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可怕……)


    喜藏在顧店的空檔,啪啦啪啦翻著一位浮世繪畫家鳥山石燕的作品《畫圖百鬼夜行》。雖然標題是百鬼夜行,畫的卻不是妖怪魚貫排成一列的樣子,而是一個個畫出河童、天狗、貓又等妖怪。喜藏的感覺是,很多妖怪看起來都不可怕,反而很滑稽。


    (曾祖父到底是覺得這東西哪裏有意思呀?)


    在存放帳簿的櫥子裏,放著幾本據說是曾祖父以前收集來的妖怪書籍。小時候,祖父曾經讀給自己聽,但喜藏沒想到,現在已經是大人了,竟然還會有拿起來細讀的一天。這些畫卷與圖畫把妖怪畫得很清楚,但是喜藏愈看愈覺得,和家裏那些正牌的妖怪根本不像,他愈看愈不能接受。如果百鬼夜行指的是妖怪一個接著一個遊行,那麽在喜藏家裏的妖怪,大概是不知不覺間從不知道什麽地方聚集來的吧。這幾天,喜藏總算完全了解到,妖怪是像蟲子一般的東西。


    「因為你這裏是古道具店啊!」側躺在店麵與住家交界的緣廊上的小春,一臉無辜道:「如果一隻妖怪也沒有,才奇怪吧!」


    不管喜藏怎麽罵他、踢他,他仍然動也不動,躺了兩個時辰。小春到來已經過了六天,那張嘴還是一樣犀利,隻要喜藏揶揄他「你這隻妖怪還真閑呐!」他就不認輸地迴嘴「你這個老板還真閑呐!」但小春說得沒錯,根本沒客人上門,所以喜藏無話可說。


    「虧我還特地幫你來招客人。」小春稍稍招了招手。


    「但是你也趕走了客人不是嗎?」


    伸手招客也就罷了,小春也時常往外揮手,把客人趕走。


    「因為那是我的專長呀。」妖怪大模大樣地說。


    「你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對吧。」喜藏轉過頭來瞪著他道。小春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像是在迴答喜藏一樣。


    「……我知道你是什麽妖怪了。你是餓死鬼對吧!你會用自己的饑餓感也讓別人覺得肚子餓,你是嘴饞妖怪!」


    幾天下來,喜藏對妖怪的了解增加不少。


    「才不是呢!再說我也不算很會吃吧?這已經很客氣了。」


    「米一次就吃掉半升,味噌湯喝了一整鍋還說不夠,你哪裏客氣了啊?」


    喜藏每天都默默工作,也不到外麵玩,踏實地過著日子。如果隻是多個孩子在家裏吃飯,照理說不至於讓生活窘迫。但不過是一個小春,食量卻超過一個大人,喜藏的生活很快就會受到不安感的威脅。好多次想把小春趕走,要是醒著的時候趕不走,就趁他睡著的時候……喜藏曾這樣想過,但他不知道的是,隻要看到一隻妖怪,附近就會有五隻十隻妖怪。


    例如,三天前深夜發生的那件事。喜藏悄悄把手伸向睡著的小春,但是還沒碰到他的身體,就先摸到從天花板啪嗒啪嗒垂下、黏膩膩的思心綠色液體。喜藏心想,那我先在遠一點的地方觀察,於是盤腿坐在被子上,定神看著小春。誰知道,喜藏盯著小春看,卻一直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視線的主人不是正落入夢鄉的小春,那到底是誰?喜藏張望環顧整個房間——那扇紙拉門上有一堆眼睛,全都在看著喜藏?!


    「真惡心,」喜藏把紙拉門取下來,說道:「把你燒了。」這時,原本沒有顏色的紙拉門開始發青,抽噎地哭著求喜藏饒他一命。這似乎是一種叫「目目連」的妖怪。


    「燒掉他太殘忍了。」擺在店頭好久都沒人買的硯台精跑來責備喜藏。


    「你也想想妖怪的心情吧!」脖子好長的長頸妖也斥責道。


    「你怎麽這麽沒肚量呢?」


    「你這個硯台懂什麽?有空在這裏說三道四,怎麽不快點找人把你買走?」


    「……都是你沒把我保養好才沒人買。看你那張哭喪臉,就知道個性有多差!」


    「……硯台就乖乖磨墨就好,怎麽在這裏亂插嘴!」


    「要磨你就磨啊!」


    「喂喂喂,不要再吵了……」


    看不下去的長頸妖跳出來勸架時,


    「飯還沒煮好嗎?我好餓啊。」小春講完夢話後,一麵發出唿唿的打唿聲,肚子還一麵咕嚕咕嚕地叫著。看到小春無憂無慮的幼小身影,喜藏突然詞窮。


    如今,過了幾天,小春還是懶洋洋地躺在那兒。喜藏問道:「你都沒事好做嗎?」


    「雖然看起來我隻是躺著,其實我收集到不少情報,對吧?!」


    小春的頭往上下左右轉來轉去,好像在征求誰的認同,似乎是他的同夥。喜藏大白天能清楚看見的,也隻有硯台精與三眼少年而已。據小春的說法,這裏到處都有他的夥伴。


    「什麽情報不情報的,我看你根本什麽也沒收集到,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吧?」喜藏不屑地說道。


    「出乎意料,情報這種東西,就是從看起來無關緊要的消息中得到的。所以一定要四處詢問,才能找到真正的情報。」


    「那你說出來聽聽啊。」喜藏冷淡道。小春講的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不是那迴事。他其實根本不想聽,但小春和妖怪的交談,自然而然就傳進了他的耳裏。聽著聽著,他確定都是一些沒營養的對話,愈聽愈覺得索然無味。


