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生隻能苦笑,眼下的情形,是他不做官就能解決的事兒嗎?


    要是他真敢辭官,不說別的,熙和帝頭一個就不會放過他,接下來整個蘇家,都會被他連累。


    就算明麵不對他動手,暗地裏稍微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如常家、潘家等與他有舊怨的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將他剝皮拆骨。


    到時候要捏死他,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如寧家這些姻親,大多看重的是他的前途。就算寧老太爺和太夫人願意保他,又能保多久?


    何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他過夠了!


    早在楊二爺打斷蘇正德的腿,掏出二百兩銀子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打發掉他們那一刻起、早在未婚妻的性命被那群高高在上的貴人當成螻蟻一般算計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迴頭了!


    蘇正德默默道,“看來你是決定了。”


    蘇惟生輕聲迴答,“是,我要去,也不得不去。”


    蘇正德歎息一聲,“也是沒法子的事,去就去吧。爹娘跟你一起去。”


    “爹!”蘇惟生實在難以置信,他說的還不夠清楚嗎?“可能會死的啊!”


    “你也說了隻是可能,”蘇正德釋然一笑,


    “爹原本也怕拖累你,可再迴頭想想,我也未必幫不上忙。到時候你做官,我種地,想法子把那窮地方治理好了,證明咱家的確有能耐。就算那滇池王當真造反,怕是也舍不得殺咱們。別忘了,你那折子也有爹的一份功勞呢!”


    蘇惟生有些啼笑皆非,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自己去了花城好歹是一地主官,哪裏用得著親自種地?


    何況他如何能不明白,蘇正德這麽說不過是找個理由隨他赴任罷了。


    在這世上,大概也隻有家人願意陪自己同甘共苦了,


    “可是爹,到了那邊,我們的處境會很危險,若到時連累了你跟娘……”


    蘇正德卻搖搖頭,“你兩個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家,幾位親家都是好人,我跟你娘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咬牙道,


    “我……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眼下就你這麽一個……就算死,咱們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您……”蘇惟生震驚得無以複加,他當真沒想到,蘇正德竟然就這麽說了出來,“您是什麽時候開始……”


    “什麽時候……”蘇正德失落且迷惘,


    “大概是從得知楊二爺真正死因的時候開始……大概從你替我請來梁太醫開始……大概更早——從分家那天,看到你在蘇家祠堂的表現時開始……”


    “那……”蘇惟生艱難開口,“娘呢?”


    他記得清清楚楚,十一年前那個冬天,他在祠堂提出分家,設計蘇正宗受罰,設計……


    當天夜裏,周氏就問過蘇正德,說兒子是不是撞客了?


    隻是被蘇正德三言兩語糊弄過去了而已。


    蘇正德猶豫了一下,顫抖著伸手摸向蘇惟生的頭,


    “你大概不知道,長生起高熱昏迷了兩天之後,就斷氣了……我親手探過,身子都涼了。”


    “隻是那會兒我既傷心又愧疚,不知該如何跟你娘開口,隻能守在你的床前,抱著你冰涼的身子不知所措。可沒過多久,你居然動了,脈搏有了,唿吸也有了。”


    “我那會兒以為……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覺,你隻是暫時閉過氣去了,便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重新請了大夫過來……再後來……你就醒了。”


    “你醒來之後性情大變,我心裏隱隱覺得不對,卻不敢往深裏想。你娘她……大概是在得知你對楊二爺做的事之後才……”


    蘇惟生下意識握了握拳,“您跟娘,就不害怕嗎?”


    “怕什麽呢?”蘇正德近乎貪婪地看著蘇惟生的臉,


    “一起生活這麽多年,你是什麽性子爹娘能不清楚嗎?若是沒有你……”


    他閉了閉眼,“爹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


    蘇正德望著搖曳的燭光,目光漸漸變得悠遠,


    “四年前,梁太醫替我治腿的那段時間,我總斷斷續續地做著一個夢。”


    在那個夢裏,他的兒子小長生燒了兩天就沒了。


    蘇信一家連口薄棺也不肯出銀子買,趙氏還發話說,


    “卷條破席子往山上一丟就完了,多省事兒啊!省得這短命鬼壞了祖墳的風水!”


    蘇正德帶著妻女在蘇信院子門口跪了一天一夜,都沒能求得那家人鬆口。


    最後還是蘇老太爺跟眾位街坊看不過眼,湊了些銀兩幫他們葬了小長生。


    也是蘇老太爺作主,讓他那可憐的兒子進了祖墳。


    兒子死了,夫妻倆還沒緩口氣,蘇正宗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把大丫送去楊家。


    那會兒蘇正德有什麽法子呢?隻有跪著苦苦哀求,最後二丫跑到族長家求救,將事情全抖了出來。


    蘇老太爺厭惡楊家已久,自然不肯答應,威脅說若蘇信父子兩個一意孤行,他便將他們族譜除名。


    更甚者,還要將蘇惟智害死親堂弟的事上報到衙門,奪去他參加科舉的資格。


    蘇信無法,隻好應了下來。


    蘇正宗父子也如今生一樣,在祠堂挨了板子,受了責罰。


    蘇正德趁機提出分家,卻被蘇信兩口子一番唱念做打弄得心力交瘁,隻好作罷,留在那個家裏繼續做牛做馬。


    誰知過了半個月,大丫就不見了蹤影。


    二丫偷偷出門找姐姐,也一去不迴,從此音訊全無。


    蘇正德與周氏托了族長家、托了曹家,自己也每日往鎮上和縣城去,四處尋找女兒的蹤跡。


    大約又過了兩三個月左右,族長家的人在亂葬崗發現了姐妹兩個的屍體,生前都被……


    而同一時間,蘇惟智卻不知走了誰的路子,拜了平寧縣縣令蔣斌為師。


    蘇老太爺眼裏揉不得沙子,恨死了這等禽獸敗類,可卻沒有證據,蘇信一家又靠上了楊家和蔣縣令……


    他隻得借口蘇惟智害死嫡親堂弟長生,將蘇信一家從族譜除名,趕出清水村。


    蘇信一家這會兒有了大靠山,已經不畏懼族長了,轉頭就投靠楊家,全家人入了楊家族譜。


    因為蘇惟智資質上佳,楊建棠還在楊二爺的力勸之下,認了蘇正宗當兄弟。


    蘇正宗就這樣成了楊家的八老爺。


    隻是蘇信一家記恨蘇正德害他們被除族,臨走前並不肯放過他,非要帶他一塊兒到楊家,做那名義上的親人,實際上的傭人。


    蘇正德不敢怨恨蘇信夫妻,卻已經恨上了蘇正宗跟蘇惟智,如何肯答應?


    好在有蘇老爺作主,最終夫妻倆還是留了下來。


    可是沒過多久,蘇正德去鎮上找活幹的時候,被不知名的歹人打斷雙腿,在清和鎮一條小巷子裏昏迷大半天才被路人送到診堂。


    那雙腿,已經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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