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生並不知道原以為會拖很久的審訊這麽快就有了突破口,他忙著修史,還要抽空思考皇帝給他出的考題。


    過了兩三天他終於有了計量,下值後買上幾樣點心去了寧府。


    嶽西池一家離開之後,寧老太爺就被寧恪死纏爛打地接迴了家,說二弟好端端當著官兒都能出事,他自己雖然一把年紀,卻也需要親爹盯著著,省得萬一不慎遭人算計利用啥的。


    寧氏跟嶽西池這一走不知要多久,自然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三天兩頭往別院跑,如何能放心寧老太爺住在外頭?


    又見寧恪自寧慎被下獄之後收斂了許多,不敢再四處鑽營,便勸了寧老太爺許久,最終老爺子還是迴了寧家。


    這會兒寧恪還沒迴來,他老人家正在湖心小亭釣魚呢。


    蘇惟生笑嘻嘻地湊過去小聲道,“寧爺爺,您這魚線下頭有魚鉤嗎?”


    寧老太爺笑眯眯地道,“沒有,不過老夫釣魚的手段高超,你瞧瞧,不過這麽一會兒,就釣到了一條蘇魚。”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寧老太爺屏退下人,拆開蘇惟生帶來的點心放了一塊進嘴裏,“你今日來可是有事?”


    蘇惟生沒否認,“前幾天皇上叫我去談了土地兼並的問題。您是怎麽看的?”


    寧老太爺笑道,“你小子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就不怕老夫當麵一套,背麵一套?”


    蘇惟生嘿嘿一笑,“寧爺爺您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自然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


    “既如此,你還問什麽?”寧老太爺摸了把胡子,“難不成是不信任老夫?”


    “不敢不敢,”蘇惟生像模像樣地拱了拱手,“要是不相信,晚輩就直接去找皇上了,何必再來問您?想必您也知道,皇上已恩準了我隨時進宮稟報。”


    寧老太爺嗤之以鼻,“得了吧,小狐狸。你這哪裏是信任老夫,分明是不想冒險!”


    蘇惟生半點不臉紅,“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晚輩也是無奈而為之嘛!”


    寧老太爺用手指遙遙點了點他,咽下點心端起茶喝了一口,才緩緩道,


    “其實先帝在位的時候,大臣們就沒少討論這個問題,隻是那會兒形勢並不嚴峻,這才暫時擱置了。今上登基之初,我們也商議過,畢竟大魏存在的時間越長,土地兼並的問題就越明顯,到如今,已經到了不可忽視的地步。”


    “隻因觸及到世家利益,唐首輔與林閣老等人聯手抵製,才沒幹成。老夫致仕以後,皇上被幾位閣老壓製日久,也漸漸死了心,隻想安生過日子,不想引起朝中動蕩,這才耽擱到了今天。”


    蘇惟生皺起眉頭,“世家就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明白啊!誰能不明白?可利益所趨,又豈是那麽容易改變的?”寧老太爺長歎一聲,“世家枝繁葉茂,所以收益雖多,開支也不小。收入一旦減少,有些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那,皇上跟幾位大人以前就沒想過辦法嗎?”


    寧老太爺也不隱瞞,“原本想的是從稅收入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蘇惟生輕輕點頭。


    寧老太爺見他沒接話,不由道,“你自來鬼主意多,可是想到什麽法子了?”


    他緊緊盯著蘇惟生,“也是從稅收入手麽?”


    “稅收改製的確有必要,”蘇惟生道,“不過若是阻力太大,另辟蹊徑也不是不可以。”


    他活了這麽多年,最擅長的並不是直接與仇人針鋒相對,而是從旁人不曾留意的方麵入手,借力打力。


    寧老太爺忙問,“如何另辟蹊徑?”


    蘇惟生微微一笑,“如今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盯著田地,想辦法把他們的目光挪開不就成了嗎?”


    “如果利益比不上田地,他們憑什麽把目光挪開?”寧老太爺靈光一閃,“你是在打行商的主意!”


    要說利潤最多,哪行哪業能比得上行商?


    “正是,”蘇惟生壓低嗓子道,“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太祖自己就是商賈出身,為何大魏還要如此抑製商戶?”


    本朝商家地位雖然比前朝高,商人子弟也可參加科舉,但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從商者低賤。


    何軒要不是有個杜夫子這個老師,進京後又有杜陵書這個大師兄,在庶吉士館的處境絕不會比王棟好到哪兒去。


    寧老太爺道,“重農抑商,把人口束縛在固有的土地上,可使百姓安居樂業、人丁興旺,如此才能讓國家糧倉豐盈,對內無糧荒、動亂之虞,對外無侵擾之慮。”


    “那眼下的西北之患又如何解釋?”蘇惟生不以為然,


    “若是田地大部分在朝廷或者百姓手裏,您說的確實沒問題。可現在呢?土地兼並太嚴重,田地大都握在世家和地主手裏,世庶之間矛盾越來越大,改變國策已經是大勢所趨。”


    寧老太爺想跟蘇惟生爭辯,但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從反駁。


    蘇惟生接著道,“放開路引,讓平民也能帶著貨物流通;同時想法子加工各地土產,讓土產發揮更大的價值。家父這些年一直在鑽研,其實《齊民要術》上就收錄了許多釀造、烹飪、儲備和治荒的辦法,隻是幾百年來從未有人堅持嚐試而已。”


    “這樣一來,朝廷的稅收就不必再死盯著田地的出產,大頭完全可以從商業上獲取。百姓從商獲取的收益大了,世家捂在手裏的田地原有的價值就會大大減少。屆時再改革稅製,還會有那麽大的阻力嗎?如此,也不會再引起朝廷動蕩。”


    這還是蘇正德給他的啟發。


    最初開辦蜜餞作坊時,蘇正德就感歎過,“一樣是種地,一樣是做農人,可這果子掙的銀錢可比糧食多得多!即便算上賦稅,收益也遠遠大於務農。怪不得自古以來最有錢的都是商戶呢!”


    種果樹為何能比糧食掙得多?因為多了好幾道工序弄出了有用的東西啊!同理,若處置得當,別的土產經過加工之後也能掙銀子!


    寧老太爺騰地一下起身,一個不留神就撞到麵前的案幾上,險些把案幾給撞倒。


    可他恍若未覺,兩眼放光地盯著蘇惟生,“加工土產讓其發揮更大的價值是什麽意思?老夫沒太聽懂,你具體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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