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還是決定留下來了。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對上海這個城市的向往罷了,她堅信地告訴自己!


    既然決定要留下,總不能白吃白喝,還是得找個工作才行,但自己該做些什麽呢?又能做些什麽呢?


    “這麽早就在這兒沉思?”身後揚起一低沉男音,梅已習慣這來自背後的聲音,雖有些突兀,但絕無惡意。


    梅迴頭,為他的早起而訝異,不過她沒說什麽,隻是笑笑。


    “小心晨露霜重──”龍翔說著,卸下身上鬥蓬為梅披上,轉身吸了一口氣。


    “梅,你是對的,唯有在早晨,這園中的空氣才最清爽怡人,因為所有的花草樹木在岑寂了一夜後,全都在此時蘇醒,展現著它們的活力與風采。”他望向一片蔭綠,閉起雙眼,仿佛陶醉其中。


    真沒想到看來粗線條、凡事大而化之的龍翔,也有這麽纖細、風雅的思慮,梅忽然對他又多了層認識與好感。


    “你經常在清晨到園中欣賞這些“蘇醒”的植物嗎?”梅原本以為性情如龍翔者,可能都得日上三竿才萬般不舍地離開床鋪的。


    “中國人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凡事都由早上開始嘛!”龍翔換下認真的神色,對梅淘氣地笑著說。“不過,我可沒習慣一大早就想些惱人的事喔!”


    “謝謝你的提醒,其實也沒什麽,你何不當我隻是太專注於“欣賞”?”梅竟然發現自己被帶動著,連腦子都活了起來。


    “我還沒見過像你這種“有看沒有到”的欣賞法呢!這點我得向你請教了,哈哈哈……”


    龍翔自然不做作的個性,教梅感到愉快,和他相處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樣。


    梅想起英國的異母弟妹,雖有一半的血緣聯係,可是總覺得生疏。反倒沒有龍翔感覺來得親密。


    “嘿!別這麽看著我,雖然我的魅力使不少名門淑媛著迷,不過我的抑製力可是很薄弱的,你可別害我!”龍翔大言不慚地吹噓。


    “我怎麽會害你呢?你倒說說看。”被他一逗,梅也不由得笑出聲來。


    “因為萬一我抗拒不了你的吸引力,那我這顆脆弱又純情的少男心肯定是要受傷害了。”龍翔故意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純情?脆弱?這好像不是你耶!”梅覺得與這大男孩講起話來真輕鬆有趣。


    “話可不能這麽說,有我龍翔出馬,焉有不成之理,但是我絕不奪人所愛!”


    “你在說誰呀?”梅實在不明白。


    “別急,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反正你啊──是早被預約了,唉──看來我隻好忍痛嘍!”龍翔打著啞謎,誇張地搖著頭。


    什麽呀?梅仍是一頭霧水。


    中國字果真是深奧。梅想著。


    “啊──你又在想什麽?可別辜負眼前美好的事物喔!我有事得先走,你也該進去了,我們改天再切磋切磋。拜拜!”龍翔說完即瀟灑地跨步而去。


    梅忽然停駐在刻有“孟園”二字的石碑旁愣愣地看著,孟園……聆亭……鬱孟霆有一個妹妹叫鬱孟聆,孟聆……難道這園子……


    來到這兒也有好些天了,還沒見過鬱孟聆,嫁人了嗎?


    那麽,“鬱太太”呢?怎麽沒見過她,也許……


    算了,梅甩甩頭,企圖拋掉一些惱人的事。


    她想起龍翔說的“及時行樂”,當然還有一點便是她要麵對的現實問題。


    她必須留下來,為了她自己,也為了這對寂寞的父女──


    為什麽會覺得他們寂寞呢?是昨夜的那番傾吐嗎,還是……


    梅再次陷入沉思中,她絲毫沒有意識到二樓的窗口正有一對深沉而專注的黑眸在凝視著她……


    * * *


    打從昨晚失常的情緒表露後,鬱孟霆一夜失眠到天亮。


    一向在上海商業界唿風喚雨的鬱孟霆,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也從不求人。但昨晚,他第一次感到不確定他沒把握梅一定會留下來。


    “爹爹!”一聲低怯的聲音在鬱孟霆身後響起。“梅阿姨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住嗎?”


