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百草複蘇,本是萬物生長的時令。這段時日蒲津渡兵火連結,不但商旅斷絕,鳥獸也已絕跡。但是附近山林荒野中的生靈,並未受到波及,依舊過著自己的日


    子。已有多年無人經過的林間小路,早已為野草矮樹所覆蓋。樹梢上落著一隻野鳥,兩眼來迴轉動。


    很快它便發現了目標。那是一隻破土而出的蟲,剛剛自土下鑽出來到地麵,呆頭呆腦不知死活,乃是最適合捕捉的獵物。野鳥並沒有急著發動攻擊,先是警惕地觀察四周。畢竟這方天地的捕食


    者不止它一個,稍不留神它就可能從捕食者變成獵物。那隻蟲並未察覺大難臨頭,依舊在地麵緩慢蠕動。野鳥終於確定沒有危險也沒有競爭者存在,抖動翅膀準備向獵物發起進攻。可就在它翅膀振動的刹那,忽然其雙足在樹梢上用力一蹬,樹枝輕輕搖擺,野鳥的行動卻從俯


    衝變成了衝天而起,向遠方沒命地飛去。就在野鳥飛起的刹那,陣陣滾雷自遠方傳來,向著這棵矮樹的位置迅速接近。春日驚雷驚走了野鳥,卻未能驚動那無知的蟲。依舊懶洋洋地蠕動著,在它看來天地間依舊天平,自己這種狀態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就它的蠕動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就在它那笨拙的身軀即將爬到方才野鳥棲息的那棵樹下時,頭頂的天空陡然變得陰沉,巨大的


    馬蹄遮蔽了所有陽光。


    蹄鐵無情落下,將這剛剛死裏逃生的小生命化作一團血汙。馬上騎士以及將蟲子踩踏成泥的戰馬對於這條生命的終結毫無察覺,疾馳著從這棵樹下穿過。在這匹馬之後,則是一支由數百人組成的鋼鐵洪流。無數馬蹄翻動,將野草及草叢中藏身的蟲,悉數踩踏成漿汁,與泥土混在一處踏為平地,為大地提供養料。黑盔玄甲


    的騎兵,於這方天地的變化亦無所感。隻是緊催坐騎,希望戰馬跑得快些……再快些!麥洪恩雖是江南人士,但少年時跟隨麥鐵杖為盜,為了從官兵手中逃脫,特意練就了一身極好的馬上本領,騎乘手段在南人中算是一流。隻是他生性憊懶,做盜賊隻為活


    命,練馬術也隻求逃命方便,並無建功立業之心。日子太平以後,便得過且過不再苦練本領,兩腿髀肉複生,今日這般沒命地跑,兩腿早已磨破了皮。這等小路不比馳道平坦,道路崎嶇地麵顛簸,也得虧玄甲騎腳力乃是自突厥青狼騎手中繳獲的一等塞上良駒,否則未必能應付這等險惡路徑。馬尚且能支撐,人卻已經難


    以為繼。麥洪恩伏在馬背上,隻覺得兩腿疼痛鑽心,兩肋發漲,肺腑如同火焚,苦膽都快要吐出來,偏不敢有片刻停留。背後那位李家郎君不知為何急得就像火上房,那氣勢洶洶的模樣看著就讓人心驚膽戰,若是自己稍有怠惰,怕是直刀就要砍過來。至於號稱樂郎君的年輕人別看麵上無喜無怒,不見他發火罵人,可是被他看上一眼,就覺得一股寒意自雙眸直抵周身。自己寧可拚命催馬受罪,也不想惹他發怒。畢竟自己還得顧慮著那些一起投誠的袍澤兄弟


    ,為了他們能夠活命,自己辛苦點難過些也隻好認了。


    在他身後的李世民一行人,雖然一路奔波遠比麥洪恩辛勞,可沒人覺得辛苦。既想要爭奪天下,風霜磨礪鞍馬勞乏都是尋常事,連這點辛苦都受不了,還怎麽做大事?玄甲騎的人馬唯徐樂馬首是瞻,徐樂和李世民情同手足,李世民便是玄甲騎自家兄弟。為了自家人效力,又哪能叫苦?再說和馬邑、恆安那段日子相比,這點苦又算得了


    什麽?宋寶向來偷奸耍滑拈輕怕重,放在往日早已經大聲叫苦。可是自從徐樂與李淵相認,他的野心便迅速膨脹,一心想要做柱國。既想謀求柱國之位,自然不能怕辛苦,衝鋒


    陷陣固然是應有之義,行軍時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找機會討好貴人。


    這一路上他強忍顛簸之苦,絕不出一句怨言,隻把眼睛往四下看尋找露臉賣好的機會。忽然間,宋寶高聲呐喊起來:“兩位郎君快看,火光!有火光!”其實不用他喊,眾人也已經發現遠方有火光以及滾滾黑煙升騰。不問可知,眾人已經接近戰場。麥洪恩勒住韁繩,拚命喘了幾口粗氣,隨後斷斷續續說道:“順這路……往