    「小春,小春。你知道一種叫鐵道的東西嗎?聽說可以用鐵做的長車子,載著很多人跑耶……它究竟是怎麽跑的?」


    「什麽,你不知道嗎?它不是有輪子嗎?輪子裏頭躲著人,這些人出力一圈一圈轉動車輪往前滾動呀!」


    「……他們不會頭昏眼花嗎?」


    「每隔一站就會換人呀。趁著乘客上下車的時候,偷偷換班的。」


    「……但這樣會頭昏眼花吧?而且也很累吧?」


    「他們就是想載人在鐵道上跑呀,就算頭昏眼花或疲累,也在所不惜!」


    「這樣呀……明明是人類,沒想到具備如此令人敬佩的毅力。」


    「其實不能叫鐵道,應該叫人道才對,說真的。」


    不經意地聽著小春和妖怪間這種愚蠢的對話,喜藏隻覺得想哭。


    「明明都開化五年了……怎麽還用這麽磨磨蹭蹭的方法?」


    喜藏覺得頭好痛,伸手在頭的上方揮了揮,結果傳來哇的一聲,伴隨著咚的一聲。喜藏心想:「怎麽又來了?」不覺耐煩了起來。「妖怪一隻一隻跑來,卻沒有半個客人上門。」小春說:「那是因為你長相和個性都很糟啊。」喜藏擺出更兇狠的眼神說:


    「妖怪憑什麽說我!」


    「我才不管什麽文明開不開化,如果以為這樣我們妖怪會消失無蹤,這種見識也太淺薄了。我們不但不會消失,還會愈來愈多。人類要是瞧不起老舊的東西,未來一定會得到報應。怕了吧你?」小春竊笑道。


    喜藏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你這什麽意思?」


    「你講的或許是對的。野獸也是,一旦巢穴遭人奪走,就會跑到村子裏來。妖怪應該也是這樣吧?」


    「真沒勁,」聽到喜藏的口氣這麽冷靜,小春喃喃說道。「你就不能再憤怒一點,或是再害怕一點嗎?……無聊死了無聊死——了!」


    小春倏地起身,把頭發抓得亂蓬蓬的。喜藏早就習慣於妖怪的變化,無論看到什麽都不為所動。雖然他一開始就不會像彥次或其他人那樣,直接表現出驚訝或害怕的樣子,眼睛倒是睜得比現在還大一點。


    「你會禿頭哦。我根本不覺得生氣也不覺得害怕,你白費心機了。」


    妖怪雖然給人怪異的感覺,但那隻是外形……小春心裏根本就是個小孩子,一點也不可怕。喜藏對妖怪的認知,跟世人大不相同。


    「哎!你真的是個讓妖怪束手無策的家夥!」


    自從到這裏之後,小春漸漸失去了「大妖怪」的自信心。他瞪著喜藏恨恨地想道:「都是這個長相比自己還像妖怪的男子害的!」沒想到,喜藏迴瞪的眼神比他還可怕,嚇到了他。


    察覺此事的喜藏嗤笑道:「妖怪竟然還會怕人,這樣還有資格當妖怪嗎?」


    「可是你真的比妖怪還可怕嘛!不是我沒資格當妖怪,是你沒資格當人吧!」


    「明明膽子很小,還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喜藏低聲說道。「今天的午餐本來打算在外麵吃的,不過……」


    (……還是丟下他自己去好了。)


    看了小春的樣子,喜藏做了這個決定。


    「這就是牛肉鍋呀?」小春問道。


    料理在熱湯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熱騰騰的蒸氣把小春薰得滿臉通紅。喜藏盤著腿,與弓起一條腿的小春麵對麵坐著,中間是兩個上頭擺著平底鐵鍋的炭爐。


    「我本來以為是更像牛一點或更像熊一點的東西。」


    小春似乎是看到店門外一支旗子上大大寫著「牛屋熊阪」的紅字。門口擺旗幟的牛肉鍋店看起來比較高級,但這裏的價位又便宜得連平民也消費得起,再加上許多年輕女服務生,因此每天客人絡繹不絕,也就不足為奇。


    牛肉鍋跟現在的壽喜燒差不了多少,但那時候的牛肉鍋主流是用烤的而不是用煮的,為了去除肉腥味,還會加上大量濃濃的味噌。不過,這家店的鍋是東京較少見的類型,用稀釋過的醬油、味醂、糖當作醬汁烹煮的牛肉鍋,賣點在於新鮮的牛肉。喜藏點的是普通大小的牛肉鍋與小麥飯各兩份。先把裝在盤子裏的厚片牛肉稍微炒過後,加進切成五分的蔥,快速煎一下,再加進醬汁一起熬煮。煮著煮著,就會飄散出醬油、砂糖以及油脂的香味。難以抗拒的小春,露出喜悅的表情緊握著筷子。


    一開始,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奇怪得令人瞠目結舌,才幾天時間,就變得有模有樣,不再像原來那麽離譜,把兩根筷子握成一根來用了。喜藏曾經教他,筷子不是這樣拿,小春抱怨了半天,沒想到後來每次吃飯,他拿筷子都比上次進步一點。喜藏很訝異,以為小春用了什麽妖術,在今天要出發到牛肉鍋店前,喜藏才發現,小春自己偷偷躲在廚房練習拿筷子。本來喜藏已經決定丟下小春獨自前來,但看到小春拚命練習的樣子,想法又改變了。他大概一個月會來熊阪兩次左右,這次他告訴自己,帶妖怪吃牛肉鍋這輩子僅此一次,便邀小春一同外出。


    小春用筷子夾了滿滿的牛肉與蔬菜,直接就往嘴裏送,結果大叫一聲:「好燙!」痛苦地扭著身體,滿臉漲紅,但還是吞了下去。愕然的喜藏告訴他:「肉又不會跑掉,你等涼了再吃啊。」小春卻迴他一句:「隻要經過一百年,就算是鍋子也會長腳跑掉的。」講歸講,小春還是聽進喜藏的忠告,等涼一點才伸手去夾。


    「……好吃!」


    這次小春隻夾了一點,還吹涼了才吃,結果牛肉鍋好吃到讓他直咂嘴。在小春等肉涼時,喜藏自己的份幾乎都吃完了,這時正在熱氣消散的鍋子裏夾剩下的蔥,邊壞心地想著:「不如在家裏也煮個熱滾滾的味噌湯假裝牛肉鍋好了。」


