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武縣時,徐樂也曾聽阿爺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門閥的財富、勢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那時候人在徐家閭,眼前所見都是窮漢苦哈哈,聽阿爺講那些門閥人間故事隻覺


    得聳人聽聞。如果不是知道阿爺性情,徐樂幾乎以為是在聽笑話。直到看到王仁恭、李淵等人的做派之後,才徹底相信阿爺所說句句是真。本以為經過楊家父子兩代刻意打壓之後,世家門閥的氣焰能有所收斂,柴家又是武人出身,不似江左王、謝那等數百年傳承的世家豪門,行事不至於如阿爺所說的那般敗


    家子奢侈。可是當徐樂帶領部下進入密道之時,才發現自己想差了。柴紹雖然表麵看上去乃是遊俠兒一般的人物,然則柴家行事手段與阿爺講過的那些世家並無不同。按徐樂想來,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過因陋就簡一條小徑,如同摸金發丘賊黨盜挖墳墓時所挖的墓道一般。人在其中一如蚯蚓,需得彎腰而行,遇到狹窄小徑手足並用爬行


    前進也在所難免,這是逃難應有的樣子,誰也不能笑話誰。誰知等到下了地道才發覺,所謂密道竟是一條寬闊高大的地下通路。其高足有丈餘,寬可容兩馬並行,難怪柴紹特意說明,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掛盔甲攜帶長兵


    ,就連腳力都可以牽引入內。顯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時並非隻考慮朝堂爭鬥失勢脫逃,而是想著一旦風頭不妙,如何帶著自家積攢的財貨從容逃脫。女子財帛名馬寶刀,哪樣都不想丟棄。除此之外,


    是否曾想過借密道以謀大事,若是時機成熟便取楊家而代之,怕是隻有柴家人自己心裏有數外人無從了解。這條密道對於偷襲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畢竟能昂首闊步而行,誰又願意爬著走。再說眾人入城之後要奪取城門舍命撕殺,自然希望準備周全。若是如徐樂所想那等小徑,大家隻能著布甲持短兵與守城兵將廝並。縱然京兆鷹揚不似馬邑、晉陽等邊軍能殺善戰,但是長矛大戟儀刀馬槊總歸比直刀更為順手。比起奮短兵與這些官兵步戰,還


    是盔甲在身縱馬舞槊更有把握。隻是徐樂的心思比其他人終究更為複雜,他固然欣喜於密道寬大便於攜帶器械,卻也在考慮另一個問題:修建這樣一條密道究竟要花費多少人力。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


    中累死或是死於塌方等意外,乃至修成密道之後,這些人又將麵臨怎樣下場?


    畢竟這樣一條關係身家性命的密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世家門閥的行事風格,隻怕不會留下那許多活口。徐樂自知這事怪不到柴紹頭上,如果以此發難,隻怕連李世民都不會支持自己。要想讓這等事不再發生,惟一的辦法就是早點結束亂世,讓天下重歸太平。隻要四海升平


    不興幹戈,老百姓便能得以休養。李淵雖然寬厚有餘威嚴不足,好在有李世民這等英武蓋世的虎子輔弼,隻要不似大業天子一般倒行逆施,江山便可安穩,世家門閥行事也會有所收斂,似柴家以無數人命


    修建密道這等行為不會再發生。當然,要想結束亂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身為武人隻能靠手中刀槍為天下謀太平、守太平。世人隻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殺善戰滿手血汙,卻沒幾人明白這一家人


    以槊止戈以殺止戰的菩薩心腸。阿爺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讓百姓不受征戰之苦,隻可惜最終功敗垂成。自己這次一定要成功,這亂世就由自己親手結束!徐樂迴頭看了一眼身後隨行之人,這些部下大多神采飛揚摩拳擦掌,顯然都想要殺入這天下第一名都去謀取功名富貴。光是城池裏的財貨隨便拿上一些,便足以抵得上自


    己十年二十年軍中苦熬。有此重利在前,雖然明知此行兇險,卻無人畏懼退縮。隻有韓約、韓小六等少數幾個徐家閭出身軍將神色如常,跟在徐樂身後小心隨扈。富貴功名不能打動他們的心思,徐樂說去哪裏他們便去哪裏,說打誰便打誰,其他皆不


    必多想多問,反正樂郎君不會坑害自己就是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徐樂此番偷襲長安乃是偏師,隻奪門開城而已,不能帶太多兵馬。連他自己在內,進入密道的也隻有三十人而已。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玄甲騎軍將


    ,其中官職最小的也是火長。這也是阿爺教給自己的道理,每遇苦戰主將必要身先士卒,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臨陣肯出死力。玄甲騎幾番整頓擴軍,兵員很是複雜。軍將中既有韓家昆仲這等鄉黨,也有宋寶、仲鐵臂這種這種中途加入的俠少,還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這種晉陽軍將、李家家奴


    。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韓約他們一般對自己忠心耿耿,徐樂也不能對部下有此要求。不管他們所求為何,隻要臨陣時能令行禁止並力向前,就不至於壞了大事。至於其他種種,徐樂並不會過分要求,廝殺漢過的是刀頭舔血亡命營生,不能對他們要求過苛