    “小聆希望嗎?”鬱孟霆從窗邊走向沙發,抱著語聆坐在膝上。


    “希望!”語氣是極為興奮。


    鬱孟霆察覺到語聆的轉變,語氣也變得不一樣了!


    她似乎很快樂,眼中也比平當多了一抹陽光似的神采,或許──語聆需要個伴,或者是個“母親”?


    “梅阿姨是不是娘呢?她說娘是媽咪。”語聆仰著頭甜甜地問著。


    “嗯!梅阿姨是媽咪,她的頭發和我一樣顏色。”


    鬱孟霆輕輕捏了捏語聆紅得像蘋果般的雙頰。多敏感的孩子呀!


    看樣子,自己真的太忙於事業而忽略了她。


    “想不想出去逛逛?爹爹好久沒帶小聆出去玩了。”


    “梅阿姨也一起去嗎?”


    也該替梅添購一些日常用品。他注意到她沒有較厚的衣物足以禦寒,以上海一月份的天氣,不出一星期她可能就會凍死了。


    “嗯!梅阿姨也一起去。”他給語聆百分之百的肯定。“去準備一下吧!”


    等不及他把話說完。語聆已一溜煙的往外跑去,恰巧迎上進門的龍翔。


    “喲!小聆早呀!”


    “龍叔叔您早!”語聆匆匆迴了一句,即頭也不迴地往“孟園”奔去,連平常慣有的親匿動作都免了,使得龍翔張開的雙臂落了個空。


    “這丫頭,什麽事那麽興奮?把我這叔叔給拋到腦後去了。”龍翔不禁咕濃,好奇地看著孟霆。


    “你別隻認為隻有你受委屈了,我才說要帶她和梅出去走走,話都沒說完,還不是丟了我就趕著去向梅報告,這丫頭──”孟霆無奈地搖頭,卻滿是愛憐與愉快的神情。


    “這小妮子可真會見風轉舵啊!咱們倆和她長久的“感情”,竟敵不過梅幾天的“交情”呢!”龍翔一副被打敗似的癱進沙發裏,擺出一張苦臉說。


    “可不是嗎!但比起有人一大早就賣弄風雅,大獻殷勤來說,小聆的功力可差多了。”鬱孟霆別有所指的睨著眼說。


    一想到龍翔為梅披衣、相談甚歡的情景,鬱孟霆就頗不是滋味。


    “喲!這裏麵是不是剛打翻了一缸醋,怎麽酸得教人受不了呀!”龍翔誇張地用力以手捂著鼻,還猛搖晃著頭。


    “你──算了,待會兒我帶她們去逛逛,公司方麵你先過去安頓一下。”


    “怎麽“你們”去逍遙,我還要去處理公事,這不公平嘛!”龍翔大聲的抗議著。


    其實他早明白孟霆的心意,卻仍忍不住要逗逞他這位以冷傲聞名上海的大亨兄弟。唉!終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龍翔我可沒那麽容易被套牢。


    不過,像梅這樣特別的女子,也難怪會令孟霆朝思暮想的,幸好小時候沒“偷”過嬰兒籃,龍翔暗自慶幸著。


    “沒什麽公不公平的,這是命令!”孟霆從未有過任性固執的表現,此刻他卻一心想撇開龍翔。生怕梅真被他迷惑了。


    這樣幼稚的言行,鬱孟霆毫無查覺,龍翔可是心知肚明,他肯定孟霆這一陷是無法自拔嘍!