    好不容易全都吃完後,小春說了聲:「謝謝招待」,放下了筷子。


    「啊,真好吃……不過,人類明明到不久之前還禁止吃野獸的肉,態度改變得可真快。」小春環視生意興隆的店裏,以猖狂的口吻說道,好像自己是個隱居老人一樣。


    「也不算普及。還有很多人認為,吃野獸的肉會弄髒他們的嘴。」


    雖然已經過了必須以〈藥食〉或是〈山鯨(注1)〉為名私下吃獸肉的江戶時代,畢竟長久以來都把牛肉視為不能吃的東西,大家無法一下就接受。甚至經過牛肉鍋店前還有人會捏著鼻子、皺著眉頭。五年前,剛開始有人吃牛時,還曾經鬧過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為了不讓牛死後作祟,還從寺廟請來和尚替牛做法事。


    「魚明明就可以生吃啊。以前連狗也能吃的……我真搞不懂人類是怎麽分的。狗啦魚啦豬啦牛啦,有什麽不同嗎?」


    喜藏不知道這些動物有什麽不同,就隨口迴答小春:「隻要不是人,什麽都能吃。」小春點頭道,「原來如此。」但脫口而出的喜藏反倒覺得好像不太對,眉頭又一如往常皺了起來。這讓他原本就很嚇人的臉,又變得更兇惡,其他客人原本還熱熱鬧鬧地在鍋子裏夾東西吃,好像也安靜了下來。這時……


    「哎呀,喜藏先生,歡迎光臨,很感謝您經常光顧。」一個輕快的說話聲在店內響起,周遭的空氣也跟著緩和下來。但喜藏的反應跟周遭其他人相反,他的身體和表情都僵硬了。小春不知道喜藏為何會這樣,轉頭去看聲音的來源,看到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女孩,露出笑容從後方往這裏走來。身上全白的異國風圍裙,以及插在發梢的山茶花小簪,都很適合她,是個眼睛有些細長但炯炯有神的可愛女孩。女孩看到小春,訝異地發出啊的一聲道:


    「我還是第一次看您攜伴前來呢。這位是?」


    聽了女孩的問題,喜藏沉默了一會兒:「是親戚。」小春拚命忍住不笑出來,但實在太難做到,臉上掛滿了笑意。喜藏以金剛力士般的嚴峻眼神瞪著小春,但女孩沒發現,一樣微笑著說:


    「好可愛的孩子呢。你叫什麽名字呀?」


    她略微屈身看著小春的臉。喜藏正要阻止小春,怕他又說出「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人類」之類的話,但出乎意料,小春二話不說就報上名字,還反問女孩剛什麽名字。喜藏瞅了瞅小春,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樣自在,既不像妖怪也不像小孩。


    「我叫深雪哦,是和小春相反的寒冷時節。」


    小春隻說「這樣呀」,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點點頭。喜藏鬆了口氣,但也輕輕搖頭。深雪擔憂地問道:「您今天好像很累是嗎?」喜藏抬起頭,大吃一驚。深雪的微笑跟平時一樣,表情卻有些消沉。晴天般開朗的女孩,今天卻好像要變天了一樣。


    (咦,她怎麽了嗎?)


    喜藏很困惑。雖然隻要問一句「你怎麽了嗎?」就知道答案,他卻不敢問。喜藏的個性不喜歡和別人有太多糾葛。如果是其他人,寡情的喜藏會毫不猶豫置之不理,但對方是深雪,這就讓他有些迷惘了。小春看了看喜藏,又轉向深雪。


    「這家夥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啦。倒是姐姐該不會是有什麽煩心事吧?」小春順口問道。


    (這小兔崽子……)


    喜藏瞪著小春,心情很微妙。氣小春亂講話,但又很慶幸小春問了這個問題。小春感覺到這股視線後聳了聳肩,又一臉無辜地繼續問深雪。


    「我來猜猜看吧?……一定是戀愛方麵的煩惱。」


    「才不是呢。」深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我很好啊。」


    「你很好,那怎麽露出這種表情?」


    深雪似乎嚇了一跳,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她一張小臉整個包在一雙小手裏。


    「……表情很糟嗎?」


    「糟糕、糟糕、糟透了,糟到不應該出現在客人麵前。」


    「很過分耶。」深雪瞪著小春苦笑道。


    「講出來會輕鬆一點吧?我猜你應該沒什麽機會向別人吐苦水。」


    「……可是……」


    看到深雪吞吞吐吐的,小春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溫柔地輕輕招了招手。深雪的眼睛就像被吸住似地看著他的手。


    「你就說說看吧,深雪小姐。我和喜藏會幫忙的。」


    聽到這個小孩誇下海口,深雪下巴一收,稍稍點頭道:


    「那……你們願意聽我說說嗎?」


    喜藏正要不顧他人眼光打小春的頭,但看到深雪征詢他們意見、惶恐不安的那雙眼睛,立刻停手。正巧熊阪也到了午休時刻,喜藏與深雪、小春這奇妙的大中小三人組,來到與熊阪並列但客人不多的紅豆湯店,掀起門簾走了進去。


    「你說你朋友變得怪怪的是嗎?」


    外表是個小孩,內在卻是妖怪——難怪問得這麽直接。看到深雪幹脆地點了點頭,喜藏才發現,自己先前察覺到的沒有錯,這個女孩真的哪裏變得不太一樣了。他想歎口氣,但還是硬壓了下來。據深雪的說法,附近有一家供應熊阪蔬菜的蔬果店,那家店的獨生女五月,最近似乎怪怪的。


