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正文夫妻在縣城來往的人家不少,臨近重陽,各處走禮、迴禮是少不了的,老家清水村那邊就交給了蘇茂謙。


    想到蘇正德的提醒,蘇正文也有些不放心,剛巧前兩日蘇惟琛派來接兒子的下人也到了縣城,便撥了兩個壯實的——阿三和阿四,與許叔和阿福一起陪著蘇茂謙迴村送節禮。


    要上從清和鎮到平寧縣的那條官道,必得經過一條小路。去的時候一路太平,返程途中就出了事。


    主仆五人踏上那條小路後不久,就有二十來號人舉著大刀從兩邊的林中衝了出來。


    沒錯,就是二十多把大刀。


    本朝因太祖發明了火槍火炮等殺傷力極大的武器,所以對諸如刀、劍、弓弩等冷兵器的管製並不嚴,平民家中隻要不超過三把就不算違禁。也正是因此,蘇正武夫妻才能攜劍行走江湖,獵戶每每進山都能收獲不菲。


    “那些人一衝出來就先砍傷了牛,車走不動了,我們隻好棄車逃命,可沒多久就被追上了……”


    體力不支的許叔當先就挨了一刀,其他幾個好歹年輕,蘇茂謙還學過些拳腳,縱對方人數多,也勉強抵擋了一陣,帶著受傷的許叔拚命往官道的方向跑。


    可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對方又有兵器,最後許叔不願再拖累眾人,喘著粗氣當機立斷道,“你們先走,我留下來斷後!”


    他一個老人能斷什麽後,留下來也不過是刀下亡魂罷了。


    阿三阿四對視一眼,默契地將三人往前一推,便迴頭迎上了匪徒的刀刃。


    蘇茂謙不肯走,許叔卻紅著眼眶喝道,“少爺!想想老爺跟夫人!”隨後一咬牙將孫子阿福與蘇茂謙往前推了幾步,自己不肯再跑,氣喘籲籲地留在了原地,


    “阿福,帶少爺走!”


    “爺爺……”阿福囁嚅著嘴唇,許叔遠遠望見阿三阿四未抵擋多久便被亂刀砍倒在地,心急如焚地吼道,“快走!”


    阿福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便扭頭拖著兀自猶豫的蘇茂謙跑了。


    沒過多久後頭的人又追了上來,而此時離官道還有三四裏遠。小路上也偶有幾個路過的行人,都是平民百姓,見到這陣仗逃命還來不及,哪裏敢上去幫忙!


    那二十多人也並不傷路人,隻管追殺蘇茂謙,後者這才明白,這些人就是衝自己來的!


    眼看又要被追上,阿福……用自己的命為他爭取時間跑到了官道上,“阿福!”在巡街的民兵趕上來之前,蘇茂謙的胸口與腹部也各挨了一刀。


    本朝縣級以下鄉裏都設有民兵製。


    太祖起於微末,想必是考慮到各縣城衙役班房離有的村鎮太遠,若出了什麽事怕是救援不及,這才下令在縣級以下的各個鎮上抽調青壯組建民兵隊,在農忙之餘巡視街巷,以應對各種突發情況。


    民兵隊由各縣衙發放少量補助,統歸當地縣衙管理,雖然比不上衙門的正式捕快有地位,卻也勝過一般的平民百姓。


    不過這些民兵通常都在鎮上巡視,應該是有好心的路人不敢招惹匪徒,卻偷偷去通知了鎮上的民兵。


    那位民兵隊長聽說匪徒人多勢眾,還當場一邊向其他街巷的民兵隊求助,一邊讓人送信去了縣衙。


    後頭提著刀的匪徒們見一下子湧上來二三十號帶著武器的青壯,也顧不得再追殺蘇茂謙,調頭就跑,不過還是有三個跑得慢的被摁住了。


    那位姓郭的民兵隊長先找人給蘇茂謙和幾個受傷的下屬處理了傷勢,這才抬著幾具屍體,押著三名匪徒一路到了縣城。


    “就是衝著我、衝著咱們蘇家來的,若不是為了我,許叔他們何至於丟掉性命!”蘇茂謙悲憤交加,一拳捶在床上。


    “茂謙!”


    方氏等人焦急地要上前將人按住,蘇茂謙卻輕輕將祖母的手推開,不顧用力時傷口傳來的劇痛,掙紮著麵朝方媽媽的方向跪在床頭,


    “方媽媽,您打我吧,罵我吧,許叔跟阿福都是為了救我才……”


    方媽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少爺,奴婢當不起啊!奴婢不怪您,那是你許叔跟阿福的命啊……”


    說到這裏便拿帕子拚命捂著嘴,那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一行行從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


    她不恨麽?恨啊,恨老天不公,早早奪去兒子媳婦的性命,徒留他們老兩口與孫子相依為命,如今丈夫與孫子一道去了,讓她一個人怎麽活啊?


    對於唯獨活下來的蘇茂謙,她也是怨的,可這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她能真的忍心讓他去死嗎?她與父母都是方家的家生子,她從小就跟著原本的方大小姐——如今的方氏一起長大,識文斷字,並不是那等沒見識的傭人!


    就當時那種情況,許叔等人隻有兩個選擇——一是留下來拖延時間,讓蘇茂謙離開,二是扔下蘇茂謙自己逃命。


    她了解丈夫跟孫子,蘇茂謙是主子,是老爺一家的未來,更是他們眼裏的小輩、玩伴,所以,祖孫倆能做那沒良心的人,把少爺留下來送死嗎?


    便是換了她自己在場,大抵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況且,那是丈夫和孫子拿命護下來的人,她怎麽舍得動一根手指頭!所以她要恨,也隻會恨那些賊人,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在座眾人能不動容嗎?這種無聲的痛哭比聲嘶力竭的哭嚎更讓人壓抑、讓人窒息,所有人都再次紅了眼眶。


    可方媽媽卻收了淚,鄭重向蘇正文夫妻磕了一個頭,咬牙道,“奴婢隻求一件事,一定要把那些惡人抓迴來,我要他們給老許跟阿福賠命!”


    蘇惟生背過身抹了把眼角,才輕聲道,“那是自然的,四條人命,怎能如此輕易放過!”


    許叔啊,初到縣城時每逢下學都會送他迴家,見他身形瘦弱,怕他餓著,路上還會自掏腰包給他買兩串糖葫蘆的許叔!


    蘇惟生閉上眼思量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氣,“夫子,縣衙那邊問出什麽來了?”


    蘇正文搖頭,“還沒傳來消息,我這……擔心茂謙,也沒顧得上打發人去問。”


    蘇正德恨聲道,“文二哥從不與人結怨,除了楊智,誰還能幹出喪心病狂的事!誰還能有這等財力,找來如此多人為他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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