    “喂!兄弟,你未免太“見色忘友”了吧!”見孟霆眼睛像要噴火了。“好吧!我向來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祝“你們”玩得愉快!”龍翔真想大笑幾聲,臨跨出門檻時還不忘迴頭調侃一句。


    鬱孟霆點起一根雪茄,蹈步到窗口,看著「孟園”中語聆對著梅興奮比劃的樣子,心中突然流過一股幸福感,足以讓他的生命更加充實起來。


    其實鬱孟霆也意識到自己心境上的變化,從得知梅到上海的消息,到與她會麵,對她自剖……至今,他的心情就沒平靜過。


    他承認自己真的很掛念梅,尤其在知道雷去世之後。他更有照顧她的決心,或許這是對雷的一份承諾、一種責任吧!鬱孟霆努力的說服自己。


    * * *


    約莫十五分鍾後,他們一行人已經坐著鬱孟霆的專屬黑色座車在上海街頭了。


    “我們為什麽不坐那種車?”梅指向街頭來來往往的黃包車,一臉惋惜。


    “坐少爺的車子比較安全、快速。”銀姨開口迴答。


    車子停在一家布莊前頭。


    他們甫下車,就見店裏所有的人早已一字排開,呈現熱烈的歡迎隊伍。


    天啊!這等排場,梅很是訝異。


    鬱孟霆朝他們揮揮手說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別刻意招唿我們了。”但還是有不少人好奇地多瞧了她幾眼,因為他們大名鼎鼎的鬱少爺可從沒有帶過年輕女子來店裏采辦過。


    梅感到全身不自在。在英國時,人們也許會因為她長得像東方人而對她地“另眼相看”,但這裏是中國呀!為什麽別人仍對她另眼相看呢?


    “別擔心,他們看你隻是因為你長得很好看,沒別的意思。”鬱孟霆附在她耳邊輕輕的說。


    這個男人真的能看穿她的心思!


    她抬眼看他,得到一個鼓勵性的笑容。


    “謝謝你,鬱先生!”梅感激地點點頭。


    “我比較喜歡你叫我“孟霆”。”鬱孟霆左眉微挑,有點耍賴的促狹表情。梅一度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沒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鬱孟霆也會這般孩子氣!


    “可是我並未那樣叫過你,你怎麽會知道你喜歡?”梅的挑釁味十足。


    “你又不是我,又怎麽知道我會不喜歡?也許你可以試試看。”他故意逗她,想起她之前誤以為他是個老頭兒,事後那種驚訝的表情,自然流露出的可愛模樣,令人忍不住神往。


    這男人有著怪異荒謬的幽默感,梅在心中想道。


    她聳聳肩,逕自朝布莊裏走去。


    鬱孟霆突然大笑了起來,那笑聲爽朗而不保留,他沒有想到在梅亮麗優雅的外貌下,隱藏了這個固執的拗脾氣,這令她更平添幾分嬌俏。


    梅旋身斜睨了他一眼,她不認為自己的問題有那麽好笑!


    至於那些布莊的掌櫃與夥計們個個目瞪口呆,好像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似地。


    銀姨笑挽著梅。“來!過來選幾塊布料,做幾套好看的旗袍給你。”


    “旗袍?像你現在穿的?會不會太破費了。”梅盤算身邊有多少財產可用來這樣奢侈的享受。


    “不會的。”銀姨低聲說。“這是孟霆送你的見麵禮,你就收下吧!反正他終究還是會強迫你收的。而且這布莊隻是孟霆旗下企業的一項投資,倒是這裏的布料論繡工、論樣式都是上海屬一屬二的貨色呢!”


    “難怪從我們一進門就覺得不一樣,原來是幕後老板大駕光臨了。”梅有點好笑的迴顧那些忙著鞠躬哈腰的夥計和掌櫃。“我隻知道孟霆在上海很有名,但他到底在做怎樣的買賣?”


    “孟霆是做布料進口起家的,後來商行的規模越來越大,就成立了自己的紡織廠,現在他的紡織工業已是上海一等一的重要企業了,目前孟霆似乎想往服裝界投資呢!”