    「我說,不會是懷了誰的孩子吧……」


    喜藏心想,真是這樣的話也太放蕩了吧。深雪發覺喜藏心裏的想法,連忙搖著雙手說:「不是那樣的。」


    「不是?難道已經確定是誰的孩子了?」


    三人麵前各擺著一碗紅豆年糕湯,但是都燙得無法入口。小春之所以從剛才就一直問深雪,也是因為閑得發慌。聽了小春的問題,深雪搖了搖頭。


    「她根本不可能懷孕啊。」


    「這種事隻有她本人才清楚吧。」


    「但她自己也說不可能。」


    「她隻是說說而已吧?雖說是女孩家,但畢竟還是女人呐。」小春發出格格的低級笑聲。


    「是沒錯……小春明明還是個孩子,竟然連這種話都講得出口。雖說是小孩子,但畢竟還是男人呐。」深雪冷冷看了小春一眼,吃了口紅豆年糕湯。


    「……呃,為什麽她不可能懷孕?」


    「因為,她的肚子在三天前才突然大起來約啊,而且好像快要生了那麽大……不可能就這樣生個小孩出來吧。」深雪一臉困惑地歎了口氣。


    「確實很奇怪呢。」小春也同意。雖然不能說句很奇怪就打發掉,但這事確實很奇怪。一般懷胎十月才能生下的孩子,不到十天就出生,怎麽聽都覺得是編得很爛的騙人故事。


    「五月的心情很亂……她父母更煩惱……這也難怪,因為一切都莫名其妙。」


    「那個最近女孩有沒有碰過什麽怪事?」


    小春開心地問道。喜藏心想,不愧是沒血沒淚的妖怪,別人的不幸竟然這麽開心。他輕蔑地看著小春,但小春正忙著享用好不容易涼了些的紅豆年糕湯。那副抱著碗、誰都不許搶的進食模樣,讓人覺得他根本就被餓死鬼附身了。


    「……五月的個性活潑有趣,工作也很勤奮,是個孝順的女孩,不過有個困擾她很久的毛病,」深雪道。「她隻要一坐下來,無論在哪都會馬上睡著。」


    「啊?在哪裏都會睡著嗎?」


    「對,不管是在哪。」深雪點頭道。「隻要稍微坐著,就會睡著。就算不是在自己家裏,在別人家裏或在外頭……在哪都會睡著。」


    小時候玩捉迷藏之類的遊戲時,問題就已經很嚴重了。五月當鬼的話還沒什麽大問題,但輪到她躲的時候可麻煩了。當鬼的人每每在廁所、屋頂、墳場或樹上之類的地方找到睡著的五月時,總是要替她捏把冷汗。但也因為小時候就不斷發生類似的事,她自己也知道要提防,就很少在戶外坐下。


    「但很偶然的,三天前她在買東西迴程的路上,繞到了神無川的河堤去了,那裏有個看起來很好坐的石頭,她又因為走太久累了,想說稍微坐一下應該沒關係……」


    「她睡著了?」


    深雪輕輕點了點頭。這世上有個很沒道理的道理,就是很多怪事偏偏發生在偶然間。


    「可是,就算她睡著,應該也隻是一下下而已。她說發現自己『慘了,睡著了』,就連忙起身迴家,身上也沒什麽不對。但迴家才不到半個時辰,她就覺得肚子好像變大了一點,她以為是自己多心,但沒多久又漸漸變大……但五月根本什麽也沒做啊。」


    「唔,這很正常。」


    小春依依不舍地雙手捧著已經見底的紅豆湯碗,點了點頭。


    「這很正常?」


    小春沒迴答深雪的問題,又問道:


    「那,你為什麽會覺得困擾?」


    「欸?」


    「……你剛才沒在聽嗎?她朋友身上發生怪事。」


    喜藏無可奈何地插了嘴,小春則投以不可思議的眼神。


    「我聽到了啊……但這有什麽好困擾的,又不是發生在你身上。」


    妖怪大概很難體會這種微妙的心情,喜藏並不訝異。深雪原本低垂著的眼睛,現在杏眼圓睜地說:


    「嗯……因為她是我朋友呀。朋友碰到這麽嚴重或這麽難受的事,不是都會覺得不好受嗎?」


    「唔,我是不太能了解啦……隻要是人類都會這樣嗎?」


    小春看著喜藏露出真的想知道的眼神,深雪也向喜藏投以略微不安的視線,但喜藏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也不知道小春是怎麽解讀深雪的困惑神情,差點竊笑出來的小春,啪一聲拍了拍深雪的肩頭說:


    「不用太擔心。喜藏好像常去那家店買菜,昨天和大前天都叫我去那裏買東西,說起來也不算完全沒關係的人。」


    喜藏暗自懊惱,要是沒叫小春去跑腿就好了。「所以,」小春的嘴巴裏講出了喜藏最不想聽到的話:「這件事我們會想辦法幫忙。」


    三人走出紅豆湯店,在熊阪前道別。深雪才一走進門簾,小春馬上就說:「好啦,我們先去蔬果店吧。是那個方向吧?」還迴頭露出了稚嫩的笑臉。


    但喜藏戳了戳小春的頭道:


    「你在搞什麽?」


    「我才想問你在搞什麽哩。」


    喜藏剛好戳到了小春頭上的角,不隻是小春覺得痛而已。兩人都皺著眉頭,恨恨地盯著彼此。


    「……你是想罵我幹嘛自做主張答應幫忙對吧?」


    「你是明知故犯羅?」喜藏露出連人類都會害怕的表情。小春雖然稍微嚇到,還是迴嘴:


    「難道你不是在想辦法幫她嗎?」


    「……什麽?」


    「你不是很擔心深雪小姐嗎?你明明對吃的不那麽講究,居然會專程去牛肉鍋店,都是因為那個女孩吧。」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喜藏一臉不悅地沉默,小春則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道:


    「你就是表情那麽恐怖,人家才會討厭你,」


    喜藏為了懲罰小春的多嘴說著:


    「對哦,剛才你三兩下就向那個女孩報上名字耶。」


    喜藏想起不久前小春煞有介事地講過,自報名字等於告訴別人靈魂的名字什麽的。被喜藏以一記反手剪箝製的小春想要逃離,拚命動著身體說:


    「不管是人還是妖怪,看到可愛女孩都會比較親切嘛。」


    「明明是個小鬼,這麽喜歡女人啊?」


    「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你這個悶聲色狼!」趁著喜藏稍微鬆手,小春迅速身子一低,逃開了。


    「幹嘛叫我悶聲色狼?」喜藏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道。


    小春哼了兩聲說:「纏著那麽年輕的女孩不放,不是色狼是什麽?不過那女孩也還不賴。你這個色狼!」


    喜藏隻罵了聲笨蛋!就不再繼續反駁,隻是默默踢著沙子往前走。小春心想,這男的出乎意料也有弱點,強忍著不笑出來。


    「唔,總之先去蔬果店,蔬果店。」


    小春身子一轉,踏步向前。喜藏心想,默默跟在這個頭發五顏六色、就算在人群中大家還是會轉頭看的搶眼孩子後麵,實在令人不舒服。喜藏站在原地不動,想說幹脆迴家算了。但是小春稍微朝他招招手,喜藏的腳就不聽使喚自動往前走。


