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生猶豫了一下,同定國公父子一起去了西側的另一間小廳,聽得隔間細碎的哭聲,三人都有些沉默。


    良久之後,定國公才開口,“聽阿青說,你們家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


    蘇惟生望向太夫人所在的方向,“再不容易,也不過是身體上受些罪,如何能與太夫人及定國公府臥薪嚐膽十七年相提並論?”


    蘇正德是受了近三十年的虐待,但五歲之後,性命還是無憂的。若沒有自己突然借屍還魂,使計分家激化矛盾,蘇正德一家想來隻會繼續為蘇信一家做牛做馬。沒有反抗,又何來斷腿丟命之說呢?


    就是可憐了原身,那麽小就沒了性命。可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得此機緣?蘇惟生覺著,自己這個兒子比原身稱職多了,所以心裏沒有半點負擔。


    太夫人與定國公府則不同,平反之前,身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稍有不慎便會再次禍及滿門。否則,先定國公何必醉生夢死,屢次犯錯導致被撤職呢?


    父母兄弟俱亡、夫妻相別、骨肉分離,這半生煎熬,又豈是一句“平反”就可以抵消的?若不是兒孫孝順,太夫人的晚年會如何還不一定呢!


    定國公眼底閃過一絲意外,“怪不得阿青說你天資卓絕、心若玲瓏。”


    常人隻看到定國公府簡在帝心、富貴已極,又如何能體會那十幾年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蘇惟生搖頭,“世子過譽了,晚輩不過一平凡人爾。”


    夏禮青笑道,“表叔多年不良於行,你以六歲稚齡頂門立戶,自身也有了功名,實在不必過謙。”


    蘇惟生淡淡一笑,麵上仍無半分傲色。


    定國公心中更添了一絲滿意,“不舉家上京,也是你的主意?”


    他這些年見過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從見蘇正德的第一眼,便知此人忠厚有餘,機敏不足。


    這樣的人往往重情重義,甫一得知尚有親人存世,且找了他多年,不會避而不見,更不會在短短幾日之內想到定國公府的態度與進京之後的處境。


    蘇惟生並未否認,“是。隻是家父擔心太夫人的身子,這才借茂謙定親的機會前來探望。”


    定國公道,“你父親是至誠之人。”


    若非得到二弟與長子再三確認,他不會任由母親為一素未謀麵的表弟如此費心籌謀。如今見了真人,自然更放心了幾分。


    “你既已是生員,準備何時參加鄉試?”


    蘇惟生老老實實道,“看幾位夫子和寧老太爺的意思。”


    “寧老太爺?”定國公聽太夫人提過,“你大姐定給了寧老太爺的外孫?”


    母親說過,姓寧那老頭子是千方百計要跟淳於家扯上點兒關係,當年外祖父沒能甩掉,現下就更甩不掉了。


    “如此也好,有他的威名在,至少在科舉途中沒人再敢給你使絆子。”


    文有寧太傅與蘇家、武有揚威侯府與平陽伯府,看似不起眼的寒門小戶竟在不知不覺間結下了如此幾門得力的姻親,這家人的能耐委實不可小覷。


    但蘇正德夫妻他見過,不過是尋常資質而已,如何能教導出如此出色的兒女?況且這小小少年從未進過宮,卻連帝王心思都能窺得一二,可見格局之深遠,怪不得不願依附定國公府過活呢!


    思及此處,定國公府望向蘇惟生的目光也愈發驚奇:難道淳於家的聰明才智都傳到了這孩子一人身上?


    蘇惟生被看得一頭霧水,心說我今兒個自進了夏家的門就老老實實沒敢使半點心眼兒,難不成還是被看出了端倪?


    “父親……”夏禮青試探著喊了一聲,定國公這才迴過神,凝神聽了片刻,


    “走吧,時間緊,母親還有話跟你們說。”


    姑侄二人的雙眼有些紅腫,神色間卻釋然了許多。


    見三人過來,太夫人擦了擦眼角,看向蘇惟生,“你是叫長生吧?來,走近些,到姑祖母這兒來。”


    “是,”蘇惟生緩步上前,禮還未行完就被一雙冰涼的手扶了起來。


    “好孩子,在姑祖母麵前不必如此。”太夫人摸了摸蘇惟生的頭,長歎一聲,


    “多虧你這孩子思慮周全。若真因我的任性妄為再次給淳於家釀成大禍,讓我百年之後如何有顏麵再見娘家人!”


    “母親(祖母、姑母)……”


    蘇惟生輕聲道,“太夫人再思親心切,也不要出此等不祥之言。我們做晚輩的,還盼著您老長命百歲,日日指點呢!”


    太夫人拍拍他的手,“不用緊張,隻是說說罷了。”說著咬牙道,“我再不爭氣,也要熬過高氏那賤人,親眼看著阿容認祖歸宗!”


    高氏?此話一出,不止蘇惟生父子,連定國公與夏禮青也大感意外。


    後者直接問道,“祖母所說的高氏,難道是懷恩公高家的什麽人?”總不能是太後吧?


    如今宮中有兩位太後,嫡母皇太後江氏與聖母皇太後高氏。熙和帝登基時,晉了江家為承恩公,另封高家為懷恩公。


    定國公目中一凝,“難道母親同意繼續隱瞞表弟的身世,並非因為陛下,而是因為……高太後和高家?”


    他一直以為當今與先帝父子情深,擔心再次傷及先帝英名才會對淳於家心存芥蒂,難道事實並非如此?


    太夫人嗤笑一聲,“蕭延思那個又蠢又毒的軟蛋,也配讓我忌憚?”


    蘇正德驚呆了,委實沒想到出身書香、嫁入公府的太夫人竟也會說出如此粗鄙的話。


    定國公父子和蘇惟生則大驚失色,迅速起身跑到門窗邊檢查了一遍,見雲嬤嬤跟幾個貼身護衛都好好守在外頭,這才鬆了一口氣。


    再看一眼上首一臉雲淡風輕的太夫人,三人迴過頭來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蘇惟生恨不得叫太夫人一聲祖宗——膽子也太大了,辱罵君王可是大不敬之罪!


    你說你再看不上,像杭知府一樣擱心裏嘀咕幾句就得了,說出來幹嘛呢?好不容易撿來的命,他還沒活夠呢!


    可要說怪她,蘇惟生又確實不忍心。


    未進十月便已冷若寒冰的手、細瘦的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紫色血管、袖口那道猙獰的疤痕與大半頭的白發,無一不在訴說幾十年的痛苦與煎熬。


    太夫人明年滿六十,隻比何氏大了四五歲,精神頭卻遠遠比不上後者。想來,即便重迴定國公府後調養得再好,那些年的艱辛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跡。


    而這位老人找了他爹十八年,連麵都沒見過便肯為他們一家苦心計量。蘇惟生自認再唯利是圖,也不是個沒心的人,終究還是動容的。


    他都如此,更何況其餘三人,所以,室內一時又沉默了下來。


    太夫人見狀反而笑了笑,“慌什麽!他要動我早就動了,何須等到今日?”


    說著看向定國公,“幾十年的秘事,阿鬆你不知道並不奇怪。都坐吧,我與你們說一說舊時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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