    鬱孟霆一定嚐盡了很多世間冷暖。


    梅忍不住將目光移向正在和掌櫃談話的鬱孟霆──要從一個在上海碼頭打混的偷兒、教會孤兒爬升到今天受人尊敬的地位,想必一定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辛苦與努力。


    感覺到她的注視,鬱孟霆抬起頭來朝她眨了眨眼,頓時令她感到全身發熱。


    “怎麽,沒有喜歡的嗎?”鬱孟霆走近她,含笑的問。


    “不!沒有,隻是覺得不好意思讓你破費。”梅努力平複急促的心跳。


    “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還。”他一語雙關的說。


    銀姨麵露微笑,她橫看豎看都覺得梅和孟霆挺登對的,尤其是梅的身高比一般中國女子略高,站在身材魁梧挺拔的孟霆身旁,更是分外出色──如果悔能嫁給孟霆就太好了,銀姨心裏暗自希望。


    一名男子由外匆匆而入,附在孟霆耳旁說了幾句話後,孟霆的臉色明顯的沉了下來,但他還是努力維持微笑的說:“臨時有點狀況,我去處理一下,銀姨,這裏就麻煩你了。”孟霆順便交代銀姨一些事情。


    “怎麽了?”梅不由得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沒什麽,你好好的逛,ok?”他仿佛在哄小孩般。


    說完,就和傳口信的男子快步搭上座車先行離去。


    一股失落感襲上心頭,但梅還是打起精神和銀姨挑選布料。離開布莊後,他們又走訪了幾家有名的商店,接著,逛進傳統市集,眼睛所見的都是新鮮又有趣的玩意兒,像畫糖、捏麵人、鬧蟋蟀……有些是聽都沒聽過、看都沒看過的,梅興奮得和語聆一樣,充滿著孩童般的驚奇,很快的便忘了孟霆的事。


    “哇!銀姨,你看。”梅又發現了新鮮的東西,興奮地轉頭叫銀姨。


    “咦!人呢?”銀姨不在身後,連語聆也不見了。


    梅對著熙攘的市集竭盡心力的搜尋,卻怎麽也看不到銀姨和語聆的蹤影,怎麽辦?全怪自己太貪戀了,身上又沒半毛錢,這下可怎麽迴去?


    不行!銀姨她們鐵定擔心死了,她一定得找到她們。


    在完全陌生的環境,梅像隻無頭蒼蠅般拚了命地尋人,無意間走進了一座公園,目光被一則布告欄上的廣告啟事吸引住──


    “聖母堂征教師,擅長中國語和美國語,有愛心,可任教者……”


    哈!這不就是在找我嗎?


    梅忘形地大唿一聲!沒想到這麽幸運,這該叫做……中國話是怎麽說的……對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過,出門時忘了帶紙筆,怎麽辦呢?


    梅左顧右盼,沒人!反正這工作是我的了!隻好對不起別人嘍!梅把那則啟事撕下來。小心翼翼的,深怕撕破了這寶貴的工作機會。


    “hidy!”梅的身後揚起了男人輕浮的問候聲。


    不理他!無聊男子!


    梅專心的將那張告示仔細的折疊好收進手提包內,正準備要走時,這不要臉的男人竟敢伸手搭她的肩,無禮的舉動著實惹惱了梅。


    “這位先生,請你以後用中國話搭訕好嗎?這裏是中國,不是英國,請搞清楚?”


    梅義憤填膺的“教訓”著,並深以中國人自居。


    眼前高大俊挺的洋人顯然聽不懂她說的話,在看到梅的“正麵”後,更是一臉的驚訝。


    “what?”他一副大惑不解的蠢樣。


    “pleasespeakchinese!笨蛋!”梅懶得理他,才一旋身,突然又被拉了一把。這家夥還不死心嗎?正想迴頭賞他一記時,才發現抓她的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而且顯然已是醋勁大發。