    「……不要隨便亂用什麽奇怪的法術!」


    喜藏詭異的動作,讓每個經過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小春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哼著歌。明明要去處理麻煩事,他的心情卻好得很,好像等下就要吃飯了一樣。不論是在路上或到蔬果店後,小春都一副開心的樣子。他們隻在店裏買了小黃瓜,完全沒找那女孩或她父母詢問。喜藏沒當場發飆問小春到底來這裏幹嘛,因為他看到蔬果店的老板夫婦倆就算麵容憔悴,還是堅強地工作著。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老板娘一看到喜藏,就害怕地小小「哇」了一聲。


    「……你就這麽想吃小黃瓜?」邊往深雪所說,五月曾經睡著的河灘方向前進,喜藏邊泄憤般揶揄小春道:「真不愧是餓死鬼。」


    「我說過我不是餓死鬼。小黃瓜不是我要吃的。」


    小春右手拿著兩條、左手拿三條小黃瓜,說著這不是他要吃的,卻又露出饑餓的表情看著手裏拿的小黃瓜。


    要去神無川,就必須穿過小春曾跌下的那座橋、走過蜿蜒的田間小道,朝著桑田與稻田的農村方向走。到半路都和上次去彥次住的長屋路線相同,但神無川還要再過去,在江戶邊緣的偏僻地帶。走著走著,人煙逐漸稀少,自然景觀愈來愈多,路邊很快就出現蚊子了。喜藏的脖子與手臂都被蚊子叮了,心情很差,小春卻還是不停哼著歌。


    「你怎麽心情特別好啊……?難道你喜歡幫助別人?」就在種無川隱約出現樹間時,喜藏搔著被蚊子叮過的脖子這樣問道。


    「你真笨。妖怪沒你想的那麽高尚。要不是為了自己,我才不會專程跑一趟。」


    喜藏嗤之以鼻道:「最好能有什麽好處。」


    小春側臉竊笑。「蔬果店的小姐,十之八九碰到了和我一樣的家夥。」


    在距離河邊還有幾十步的地方,喜藏驟然停下了腳步。


    「……她碰到的是,妖怪。」


    神無川的河麵很窄,但緩緩流經的區域很廣。河堤很寬闊,小春一到河邊就大叫


    道:「喂~彌彌子,喂~」


    一個下完田背著農具迴家的四十歲上下男子問:「有人掉進河裏了嗎引」連忙跑過來,引起一陣混亂。喜藏編了個「我們要把魚叫過來」的爛理由,把男子趕走了。


    「為何我得做這種事呀?」喜藏抱怨道,但小春隻是全心全意喊著那個名字,完全沒在聽。


    「彌彌子—你聽得到吧?你怎麽不出來呀?」


    小春把小黃瓜往水裏一丟,同樣沒有任何迴應。他等得不耐煩,總算伸出雙手招了招。過了一會兒,一個娃娃頭女河童帶著極為嫌惡的表情慢慢浮了上來。外型跟喜藏在繪本裏看過的河童一樣,但臉有些像貓,像是鼻子和嘴相連的地方。她的眼睛像是月亮下半部被切掉了一樣,使得她的容貌——或說妖貌,變得不太好看。


    喜藏才剛覺得她眼神兇狠,小春就說:「啊,我怎麽覺得你們兩個好像。」


    河童和喜藏聽了都感到很無力。


    「你在沮喪個什麽勁啊?」喜藏瞪著河童道。


    彌彌子也不甘示弱迴瞪,但是仔細看過喜藏的臉後,彌彌子的臉色倏地變了。她把視線轉向小春,喃喃說:「真討厭,真討厭。」一邊左右打量著小春的小小身體。


    「我就說怎麽有種不安的預感,原來是小春啊。好久不見了……雖然我不想碰到你啦。有什麽事?」


    「彌彌子還是這個脾氣呀,」小春苦笑道。「有個女孩似乎懷了河童的種。請你處理一下吧。」


    小春直截了當地說出這段話,在喜藏耳中簡直是青天霹靂。


    「那女孩懷了河童的種嗎?」


    「沒錯沒錯,你應該也常聽說這一類的故事吧?河童和天狗尤其容易會這樣。」


    「……我還以為隻是街頭巷尾的無聊傳書而已。」


    妖怪種類繁多,但人類最熟悉的或許仍是河童。日本全國各地都曾流傳人類與河童相撲、女人誕下河童的孩子,或河童誕下人類男子的孩子等故事,但喜藏從沒想過,這些故事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喜藏滿腹疑惑,光是大肚子,就能知道犯人是河童?


    這時小春說:「在河邊不省人事,又突然大腹便便,我想到的也隻有河童了。剛才去女孩家時,不出我所料感覺到河童的氣味,而且深雪也說,那女孩是在神無川旁睡著的,我在神無川剛好有河童朋友呀。」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小春又轉向彌彌子,舉起一隻手說:「麻煩你了。」


    彌彌子愕然地沉默了一下,別過頭說:「這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那幫我問問你手下那些家夥吧。你不是這一帶的河童頭頭嗎?彌彌子大人要問出個來龍去脈,根本就是輕而易舉呀。」


    小春搓著雙手,臉上浮現諂媚的笑容。


    「你的臉讓人很不舒服耶……再說,你幹嘛帶人類來?他是那個女孩的男人或什麽嗎?」


    「……我明明就不認識那個女孩,是他用這種方法硬把我帶來的。」喜藏依舊板著臉,生硬地比出招人的手勢給彌彌子看。


    「你呀……還是一樣愛亂來耶。請你也學些妖怪之道吧。再說,你怎麽會跑來這種地方?我還以為你一定在夜行,被換下來了嗎?」


    「才不是咧!我在這裏,也是有很多原因的……先別管這個了,那個女孩的肚子啊!好像再過不久就要生下河童的孩子了,請你想辦法處理一下吧。」


    「我幹嘛非幫你的忙不可?我們可是河童耶。我們的工作是向人類作祟、取走他們的尻子玉(注2),或是找人類生孩子。」


    所謂的尻子玉,是種如同人類靈魂般的東西。如果全部被拿走,人就會死;被拿走一小塊,就會不省人事。河童很喜歡尻子玉,他們擅長把靠近河邊的人類拉到水裏溺水,再取走尻子玉。


