬數,但是城池修得太大,乃至城中到現在還有些許農田存在,很多房舍空在那裏無人居住,這棟大宅就是其中之一。其原主人身份無可考,鄰人隻知道早在開皇年間,這裏就成了無主之地。偶爾有鬧鬼之類的流言傳出,還出過幾宗失蹤案件。衙門查過幾次不得要領又沒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民間把這裏視為兇宅,流


    民乞丐不敢靠近,由著它荒蕪下去。隻有城中高官顯貴才略有所知,這處宅院非但不是兇地還和貴人有關。那所謂房主不過是個幌子,這大宅真正的主人乃是老將宇文烈。還有人傳言,宇文烈也隻是掛名收


    好處,這房子他連看都沒看過。至於房主到底是誰,造這麽一座大宅又不肯居住原因為何,就隻有天知道。自大隋立國,城中類似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宗,也沒人去刨根問底。直到李淵起兵陰世師命大兵抓捕柴家子弟,不料大軍撲空一個人沒抓住,這荒宅才又進入朝中一幹貴


    人的法眼。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迴事,可是陰世師偏要裝瞎,其他人也沒辦法。隻有衛玄等少數幾人清楚,陰世師留著這裏不動,就是用它做誘餌等著李家麾下兵馬前來送死。


    隻不過戰陣之事瞬息萬變,貴人自己不可能在這苦熬光陰,辦事當差的永遠都是軍漢。此時在這棟大宅臥室據守的乃是一火官兵,火長武奎便是這麽個倒黴蛋。他在軍中的資格甚老,於開皇年間應募入伍,一身過人勇力外加使得一手好直刀被貴人看重,選拔到十二衛裏當值。後來隨著大業天子征討遼東,大戰小戰無數,腰間直


    刀也不知飲了多少番人血肉。武奎雖有報國之心奈何一人之力難抗大勢,兵敗如山倒,非是一二健卒所能逆轉。轟轟烈烈的遼東征伐,最終以敗北告終。自遼東一路撤迴長安,大隋虎賁死傷無數,武奎伴當袍澤盡喪,自己則落下一身傷疤幾處殘缺。尤其臉上挨的這一刀,傷口自額角至口邊險些要了性命。靠著醫官手段高明,從閻王手裏僥幸逃脫,臉上還是落了終生


    難去的傷疤,讓人一望就心生畏懼。這等相貌不能再侍奉貴人左右,任是他本領再好軍功再多,也沒資格入選驍果隨駕南狩,隻能留守長安。


    他素日少言寡語脾氣又臭,在軍中人緣不好,手段了得卻始終升不了官,反倒是日漸潦倒。此番軍情緊急,才被陰世師從一幹等著發黴的老軍裏選出來,委了這個差事。望著眼前的大床,武奎心裏暗自咒罵:這幫做大官的個個該殺。阿爺在遼東滾冰臥雪受盡苦難,也不曾住過這等好房子更睡不上這種大床。更為可恨的是,這等好房暖床


    居然不是用來住,而是用來做密道的。不說其他,光是這等豪奢,就應該把他們滿門抄斬!武奎已經弄明白了,大安坊靠近安化門,柴家人在此修了一條秘路直通城外,當日陰世師派兵捉拿,他們合家老小帶著細軟財貨從這條秘路脫逃。為他們提供方便者,便


    是宇文烈那老貨。他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早已被陰世師查出端倪,今晚宇文烈全家不保,第一條大罪便是這條密道。在武奎的想來,陰世師殺語文列沒什麽錯處,可是對著密道


    的處置實在讓人看不懂。既然發現密道,就該將其填死,免得外兵沿密道而入。可是陰大將軍偏偏留著這密道下餌,想要釣個晉陽猛將上鉤以雪蒲津之恥。密道的入口不止一處,因此值守的兵馬也不止這一火。在這棟荒宅中總共安排了兩隊人馬,一隊於天井左近埋伏,一隊則伏於臥房、書房等處。所選兵士情形和武奎差不


    多,都是打過仗殺過人的老軍伍,手段高明行事沉穩,乃是城中數萬鷹揚裏精挑細選出來的好獵手。武奎久曆行伍,於行軍廝殺之事並不陌生。他心知不管密道修得如何寬大氣派,以奇兵入城奪門,都要防範為人察覺,所選拔的必然是全軍精銳,兵力也不會太多。以兩


    隊百戰老卒埋伏小隊精兵萬無一失,哪怕那種邊地悍卒在這種陣仗裏也討不到便宜。再說在武奎眼裏所謂的邊地悍卒也不過就是說說而已,阿爺追隨天子真刀真槍拚殺的時候也不曾見有所謂邊地悍卒衝鋒陷陣,全是十二衛的人在拚命。那幫晉陽兵或許比


    城裏剛剛拿起刀槍的農夫善戰,想在自己麵前裝模作樣還沒這個資格!唯一能被武奎認可的,隻有不久之前聽說的所謂玄甲騎以及樂郎君。雖然沒見過他們打仗的模樣,但是能斬殺魚俱羅的,肯定不是等閑之輩。那位樂郎君徐樂據說是一對一較量戰敗了重瞳老將,因此被袍澤說成神仙般的人物,能夠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武奎自然是不信那種鬼話,不過他確信,這個樂郎君肯定有過人手段。就像十二衛裏那