    她指著梅大聲責問男人和她是什麽關係。實在是梅那帶東方味的深刻輪廓美得讓男人心動、女人嫉妒。難怪她會莫名其妙地胡亂發飆。


    梅保持沉默的看著眼前一男一女以極快速的英文交談,直歎自己何其無辜被卷入這場是非,但隨著越來越多低俗、不堪入耳的字眼針對她而來,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加入這場“溝通”中。


    而這外國女人對梅的憤怒竟逐漸轉為種族歧視的辱罵。太不可理喻了!在中國人的土地上還敢如此囂張。


    “這裏是租界區的公園,中國人和狗不許進來。”那個外國女人用怪腔怪調的中國話叫道。


    “笑話!這裏是中國,哪有中國人不準進來的道理。”梅不甘勢弱。


    “我說過這裏是公共租界,是我們的地方。”


    “既然是我們“租借”給你們,我們是“房東”,你們是“房客”,請搞清楚狀況,ok?”兩人的火藥味愈來愈濃,眼見就要釀成肢體“溝通”了。


    還好那個“搭訕”的男子還算理智,見局勢不妙,趕緊拉著金發女子收兵,就在那女人要被“拖”走的前一刻,“啪!”地打了梅一巴掌。


    這女人欺人太甚,竟敢這樣侮辱人。中國人說:“此仇不報非君子。”很不巧,梅·裏斯我正好就是那位“君子”!


    梅取出手提包中的隨身武器並撿了一塊石頭,對著漸漸走遠卻還一路咒罵的身影彈射過去。


    “哎唷!”一聲尖叫隨即響起。


    哼!我梅·裏斯可不是省油的燈。但是,抱歉!天色已晚,本姑娘沒空再陪你們耗下去了。


    匆匆離開了“是非之地”,梅才發現這裏是位於蘇州江邊的黃埔公園,而且入口處還有一張布告。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字──“中國人與狗,不許進入。”


    梅感到悲哀,為中國人而心痛著。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為何在自己的領土上,還必須受外人欺淩,竟還被拿來與狗相提並論,簡直豈有此理,根本罔顧人權嘛!


    梅心中滿是不平的情緒翻滾著,不覺昏暗的天色已亮起星光,糟糕!剛剛氣昏頭了,沒目標地走,這下更不知身處何方了?


    定一定神,梅告訴自己不能急。看看四下無啥行人又陌生得很,理當往迴走,找個店家問才好,對!就這麽辦。猛一迴身──


    “啊──小心!”


    “砰──”


    說時遲,那時快,梅才一旋身就撞到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一名男子的聲音,急切地躬著身子賠不是,活像犯了什麽大罪似地求饒。


    梅原本一肚子火未消、偏又遇上個冒失鬼,才想藉題發泄一番,見著對方如此賠禮,反覺理虧起來。


    “哪裏,是我不對。”梅連忙點頭迴禮。


    “你還好吧?”


    “你有沒有怎樣?”


    幾乎同時出口的問候,倒教兩人相視而笑了。


    “方才看你那麽急,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男子很快恢複沉著態度,眼光銳利如刀。


    “我想──我走失了……”梅此刻真的期盼有人指點迷津。


    “原來如此,那我更必須護送你到家,因為像你這樣美麗的小姐實在不該單獨走在上海街頭。”他漾動著星光般銳利的雙眼直視著梅的左頰。


    受了屈辱,又被一個陌生人如此地盯著看,梅真覺得不舒服。


    “不!謝謝,我想我可以自己迴去……隻要你告訴我市集的方向。”這麽大的人還會走失,說來可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梅不想多談。


    “中國人說“有緣千裏來相會”,既然我們相逢也算有緣,又何必拘禮呢?”不等梅反應,他紳士地輕搭著她的肩,領她走向自己的座車。


    看來這男人挺固執的。不過,他處處表現得體貼周到又不失分寸,教梅一時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待她坐定,他即取出一瓶精巧的藥罐,輕遞到她手上,示意要她敷上,卻不追問她因何受傷,這使得梅心中盡是感激。


    “我是渡邊緒夫。現在,可否請教你的芳名與住處?”仍然是那般彬彬有禮,好像再不反應,就顯得自己沒氣度了。


    可是梅卻直覺得不太妥當。“那麽,就叫我“五月”吧!”然後寫下地址交給他。梅想著,may本有五月之意,這也不能算欺騙吧!