    「但彌彌子不是不取人類的尻子玉嗎?」


    聽到小春這麽說,喜藏揚眉感到疑惑。


    「……我個人是不取,但其他河童可不像我。」彌彌子以覺得無聊的聲音答道。


    「為何不取?」喜藏問道。


    河童大嘴的下方皺了起來,沒有迴答。「彌彌子以前受過人類男子的幫助,後來就不取人類的尻子玉了,出乎意料很浪漫吧。」小春露出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表情,代替河童莫名其妙答道。


    喜藏一臉意外地看著彌彌子,但她別開目光道:「……你幹嘛這麽多嘴啊!」然後唰一聲用蹼舀水潑小春。


    「事實啊,講出來也不會怎樣吧。」被潑得滿臉水的小春甩甩頭,水花四濺。


    「再說,隻要彌彌子一開口,大家都會聽從,對吧?」


    「我才不要咧。」彌彌子哼了一聲。「是我自己決定不再取尻子玉,沒有一個河童對我有意見。同樣,我也不會對取尻子玉的河童有意見——除非他們太過火,我才會講講。就算河童讓人類女孩懷孕,如果隻有這一次,我是不會說什麽的。」


    「你有你的道理,但是讓我們很困擾啊。」


    「那我就更不想幫了。」


    「彌彌子!我們又不是不熟,你怎麽這麽冷淡!」結果彌彌子又向小春潑水。不巧進到小春鼻子裏去,他皺著鼻子,要把水弄出來。


    喜藏還是一臉嚴肅,不動如山地站著,驚訝地看著小春狼狽的樣子。彌彌子坐在河岸上,像是在觀察兩人的樣子般凝視著他們。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在考慮什麽一樣,接著問喜藏:「……小哥,你欠那個女孩恩情嗎?」


    「沒有。」喜藏馬上答道。但隔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有個女孩是我朋友,她很擔心那個女孩,讓我覺得有些不忍心。」


    「你也知道不忍心這三個字怎麽寫啊?」喜藏的話實在很難不讓小春瞪大了眼睛。嘴上說不忍心,但喜藏麵不改色,還是那副嚇人的表情。彌彌子叉手抱胸,目不轉睛盯著喜藏好一陣子後,說了聲:「等我一下。」轉身麵對著河。


    「你願意幫忙啦引」


    「如果是小春拜托的,我可不想乖乖照做……但小哥拜托的可就沒辦法了。」


    「原來彌彌子喜歡這種兇臉的啊?」小春像是看到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般,盯著喜藏那張可怕的臉。


    「少亂說話!」彌彌子怒道。但是又喃喃說了句:「隻是有一點點像而已。」


    「和小春講過的……以前幫我的那個小哥,有那麽一點像。」


    喜藏再次挑眉,小春正經的表情不到三秒鍾又笑道:


    「這樣呀……原來他是這種撲克臉呀。沒想到一臉壞人樣也能派上用場!」


    「我可一點都不覺得開心。」喜藏一如往常又是那副嫌惡的表情。


    「尻子玉,給了。」


    除了這句話,淨是一些「噠嗚噠嗚」之類聽不懂的聲音。


    「就是這個笨蛋讓五月懷孕的嗎?」


    彌彌子拎著一隻河童的耳朵到岸上來。被她抓著的河童很矮,彌彌子比小春矮一個頭,但被抓的河童身高隻到彌彌子的肩膀,枯樹般的細瘦四肢和彌彌子一樣是綠的。他吸著大拇指,一邊抗拒地搖頭,大聲吼著「噠啊噠啊」,就算是在咒罵小春,也很難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罵人。他渾圓黃色的雙眼很無辜,從某些角度看可以算是滿可愛的。


    「這家夥的確是個笨蛋,也的確想要整一整那個女孩,但他沒讓那女孩懷孕。因為這家夥還是個小孩子。」


    「雖說是小孩子,但畢竟還是男人呐。」小春想起深雪對自己說的話,脫口而出。


    「才不是你這種裝出來的小孩,他真的是個孩子,還沒本事讓人類女孩懷孕。」


    「那,是別的家夥讓那女孩懷孕?」


    「不是,」彌彌子搖晃著短短的脖子道。「下手的不是河童。不,說起來根本沒人下手。」


    「但是她肚子都大了……」


    「隻是大肚子對吧?」彌彌子哼一聲說道:「似乎是那個女孩把人類的尻子玉吞下肚了。確實是這家夥讓她吞的沒錯。」她拍了一下不停「噠嗚噠嗚」叫的河童。


    「……不是要取尻子玉嗎?」發問的是喜藏,小春隻是大大張著嘴。


    「是要取沒錯,但這家夥想取那女孩的尻子玉時,另一隻手上還拿著別人的尻子玉,不小心掉到那女孩的嘴裏了。」


    喜藏低頭瞥了小春一眼說:「太好了。原來少根筋的不是隻有你一個。」


    「我哪有笨成那樣啊!我會做這麽蠢的事嗎?」


    小春雙手插腰,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一臉訕笑的喜藏,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地,稍稍皺起了眉。


    「那現在是什麽情形?是尻子玉誤以為已經迴到自己身體所以變大了,還是一種占領——它想要將別人的身體據為己有?」


    不論是河童還是人,那女孩的肚子裏確實有東西在這段期間裏長大了。據深雪的說法,看起來快生了。


    「……再這麽下去,不就要把肚子撐破了嗎?」


    喜藏與小春麵麵相覷,彌彌子歎了口氣道:


    「蔬果店的女孩肚子裏的尻子玉是我們的……雖然麻煩,也隻能拿迴來了。」


    小春盯著彌彌子看了一會兒,馬上露出笑容叫道:「彌彌子!既然決定了,就快點行動吧。」想到什麽馬上就要做、性子急得不得了的妖怪小春,抓著彌彌子的肩膀往右一轉,就要帶她往城鎮方向走。