    否則隻會適得其反。隻要能拿下長安,不用他們張口,李家人也會主動賁以重賞,好在城裏已經沒了百姓,任他們如何行事都不會傷及無辜。小狼女步離特長在於暗殺巷戰,小範圍內閃展騰挪單打獨鬥乃是好手,奪門開城乃至守住城門與大軍交鋒並非其所長。哪怕她再怎麽死乞白賴要去,都被徐樂堅辭拒絕,


    把她扔在帳篷裏不管。徐樂身邊沒了這個煞星隨行,宋寶便敢於接近。他將自己的腳力交給手下一個火長來牽,自己舉著馬槊快步向徐樂走去。韓約與韓小六幾乎同時橫在路上,韓約手提“神荼”,韓小六緊握角弓,兩兄弟麵沉似水神色不善。宋寶連忙陪笑,用手指了指徐樂,表示有話說。韓約卻不肯放行,直到


    徐樂把手放在韓約肩頭,兩兄弟才向旁閃身放宋寶過去。徐樂也知宋寶此人狡詐奸猾,素不為韓家兄弟所喜。然則他終究是跟隨自己走出神武的舊人,況且一路走來大節無虧,乃至伴當大多陣亡之後依舊追隨左右未曾動搖,便不好太過苛刻。身為將主不光是要能殺善戰,更要懂得馭下帶兵,讓部下甘心效死。否則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一人之力終歸有限,部下都不肯賣命,主將縱然是霸王之勇也


    難以逆轉乾坤。韓約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宋寶這等人也不必疏遠。


    因此徐樂主動把宋寶招唿到自己身邊,低聲問道:“有事?”這條地道如此寬大,又能讓柴家上下從容逃脫,不問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隻要不是大聲叫嚷,便不至於被人發覺端倪。饒是如此宋寶還是格外小心,把聲音壓得極低


    :“樂郎君,末將有樁事想不透。為何非要今晚動手,不多等一兩日?若是援兵來的多,我們動手豈不是更有把握?”


    徐樂看他一眼,“這等事你在外間為何不問?此時問不嫌太遲?”“樂郎君哪裏話來?你是將主,一聲令下哪怕是刀山火海我等也要去闖,絕無二話。某平日雖然荒唐,卻也知道軍法。郎君下令時誰敢多問一個字,便該砍了腦袋!如今左


    右無事,就當是問一句閑話,若是問錯了郎君便不必答我,隻當我信口胡柴就是。”兩人邊說邊走腳步不停,外人聽不到兩人交談,隻能看到宋寶與徐樂交頭接耳,想必還當他是親信,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內情。徐樂也知宋寶上前詢問,也存著這等心思


    。雖說有些上不了台麵,可終究與人無害犯不上揭穿還不如裝聾作啞。反倒是借此機會,可以試試宋寶的膽量。


    徐樂向來認為身為武人有些貪財好鬥的毛病也屬尋常,若是沒有膽量就沒了用處。自己可以容忍宋寶有野心愛算計,畢竟人無完人。可若是他臨陣喪膽,就留他不得!因此徐樂說話並無隱瞞,“如今城外晉陽兵馬不多,二郎能節製的更少。可是自古來沙場交戰正合奇勝,一味求穩又如何打勝仗?我軍援兵一到,城內必然嚴加戒備,區區數十騎想要奪門反倒不易。是以我反其道而行,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陰世師也好、衛玄也罷,都不會想到我們在今晚動手,如此反倒是勝算最高。隻是我等既要奪


    門又要守門迎接二郎,破城之後少不得還要為前驅衝鋒陷陣,風險也最大。宋大郎若是怕了就直說,某絕不怪你。”宋寶把頭輕搖:“郎君這話未免也太小看人了!某雖然沒有樂郎君這身手段,但好歹也是邊地有名的鐵飛燕。若是連這點膽量都沒有,還怎麽在江湖上行走?依我說越兇險


    越好,功名富貴險中求,不冒些風險又怎麽立功?稍後某第一個出密道,為大家開路!也讓郎君看看,某家膽量如何!”望著宋寶的模樣,徐樂不動聲色,隻在心裏舒了口氣。大敵當前親手斬殺部下總是不吉,總算宋寶通過考較,讓自己不至於髒了手。其實自己有些話沒說,此行的兇險遠不止這些。就連這密道是否依舊機密,現在都在兩可之間。隻不過宋寶有句話沒說錯,功名富貴險中求,玄甲騎不冒此奇險又怎麽報答李家父子恩義?又如何能傲視全軍


    ,坐穩軍中第一寶座?要成就大事總少不得冒些風險,自己冒險總好過李世民冒險。徐樂相信自己這三十騎入城,足以把長安攪得天翻地覆,奪門開城不在話下,接下來就看李世民的手段。他能否及時接應奪門攻城,就是此戰勝負的關鍵所在。乃至自己這三十人的性命,也全都係於此,千萬不能出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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