    “哈……”斯文如他竟突然放聲大笑。““五月”?這是中國名字嗎?多奇特──很適合你美麗又神秘的氣質。”


    渡邊緒夫很欣賞眼前這位佳人,打一開始就被她那雙天真慧黠的大眼睛及含有東方美的五官所吸引,這是他見過最特別的女子,他決心要好好地認識她。


    迎著他那凝視的眼神,梅突然有一股壓迫感,隻好淡淡一笑。


    “你住在上海商業钜子鬱孟霆家?”渡邊看著紙條上的地址,詫異地問。


    “我隻是他的客人,暫住一陣子而已。”梅急急解釋,生怕被人誤會似地。


    車內呈現一片靜寂,沿途,渡邊緒夫不時投以關懷的注視,梅愈加不自在,又礙於禮貌,也得偶爾迴以微笑。天!她真想結束這一切。


    終於,車子到了鬱宅門口,甫停住,梅連忙去抓門把,一副急欲奪門而出的樣子,立刻直奔大門,但──好像不對!


    梅隨即反應到自己的失態,緩步而迴,見渡邊緒夫正閑適自若地倚著車門,臉上帶著笑容。


    “真對不起,我太急了,忘了向你說聲謝謝。今天真多虧遇見了你。不過。我僅是來此做客,不便請你進去。”梅一時有些失措。


    “別客氣!能送你迴來是我的榮幸,我說過我們有緣,那麽日後必定還會見麵的,屆時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感謝,拜拜!“五月”小姐。”說完,他抬頭看看鬱宅,對梅露出溫暖的一笑,隨即揮揮手,瀟灑地上車而去。


    留下梅錯愕了幾秒鍾……


    渡邊緒夫?這人到底是誰?聽名字應該是日本人吧?


    他好像也認識孟霆?卻無意進屋去?


    他憑什麽那樣肯定我們一定會再見麵?


    唉!我是怎麽啦?幹麽想這些……梅在額上敲了一記。


    梅甫跨進門檻,就匆匆向正廳裏焦急等候的銀姨和語聆致歉,並以疲累為由,急急上樓,連頭都沒抬起。


    接近深夜時,鬱孟霆迴到家就看見銀姨一臉擔憂地坐在正廳。


    “還沒睡?”鬱孟霆關心的問。


    “情況如何?”


    “往香港的商船沉了,損失了一些布,可能有些影響,但已控製住了。”鬱孟霆直覺什麽事不對勁。


    “今天玩得愉快嗎?”


    “今天……逛街時,我們和梅走散了……”


    “什麽?”鬱孟霆咆哮一聲,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為什麽沒通知我?她現在人呢?”血色瞬間從他臉上湧去。


    “別急!她已經迴來了。正在房間休息呢!隻是……”銀姨不曉得該如何說起。


    “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


    第一次看到孟霆這麽“驚慌失措”,向來不輕易表露情緒的他,現在竟緊張得兩手握拳。


    “她打一進門就怪怪的,晚餐也沒吃,把自己關在房裏,連燈也不開,我擔心……是不是有什麽事?”


    蹙眉沉思了半晌,鬱孟霆才開口:“這樣吧!銀姨,麻煩你去廚房弄點吃的,我待會兒就下來。”


    說完就留下一臉不解的銀姨,快步的上了樓。


    鬱孟霆在梅的門口站了一會兒,裏麵沒有動靜,她睡了嗎?他輕輕的敲門,沒反應!又敲了一次,依舊沒迴應,可能是睡了吧!