    「不用那麽急吧!」


    小春推著不情願地扭動身體的彌彌子,急急說道:「這是什麽話,河童老大。好事不宜遲!寧走一步遠,不走一步險!」


    「白癡啊你,」彌彌子一臉愕然說道。「夜晚才是我們河童的早上,太陽還這麽大,不能就這樣在人類世界裏到處走動吧?」


    沒有一點妖怪樣子的小春,白天晚上的差別似乎也對他沒什麽影響。「這麽說來,太陽的確還沒下山。」小春抬頭看天空,這才發現,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了。


    「但你不是可以變成人嗎?」


    「沒事幹嘛浪費力氣?而且就這麽一點雨,我們頭上的盤子也會幹掉。等到晚上以河童的樣子走動也不起眼的時候再去就行了吧,」彌彌子道。「子時再來這裏找我吧,晚上比較合適,雨應該也會下得更大。」


    小春本來在一片漆黑的店裏和妖怪們不知道聊些什麽,但一過午夜,他就說了聲:「時間差不多了。」動身去神無川。前一天下午開始下的雨,已經變成傾盆大雨,站在河堤處的彌彌子,還是和白天一樣,維持河童的樣子。把彌彌子帶到蔬果店後,小春沒等彌彌子把尻子玉取出來,就快步迴去了。


    「弄好了嗎?」


    喜藏已經上床,但還沒睡著。他的瞳孔已經習慣黑暗,看得到有個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走動。「應該弄好了吧。」小春邊脫下喜藏的鬥篷邊答道。


    「你沒有待到最後嗎?」


    「彌彌子出手,應該馬上就搞定了。我討厭下雨,所以想趕快迴來。」


    「我不是要問時間快慢……你不覺得她會連女孩的尻子玉也取走嗎?」


    雖然彌彌子說她不會取女孩的尻子玉,但也是口頭約定而已。小春原本拿著濕漉漉的鬥篷,正在四處找地方晾,聽了這話突然轉身,斬釘截鐵地說:「彌彌子不會。」


    「她可不是因為和我們約定好才不取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是她自己決定不取人類的尻子玉。那家夥很固執,隻要下定決心,就絕對不會反悔。所以別擔心了。」


    喜藏瞬間把視線從小春身上別開道:


    「我沒有擔心……隻是疑慮。」


    「你就老實承認自己很擔心那女孩的性命,以及她朋友的心情不就好了嗎?」喜藏再次把被子蓋好時的聲音蓋過了小春小聲的嘀咕,這句話想必沒傳到喜藏的耳


    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天,喜藏「碰巧」經過那家蔬果店,看到了五月活力十足的樣子。她的大肚子不見了,身旁也沒有河童。彌彌子遵守了與他們的約定。


    (……又一隻特別的妖怪。)


    喜藏用手掩著嘴,偷偷露出苦笑——這是那天傍晚的事。


    「謝謝你們救了五月。」


    深雪應該根本不知道是因為河童幫忙才救了五月,因此當她講出這句話時,小春和喜藏不禁麵麵相偂W源尤人在紅豆湯店聊過五月的事之後,他們就沒再跟深雪見麵。事後他們當然不可能告訴深雪「我們請河童把尻子玉拿走,因此五月已經沒事了」之類的話,隻要問題能解決就可喜可賀了。他們以為隻要保持沉默,深雪應該早就忘記小春說過的「我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這件事」之類的話。不料這天深雪卻抱著一個包袱,突然跑到喜藏的店裏。這幾年,店裏除了客人幾乎沒人探訪,因此喜藏呆住了。在他身旁的小春一如往常,把鼻子湊近深雪帶來的包袱。


    「這是要送我們的嗎?是甜的東西吧?」小春抽動鼻子嗅了嗅,露出開心的表情。


    「沒禮貌。」


    看著打了小春一下的喜藏,以及被打一臉不滿的小春,深雪格格地笑了。小春說:


    「站著不好講話吧?」


    喜藏本來想說,你這白吃白喝的妖怪,憑什麽講這種話。但想想站著講話確實不太好,於是默默聽從小春的話。深雪走進的房間,與塞滿物品的店麵完全不同,裏頭隻放著佛壇、柳箱、被子、小桌子、被爐以及紙罩座燈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沒想到深雪反而開心地看著這個冷清的房間,還突然啊一聲轉頭問喜藏:


    「可以讓我祭拜一下嗎?」


    喜藏微微點頭。深雪深深一鞠躬迴禮後,就坐到佛壇前,雙手合十專心祝禱。喜藏一言不發凝視著深雪的側臉,小春則在深雪身後探頭看向佛壇,盯著上麵的牌位,歪著頭說:


    「……要先拜過才能吃嗎?」


    佛壇上擺了許多小器皿,裏頭裝著煮過的米粒。感受到喜藏憤怒的眼神,小春連忙解釋,開玩笑的。深雪拜完後,微笑向喜藏道:


    「看得出來你很重視家人,都擦得幹幹淨淨的。我也是,每天早上一起來都會先擦爸媽的牌位。還跟爸媽說早安。」


    「這麽一說,這家夥也一樣,早上起來總是先把這裏擦得亮晶晶——你幹嘛打我啦!」


    喜藏把小春的抱怨當作耳邊風,丟下一句「我去泡茶」就匆匆離開房間。


    深雪遠遠朝著他背後喊道:「不用麻煩了……」


    喜藏隻是答道:「泡個茶而已,不麻煩。」


    沒發現喜藏在水槽旁歎氣,起居室裏的深雪與小春看來已經完全打成一片,有說有笑。喜藏迴來時,包袱已經解開,露出一個木盒。


    深雪打開蓋子:「這是我自己做的……請享用。」她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木盒裏裝的是紅褐色、橢圓形的牡丹餅。


    「……為什麽?」


    喜藏停下手邊的動作,一副厭惡的表情。


    「為什麽……你不是喜歡牡丹餅嗎?」深雪充滿自信地答道。


    眉挑得老高的喜藏抓住托盤上的茶杯,粗暴地遞給她說:


