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生要是聽到熙和帝的心聲,指定會說,就您這作派還指望國家興亡呢?


    登基才二十年,就禍禍得朝政混亂、官員腐敗、邊關硝煙四起、隴西民不聊生憤而反之、藩王擁兵自固,這哪裏有半點興旺之兆?明明是亡國之兆!


    不過他做事一向專注,因此並沒有注意到熙和帝的目光,而是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麵前的題目上。


    殿試的考題通常有三四道,都是皇帝最近有困惑或者亟待解決的國策問題。這是皇帝在向新晉貢士詢問治國之策,又名“策問”。


    皇帝或閱卷官可以通過貢士們的答卷分辯這位貢士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還是對國事有真知灼見的明智之士,以此來斟酌接下來如何安排他的官職。


    然而現在,蘇惟生麵前的試卷上隻有一道題,隻是題目很長,竟有五六百字之多:


    “朕聞治本於道,道本於德,古今論治者必折衷於孔子……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倫,由仁義行。曰其仁可親,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


    “獨自商以下有天賜勇名執競維烈之稱,豈至後王始尚武歟?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為朕闡典謨之旨……”


    意思很簡單,皇帝問在場的考生,為何他越想勵精圖治,官員卻愈發腐敗、法令卻更加鬆懈?這其中的原因,到底在於他缺乏勤政愛民的精神,還是在於他的優柔寡斷?


    蘇惟生心中冷笑,皇帝果然憋不住了。


    這題目乍一看,似乎是在反省自身的錯處,但皇帝是天子,怎會當真覺得自己有錯?一句官員腐化、法令鬆懈,無非是譴責政令不通罷了。


    可政令為何無法下達?還不是因為朝中有人一手遮天,蒙蔽下屬!哪些人呢?比如內閣……


    蘇惟生還以為隴西發生那麽大的事,此次殿試或多或少會出個與賑災相關的題目意思一下,誰知……


    雖然這考題也在他的猜測之中,但心裏還是有些發寒——對當權者來說,還是手中的權力最為要緊,熙和帝如今這是連掩飾都不肯了!


    殿試的策論一般不限字數,但通常都要寫到兩千字以上才算合適。時間是一整天,從天不亮到天黑為止。


    中午皇帝讓人送來了簡單的午餐,讓貢士們在座位上用餐,吃完繼續寫。


    熙和帝作為一國之君,說是日理萬機也不為過,自然不可能在大殿監考一整天。他隻坐著受了貢生們的禮,而後在他們開始寫文章時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出了太宸殿,他在議事時隨口問了寧恪一句,“嶽西池是太傅的外孫?”


    寧恪連忙低頭答道,“正是家妹之子。”


    熙和帝又問,“蘇惟生呢?”


    寧恪從來沒關注過嶽西池的事,不過得知有幾個少年常去寧老太爺的別院之後,還是著人調查了一番,聞言便答道,“迴陛下,蘇惟生是國子監祭酒蘇大人的族侄。”


    熙和帝微微一笑,“蘇愛卿教導有方。”


    隨後微一頷首,沒再說話,低下頭繼續看寧恪遞上來的折子。


    寧恪頓時一頭霧水,這是個啥意思?陛下對這個蘇惟生很欣賞?


    殿內的蘇惟生並不知道這一節,他先前已做過準備,這會兒隻需把記憶中的文章寫在稿紙上略加修改,便成了。


    但寫得太快未免令人生疑,他做出竭力思考的樣子等了許久,才慢吞吞地下筆。


    三四個時辰內寫兩千多字,時間很是充裕,他再三檢查無誤之後,才用館閣體將策論端端正正地抄到了答卷上。


    這會兒天還沒黑,蘇惟生想了想,便又坐了一會兒,直到旁邊的趙懷瑾交了卷,他才起身將試卷交了上去。


    嶽西池緊隨其後,跟著他一起出了太宸殿。


    而何軒幾個,有這段時間的魔鬼訓練,策論的題目又都是蘇惟生讓他們寫過的,因此殿試時寫得十分順手,沒過多久也跟了出來。


    “寫得怎麽樣?”幾人最擔心的就是曹承沛。


    “還不錯,多虧了你們。”曹承沛道。


    坐在他旁邊的那位仁兄,也不知是不是世麵見得太少,皇帝離開前一直戰戰兢兢,抖得連他都發覺了,這樣的情況如何磨默寫文章?


    連後來皇帝出去了,似乎也沒找到狀況,他出來時那人還沒寫完,急得滿頭大汗。


    十年寒窗,會試都過了,要是真在殿試這臨門一腳上栽了跟頭,估計那位都想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何軒聽得這話忍俊不禁,“你倒是見過世麵。”


    曹承沛頓時眉飛色舞,“那可不!我可是……!”我可是知道齊王和蜀王真麵目的人!


    就那等禽獸不如的敗類,平寧縣的狗說不得都比他們品行高尚!可見皇家也沒什麽了不起,有什麽可怕的?


    蘇正良剛下衙就被召進了宮,心下很是詫異——陛下今日還有興致下棋?


    等見了麵才知道,人家是對自家小侄子有興趣。


    蘇正良覺得自己知道的那些也沒什麽不能說的,“那孩子極孝順懂事,五歲就開始頂門立戶……”


    不過他知道分寸,不該說的一個字也沒說,比如蘇惟生的未婚妻就是被齊王害死的那位林姑娘。


    這事兒皇帝隻要想查,就不會查不出來。蘇正良打算的是,若皇帝對蘇惟生的婚事都能感興趣,迴頭就讓蘇惟生自己說。


    知情人與不知情的人表現出來的態度大不一樣,倘因為自己對齊王的偏見導致皇帝對蘇惟生也起了嫌隙,那就得不償失了。


    熙和帝聽完頓時欣賞之意更甚,與此同時心裏還生了一絲憐惜,“可真是不容易……”


    家無恆產的農家子,既要操持生計,又要想辦法為父親治腿,生活改善之後猶記得迴饋鄉裏。


    同時還不忘發奮讀書,年僅十六就中了進士,且名列前茅。


    這是什麽?這就是正經的耕讀之家、國之楷模啊!若是每個農家子都能像蘇惟生一樣發奮圖強,何愁大魏民不富、國不強?


    想到這樣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楷模人選竟生生被範伯寅和潘遠洋攪和了,熙和帝心裏更鬱悶了。


    被皇帝惦記的蘇惟生已經一身輕鬆地跟同伴們迴了家,打算約上曹承沛幾個,明日繼續去看書。


    中了進士就不算太學學生,以後怕是沒機會再進藏書樓,此時不趁這點兒時間趕緊把裏頭的書看完,還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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