    正想轉身離開時,房門開了。


    “對不起,吵到你了嗎?”鬱孟霆輕聲的問。悔還穿著今天出門時穿的洋裝。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頭垂得更低。


    “我可以進來嗎?”事實上,他已經一腳跨進房門內了。“怎麽不開燈呢?”孟霆扭開桌燈,室內頓時傾泄一片暈黃。


    “怎麽了?小丫頭。”鬱孟霆撫著她的頭,輕聲的問。“把頭抬起來好嗎?我可不想同你的頭頂說話。”


    梅再次搖頭,就是不肯把頭抬起來。


    “我堅持!”鬱孟霆抬起梅的下巴,仔細端詳著。頓時之間,憤怒如浪濤般地席卷了他。


    “該死!誰幹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鬱孟霆咬著牙問。因為梅的左頰微腫,還隱隱可見指痕。


    梅搖搖頭,不想多談,但眼淚卻背叛似地滑落。奇怪,為什麽她在這男人麵前,會變得這麽愛哭。


    “噓!”鬱孟霆忘情的將梅摟入懷中,有些激動的說。“怎麽又哭了呢?我希望你住在這兒能夠快樂,把所有不愉快都忘掉,好嗎?”


    梅更難過了,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止住奔流的淚水,也不曉得自己在傷心些什麽?隻想痛快地哭它一場──在這寬闊溫暖的臂膀上。


    鬱孟霆輕輕地摟著她,任她發泄長久累積的痛苦與壓抑的孤單。他心疼的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梅開始打嗝抽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弄縐了鬱孟霆潔白的襯衫,鬱孟霆輕拍她的背。許久許久,梅才漸漸的平靜下來,輕倚在他懷中,靜靜地吸取鬱孟霆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獨特香味。


    沒想到一個男人的氣味會這麽好聞。


    “你知道嗎?爹地在安慰我、逗我開心時,也會叫我丫頭。”梅睜著紅通的雙眼抬頭看他。


    “想告訴我今天發生的事嗎?”鬱孟霆輕撫她紅腫的臉頰。


    於是,梅將黃埔公園所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鬱孟霆的臉色隨著梅的敘述,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惹到你真是他們的不幸,想必那女人也吃了不小的苦頭──石頭耶!”耶孟霆誇張的比了比拳頭。


    “哪有,隻是小小的、輕輕的石頭啊!”梅無辜的說,自己也覺得想笑。


    “原來,你還有這項“拿手絕活”,哪練來的?”鬱孟霆眼底寫滿了激賞。


    “沒什麽啦!我來上海之後已經用過兩次了,還都百發百中呢!”梅有點得意。


    “兩次?”鬱孟霆的神色變了。


    “嗯!我來的第一天就用上了,沒辦法,我也不想傷人,但是,我才剛下船。行李就被搶了,所以,我隻好……”


    沒等梅把話說完,鬱孟霆就霸道的命令道:“為什麽沒告訴我?你很有可能遇到的是竊盜集團,太危險了,以後這種事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


    “我隻是覺得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沒必要告訴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以後連灰塵般小的事都要告訴我!”


    這男人真是專製,而且比爹地更愛管她的事,但是她了解他是真的關心。


    “好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絕不空腹入睡的。”他突然轉變話題。“想不想吃東西?樓下有香噴噴的小籠包等著我們哦!”


    梅已經聽到肚子如雷鳴般的叫聲,她羞赧的一笑。


    等他們來到餐廳時,銀姨早已將好吃的全安頓妥當。


    “銀姨!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鬱孟霆感激地說著。


    “東西吃完就擱著,我明早再收。”銀姨看看早已攻陷一盤點心的梅,轉頭低聲說:“還是你有辦法!”說完就笑容滿麵的離開了。


    “為什麽中國人和狗不能進入公園?”她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什麽?”鬱孟霆不懂她為何突然間這個。


    “我今天走出黃埔公園時,看到公園入口有一張告示牌,上頭就這樣寫著。為什麽?這裏是中國人的土地,為什麽中國人不能進去呢?那豈不是跟狗一樣了嗎?”梅一想到這事就氣憤莫名。


    這是中國人的悲哀,捆綁了幾十年的伽鎖,任憑外國人蹂躪、踐踏。


    “那裏是公共租界。住的多是洋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時局動蕩,國家積弱不振,你從小在英國長大,不了解存在於中國的一些不公平現象。”鬱孟霆的眼神溫柔,但卻隱含著憤恨。


    “我原以為英國人討厭我是因為我長得像東方人,但沒想到他們根本是輕視中國人──即使是在中國的土地上。”


    鬱孟霆炯炯有神的雙眸深深望著她,帶著一股堅決。“以後,你不會再遭到這種待遇了。”


    梅看著他,帶著評估,這男人真的能嗎?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呢?