    前,就快……”


    李世民已經顧不上理他,兩眼看向徐樂,兩人四目相對。徐樂微微一笑:“此地尚聽不到金鼓之聲,不知渡口那邊是否已經分出勝負。”


    “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於心,不必苛求結果。我軍已竭盡全力,倘若依舊不能如願,便是天意如此,某也無話可說。”徐樂點點頭:“郎君既然想通,那就再好不過了。”說到這裏,徐樂指了指身後隨風搖動的樹木枝條,對李世民道:“在我看來,天意在二郎這邊。不知二郎可曾注意,風向


    變了?”


    李世民一愣,他方才隻顧催馬急行,並未注意到風向改變。直到徐樂提起,才感覺發現確實如此,但是依舊不明白風向變化和蒲津戰事有何關係。


    步離這時忽然開口:“風向馬上還會變,風也會更大。”小狼女向來惜字如金,便是韓大娘這等待她如親生女兒,又每天為她梳頭的長輩,一天也未必能聽她說一句話,此時開口自然不會是無的放矢。李世民知道步離來自梁亥


    特部落,這個靠獵狐發達的部落,不但善於培養神箭手,於預判天氣變化方麵也有心得。


    畢竟獵狐這種生計多少也有些看天吃飯味道,不懂天氣變化不但獵不到狐,說不定還會搭上性命。步離這麽說,自然有把握,也必然和軍情有關。


    這風……李世民的目光落在遠方那若隱若現的火光之上,隨即也恍然大悟。今日風力甚強,風向變化必然會影響火勢。若是自己為將,絕不會讓部下隨意放火,以免引火燒身。魚


    俱羅久經大敵,顯然也不會如此魯莽,最有可能放火的就是李建成。大兄雖然幼承庭訓熟知兵事,卻終究缺少戰陣打磨,身邊圍繞的又都是那些世家子。這幫人看過幾本兵書再聽家中長輩講述舊日家族榮耀,便以為自己滿腹韜略運籌帷幄


    。一拍腦袋想出火攻的辦法也不稀罕,此時風向變化,大兄這邊隻怕要吃個大虧。想到此處,李世民心頭一驚。終究是骨肉同胞,想到李建成可能被困火海,自然提心吊膽,恨不得一步飛到兄長身邊,把他救出險地。他連忙朝徐樂道:“樂郎君,隻怕前


    敵軍情有變,咱們得趕快過去。怕是來不及休息了。”徐樂點頭道:“本當如此。二郎放心,這點道路還不至於讓玄甲騎失去戰力。”說話間徐樂將兜鍪的麵覆重重扣下,英俊瀟灑的麵龐被威武的怒目金剛像所取代,伴隨著這


    一聲“哢嚓”聲響,玄甲騎其餘兵馬也個個推上麵覆坐直身形。不需要軍將吆喝,便依舊按著建製整頓好隊伍,隨著徐樂與李建成催動坐騎,這些玄甲騎兵緊隨兩位主將一路奔馳而去,在一邊喘息的麥洪恩,沒人去理會。這種人無關


    大局,隨他自生自滅便是了。望著甲騎漸漸遠去,麥洪恩擦著額頭冷汗心頭狂跳。終歸也是在軍中廝混了半輩子的赤佬,又曾追隨過麥鐵杖這等猛將,眼界總歸不差。自南陳到大隋,他見過的強兵不


    知多少,大業天子北征之前,十二衛的精銳甲兵也曾在長安演武,麥洪恩不止一次欣賞過那些漢家子弟的雄姿。可是在他看來,不管是當下京兆鷹揚兵還是當日的十二衛精銳兵,比起這支玄甲騎都多有不如。一路急行軍奔襲陣容嚴整,士氣高昂,全軍無一人叫苦脫隊,這等強兵便


    是五胡亂華群雄逐鹿那等英雄輩出的年代也不多見。也隻有這樣的精銳,才有資格做魚無敵的對手。有這樣一支人馬在,或許這天下真的會改姓李?思忖良久,麥洪恩心中又有些頹喪。若是自己這些年不是偷懶怕苦虛度光陰,認真練習武藝打熬筋骨,膽量再大一些,多半也能成為個像樣軍將。在這等亂世裏,很可能


    也建立一番功業,縱然是死也好過眼前這般無人在意。世上並無後悔藥,事已如此再想什麽都是白費力氣,掉轉馬頭垂頭喪氣向桃花渡方向緩緩而去。此時風越來越大,麥洪恩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風向果然再次改變,風也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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