    些軍將一樣,乃是萬夫難敵的豪傑。若是他能帶著玄甲騎自密道攻城就最好不過,左右活不成,臨死前能斬殺這麽個猛將這輩子也不算白活。武奎不怕死,對他來說死活本就沒什麽分別,自己本就該死在遼東,多活了這幾年自己早就知足。隻要能在死前再殺幾個人,最好能殺個有名上將,這輩子就不算白活。


    他現在擔心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這些人白費力氣。一連幾日自己這些人戳在這裏死等,不曾等到半個人影,雖然不至於有怨言,心裏難免有些犯疑。畢竟之前在遼東的時候,自己這些軍漢也以為穩操勝券,結果就是這麽


    等來等去等到了那麽一場大敗,如今這番等待,又是怎樣結果?不管軍兵再怎麽嚴守軍紀,也不可能呆立不動,吃喝拉撒在所難免,人也得適時走動,否則手腳麻木,敵兵來了連刀矛都施展不開還怎麽殺人?武奎估摸著時辰差不多,守著每日規矩,右手扶著直刀站起身軀緩步走向門首,再這麽走迴來,以此讓自己一身肌肉能夠保持活力。這兩隊兵都穿著布甲布靴,不用擔心走路發聲,隻要兵器別碰


    到一起,就不會驚動他人。武奎步伐很是緩慢,雙腿好像陷在泥裏,步履蹣跚。這個步伐乃是他向十二衛裏一位好說話的軍將學來的,按著這步子走上幾遭就能神清氣爽周身有力,想必是某個將門


    的秘法。他按著這步子走到門口時,下意識看了一眼院落。在那裏埋著幾口水缸,幾個兵士將頭靠在水缸聽音。這也是陰世師的安排,水缸旁邊隨時都要有人聽音以防晉陽兵馬潛越。這差事可是比自己苦多了,武奎寧可拚命也不願意去幹這個,因此每當他看到那幾個袍澤時就難免


    有些幸災樂禍,朝他們呲牙一笑,眼神裏滿是揶揄。可就在他露著一嘴黃板牙,準備轉身向迴走的當口,卻見那幾個聽音兵士同時跳起,一個士兵朝武奎打著手勢,其他士兵則跑向了一邊的木梆子,用木棍朝著梆子輕輕敲


    打。這種敲打聲動靜有限,不至於驚擾外人,可是守在這荒宅的人能聽得一清二楚。武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些聽音士兵這種反應隻說明一點:地道裏有人走動!雖然不知來者何人,但是自密道通行,自然是晉陽軍將。不管來者是誰,隻管放手斬殺就是。他的腳步變得飛快,兩三個箭步便已經衝到自己的部下身旁。那一火官兵聽到梆子已然有所動作,個個抓起手邊長矛,鋒利的矛尖對準床鋪。那是地道入口之一,隻


    要推開床鋪,就能露出黑黝黝的地洞。雖然不曾親眼得見,但武奎心裏有數,其他幾個房間的情形多半也和這邊差不多。天井那裏的出口最為寬闊,乃是柴家為了自己走車仗馬匹挖掘的。守在那裏的不光是一


    火長矛手,還有兩火射士,所持皆為強弓。不管那密道出口怎樣寬闊,亂箭加長矛都能把出口封個嚴實,讓人插翅難飛。


    至於自己這邊……就看老天肯不肯幫手,有沒有人從那張大床下麵鑽出來送死!這一火兵都是經過戰陣,過了多年刀頭舔血日子的老軍漢。不管手頭本領高低,心性早已經磨練出來,不是那些咋咋唿唿得新兵可比。明知廝殺在即,反倒是格外鎮靜,


    眼睛盯緊床鋪,唿吸聲低微幾不可聞,房間裏便是掉根針都能聽得清楚。那些自密道而來的晉陽軍將隻要沒練出神通,絕對不會發現此處埋伏。長矛都已經握在手裏,隻要有人露頭,身上就少不得多幾個透明窟窿。就在這時,眾人隻聽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那張大床徐徐向旁移動。一火軍兵彼此對視,隻


    一點頭沒人發出動靜。武奎手握長矛兩眼緊盯著床鋪下麵所隱藏的木板,隻見隨著木板掀動,一個人從下麵緩緩探出身子。這是個大漢,哪怕是有床鋪阻擋視線,武奎也看得出那是個體態魁梧巍峨如山的壯漢。隻看這體魄,就知道是個膂力過人能殺善戰的好漢子,可惜來錯了地方。人在地道


    內本就難以騰挪,又生了那麽個大個子,就越發不靈便,於此時此地而言這體魄簡直就是天生的靶子。就在來人的身軀鑽出約莫一半正是進退兩難的當口,那些官兵猛然從四麵八方衝出,舉矛朝來人身上疾刺而去!武奎則落後半步,手中長矛如同吐信毒蛇,悄無聲息地襲向大漢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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