    「……我問你,為什麽突然帶著自己做的牡丹餅來拜訪?」


    「你好嚇人,嚇死人啦!」小春說道。


    深雪朝小春笑了笑,從喜藏手中接過茶杯答道:「為了要表達謝意啊。」


    喜藏與小春再次麵麵相覷。


    「喜藏先生,還有小春。非常謝謝你們救了五月。」


    深雪深深一鞠躬。她低垂著頭,那把山茶花的簪子相當顯眼。


    「我什麽也沒做。」喜藏用眼神暗示小春「別亂講話」。


    「……我也什麽都沒做。」


    深雪投降般舉起雙手,表示接受喜藏的說法,卻仍帶著微笑一字一句說:「那是不可能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小春抬頭看喜藏,不過什麽也沒說。小春差點脫口:「真要這樣說的話,真正幫上忙的其實是河童」,為了封住自己的嘴,他把手伸向木盒。


    「我們什麽都沒做,沒有理由接受你的禮物。」


    喜藏打了小春的手,害他吃不到。小春噘著嘴說:「不要這麽不通人情嘛。」


    「是啊,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而且你愛吃牡丹餅不是嗎?」


    深雪再次遞出木盒,視線盯著喜藏。


    「這是從前母親教我做的,我想應該很好吃。」


    「我不愛吃甜的東西。」喜藏別開眼神。


    「上次在紅豆湯店,你不是吃得很開心嗎?幹嘛說謊啊?」小春感到不解。


    喜藏嘖了一聲說:「我是勉強吃的。而且一旦收下不該收的禮,我也還不了——我討厭什麽牡丹餅。」


    「但這牡丹餅是……」


    「不要。」


    看到喜藏固執地拒絕,深雪握緊了拳頭,垂著長長的睫毛。在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小春氣唿唿搖著三色頭說:


    「哼~真是……太頑固、太頑固了!一點都不坦率!你不吃我可要吃!」


    小春的手咻一聲伸向牡丹餅。但這次他的動作太快,喜藏來不及阻止,小春成功把牡丹餅塞進了小嘴裏。


    (我看他不是妖怪,應該是狗吧?)


    喜藏在心裏念叨了一句,視線對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的深雪,正要再次發作。


    「好吃。你也吃一個嘛!」小春把木盒遞給他,但喜藏搖搖頭起身說:


    「我還有事要忙,你顧店吧!」


    他丟下這句話,就轉身往後麵走。


    「你這麽忙,我還突然跑來,真不好意思。」


    喜藏看了深深鞠躬的深雪一眼,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小春盯著喜藏背影說:


    「唉,他幹嘛這麽嚇人啦。」


    這是在試探深雪的看法。「是呀。」深雪同意地說道。她看著喜藏離去,神色溫暖得實在無法想像是在看喜藏。吃下第二個牡丹餅的小春說:


    「真嚇人,嚇死人嚇死人,就像是妖怪一樣。」小春聳聳肩,很快又伸手去拿下一個。


    「你太誇張了。」深雪苦笑道,也靜靜伸出手。


    「……嗯?」


    她伸手摸著小春的頭。那隻溫柔撫摸著自己的手,讓小春不舒服地扭動,但摸著摸著,小春就舒服得眯上眼睛,也沒想再撥掉她的手。


    「喜藏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吧。」


    「……溫柔?這是最不適合他的形容詞吧。」小春低聲說道。


    深雪稍稍低頭呢喃說道:「雖然他的臉……真的有些嚇人。」


    喜藏渾然不知兩人正在討論他:心情煩悶地走到位於高輪、先祖墓地所在的菩提寺(注3)。他不像深雪那樣雙手合十,隻是凝視著墓碑,因此也從未發現,其他來掃墓的人看到自己都覺得很害怕。很多次喜藏為了想事情跑到這來,已經是種習慣了。不知道是因為祖父以前常帶他來,還是因為祖父在眼前的墓中,他每次到這裏,就會覺得祖父在他的身旁。


    (為何要刻意帶牡丹餅來……還說什麽是母親教她做的……)


    悶悶地待上好一陣子後,喜藏的心情總算恢複平靜。迴到家的時候,距離深雪來訪已經三個時辰了。他拿著提燈照亮手邊,打開後門。


    「……你迴來得可真早啊。」喜藏一走進後門,就有一張上麵寫滿「你去哪裏溜達了?!」的臭臉在迎接他。


    「你的肚子老是讓我想哭,偶爾換我讓你的肚子叫一叫,也不算什麽吧?」


    「說得好!……但不要模糊焦點!我要吃飯我要吃飯!」


    小春倒在土間的地上大吵大鬧。喜藏理都不想理迴到房間,小春又爬起來,露出鬼魂般的怨恨表情跟在喜藏背後。


    「你把禮物全吃光了吧?你的肚子也該塞滿了吧。」


    「說什麽蠢話!」


    小春飛快跑迴土間,從灶旁的小架子上迅速抓了什麽東西,又迴到起居室。「你看!」小春遞給他的是傍晚時看到的木盒。手上木盒的重量讓喜藏覺得不可思議,打開蓋子,裏頭的東西正好剩下一半。


    「不好吃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愛。我真該全部吃光光。」小春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咬牙切齒,猛跺腳。一副懊惱樣的小春,讓喜藏莫名感到很開心。


    (……應該不是想到我才特地留下的吧……)


    應該是深雪叮嚀小春,要留下喜藏先生的份吧。那時小春一直熱心要喜藏吃看看,但喜藏說了我不喜歡甜的,一口都沒動。


    「你這個騙子。」


    「我沒有騙……」


    「你」字還沒說完,小春已經把不知何時抓在手上的牡丹餅,硬塞進他嘴裏。喜藏


    差點一口吞下去,還好來得及咬上幾口。


    「好吃吧?」


    咧嘴露出無邪笑容的小春,一臉得意。


    「這是深雪小姐親手做的,一定會特別好吃。」


    這妖怪不知道跟誰學的,竟然講出這種人模人樣的話。於是喜藏忘了罵他,也忘了捶他一拳,罕見地露出淺淺的笑容。


    注1:山豬肉或獸肉的異稱。


    注2:想像中存在於肛門的一顆球,據傳河童喜歡偷走它。


    注3:日本佛教用語,又稱菩提所。安置曆代祖先牌位,祈求冥福的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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