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生原本覺著自己可憐,可乍見杭參政涕泗橫流的臉,卻覺得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杭參政看似萬事都不過心,其實是個極正直的人。如今效忠的君主、依靠的家族對此事都如此輕拿輕放,他又怎會不失望、不寒心呢?


    思及此處,他輕聲道,“伯父不必如此介懷。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君王,能真正做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呢?即便換了伯父,就是心裏再氣兒子不爭氣,又真能忍心讓自己的兒子為個外人償命麽?”


    杭參政試著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不得不承認,換了他也最多打斷腿,擱家裏養個殘廢,償命……大抵是做不到的。


    蘇惟生低下頭一點一點清理右手上的血跡,“這才是人性啊。這就是弱肉強食。皇家掌握生死大權,生殺予奪,便是如您這等出身高貴的侯府嫡子,在他們眼中也不過螻蟻,更何況鈴兒一介舉人之女。”


    杭參政像是從未認識過蘇惟生,低聲斥道,“這話也是能隨便說的?先前還說你穩重,不要命了?”


    蘇惟生微微一笑,“您放心,晚輩知道分寸。”


    杭參政仔細端詳蘇惟生半晌,陡然發現不過短短兩三日,他似乎就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原本眼裏的鋒銳與狡黠已盡數褪去,隻剩下一片沉寂,瞳孔深不見底,幽深如墨,仿佛多看他兩眼就能被吸進去。麵上的意氣風發沒有了、剛得知死訊時的絕望與悲痛也沒有了,隻剩平靜與漠然。


    看著這樣的蘇惟生,杭參政莫名地心中一寒。


    “我將真相告訴你,就是不想你去貿然查探,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就算鈴兒在天之靈,也不會願意看你以身犯險!”


    蘇惟生輕笑道,“伯父一直覺著晚輩精明太過,既如此,我又怎會以身犯險?”


    杭參政有些尷尬,“再精明也是個少年人,誰還沒個犯傻的時候!”


    說著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我迴來前收到消息,大皇子的生母呂淑妃已被貶為常在。而這之前,蘇祭酒三天兩頭進宮陪皇帝下棋,也不知其中是否有所關聯。若有,等那母子倆緩過勁來,蘇家就要小心了!那日,蘇祭酒的太太也在大覺寺……”


    蘇惟生長長一歎,“大伯父為人剛正,最看不得這等汙糟事,並不會因大皇子身份尊貴便閉口不言……看來我還是得早日進京才是。”


    明刀明槍的,蘇正良立身正,自然不必擔心,最怕宵小之輩使些鬼蜮伎倆,防不勝防啊!他與蘇家一損俱損,便是人微力薄,也不能坐視不理。


    杭參政皺眉,“你還不死心?”


    蘇惟生搖頭,“伯父誤會了。我是想……去看看杭嬸子。另外,還有一事想征求她的意見。”


    至於大皇子,咱們來日方長。況且,再看看杭參政吧,對皇帝的稱唿都變了——以他對杭參政的了解,這位可不是什麽忍氣吞聲的人,此時既咽下了這口氣,隻能說明他有更大的圖謀。


    不過在這位眼裏,自己始終是個小輩,有什麽打算也不會與自己說。既如此,就不必讓他擔心了。


    杭參政這才放下心來,詫異道,“什麽事?我可代你轉達。”


    蘇惟生道,“事關重大,晚輩想親口與嬸子商議。”另外,也要征求爹娘的意見。


    說到杭氏,杭參政又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這是你嬸子讓我交給你的,先前看你情緒太過激動,我便沒說。”


    蘇惟生一愣,接過荷包打開一看,是胭脂鋪子與韻衣坊的房契、做了花田那個小莊子的地契、以及兩家鋪子幾名掌櫃的身契。


    “嬸子這是……”


    杭參政道,“你嬸子說,親事已是不成了,原本該歸還蘇家信物。但鈴兒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嫁給你為妻,那一對玉鐲,她就厚著臉皮留下,與往日你送的東西一起,做了鈴兒的陪葬。這是她給你的補償,也算是相識一場,對你這個晚輩的一份心意。”


    蘇惟生鼻頭一酸,緩緩吸了一口氣,“我……我明白的。”


    杭嬸子,鈴兒明明因我而死,你還如此厚待於我,叫我……情何以堪!


    他對著小小的荷包怔怔出神,連杭參政何時離去的也未曾察覺。


    直到天色暗下來,窗外的桂花樹在昏暗的房間裏投下一道怪誕的陰影。“小柱!”


    小柱立刻推門進來,麵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少爺。”


    “我這裏有一樁事交給你,興許會危及性命,你願意去做嗎?”


    小柱猜應該與林鈴的死有關,當即跪地道,“小的萬死莫辭。”


    蘇惟生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好。”


    言畢親自將人扶了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先迴趟府城,替我帶封信給老爺,然後……”


    他這幾日關在房裏並非隻顧著傷心,也在思考一些事情,現如今罪魁禍首是清楚了,林鈴出現在大皇子的視線裏到底是巧合還是人為、她的自盡是否還另有內情,都隻能等進京之後再行查證。


    但大皇子以為挨了板子、再閉門思過一年,這事兒就完了麽?


    不,不行的。刺殺什麽的,不大現實。現下要直接扳倒,以他一個秀才的身份,可操作的餘地也不大。


    不過麽,總得先討一點債。


    真的,隻是一點。


    小柱聽完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領命下去了。


    午間曹承沛等人過來陪蘇惟生用飯,知道杭參政晌午已來過一趟,見他麵色如常,便試探著問起了林鈴的死因。


    蘇惟生含糊道,“一兩句也說不清楚,日後再與你們細說。總之,不要再找家裏打聽,更不要找別人打聽。”


    幾個傻小子,萬一得知真相,態度不謹露出了什麽苗頭,豈不是白白惹禍上身?


    見幾人臉色都臭臭的,他歎了口氣,“知道你們想幫我,放心吧,日後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不會客氣的。”


    蘇茂謙訥訥道,“惟生叔,你不要什麽事都一個人扛著,至少跟咱們說說心裏話,也能好受些啊!”


    蘇惟生打趣道,“怎麽,非要我當著你們的麵大哭一場不成?”


    曹承沛愁眉苦臉,“你別笑了,太假了,你越笑我越難受。”


    蘇惟生臉一僵。


    何軒反而被逗樂了,“算了,別逼他了。能吃能喝就出不了大事,畢竟,日子總要過下去。”


    嶽西池探究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蘇惟生莫名其妙,“我臉上長東西了?”


    嶽西池搖搖頭,轉移了視線。他隻是覺得,麵前這人雖談笑如常,眉間卻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意,讓人瞧著心裏發寒。當然,不仔細瞧是看不出來的,誰讓蘇惟生一露出笑容,就是個再討人喜歡不過的乖巧少年郎呢。


    蘇茂謙三人之所以沒在意,是因為九年前在平寧縣初見時,蘇惟生就是死氣沉沉的。也就是近幾年,才多了些少年人的活氣,會淘氣、會促狹、會開玩笑了。現下不過是又變了迴去罷了。


    畢竟,蘇惟生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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