    “我……隻是覺得,在英國時,大家都認為我是中國人,但在中國人眼中,我又似乎和他們不同,我……不喜歡這樣,你看我什麽都不是……有時,我真痛恨自己的麵孔,因為這是我最愛的爹地以及最思念的媽咪賦予我的,但有時我又會感到驕傲。哦!我實在不該自怨自艾的,應該給小聆做個榜樣,她還那麽小。將來所會承受的可能不比我少。尤其是她那藍色的眼睛……”


    突然,梅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對不起──”梅急急的說。“我沒有評斷小聆的意思,況且,我相信你妻子也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天呀!梅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語無倫次些什麽呀?她連忙低下頭吃東西以掩飾自己的困窘。


    鬱孟霆走向窗邊,看著外頭的夜色,表情冷峻而落寞。


    “小聆不是我女兒。”他的聲音低沉而且壓抑。“記得我妹妹──鬱孟聆嗎?”


    梅點點頭。


    “五、六年前,我的事業才剛起步,急於想給孟聆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於是就拚命賺錢,但當時孟聆才十九歲,活潑外向,喜歡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鬱孟霆頓了頓。“我想──我真的太疏忽她了。”


    “她可能是感覺寂寞吧!”梅猜測著。


    “後來,孟聆愛上一個美國人,全心全意投入了感情,我明知這根本不會有結果。果然,那個美國人迴國後就音訊全無,孟聆仍然每天癡癡的等待著──就在這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在滿心歡喜與期待之下,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但是,這樣的孩子會幸福嗎?別人會如何看待私生子呢?”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又迴到了遙遠的過去。


    “所以我以大哥的身份堅決地反對,完全沒有顧慮到她的感受,因為我不能讓最親愛的妹妹背負受人指責的壓力啊!但這樣的想法,隻會傷害彼此呀!而這種傷害卻遠比全世界的輕視要來得深痛──”他緊握著頭朝牆壁重重一槌,話語中滿是自責。


    梅似乎看見一片淚光,在鬱孟霆這個自信又驕傲的男人眼中浮動著,令她感到一陣心疼。梅起身走近他,輕挽他的左臂,將頭倚靠在他寬廣的肩膀上,這樣主動親密的舉動連她自己都覺訝異。


    “我們對彼此都無法諒解,孟聆甚至迴到教會待產──就這樣,孩子出生了,她卻因難產而去世,我後悔自己沒能給她最有力的支持與關懷,等到孟聆走了,才真正明白這一點。我永遠記得她將小聆托付給我時的神情──我真正感到我們兄妹的心又貼近了,像以往那樣──隻是,我們卻從此分隔兩界,再也不能相見……”


    “於是,你蓋了孟園和聆亭來懷念孟聆?”


    “是的,所以我發誓要盡己所能的保護小聆,使她不受到任何的歧視與傷害,對你也是!”


    承諾似的告白及堅定的眼神讓梅迷醉了。


    梅·裏斯,你何其有幸能得到他人的寵愛,除了爹地之外……是了!孟霆是受爹地所托,如此而已。但對她卻已形成一份貴重而難言的幸福感了。


    “你的小腦袋瓜又在想什麽呢?”鬱孟霆以極輕鬆的口吻問。“一次別想那麽多惱人的事,小心頭疼呀!”


    梅雙頰緋紅,垂下眼簾。


    “疼不疼?”鬱孟霆撫著她的臉頰。


    “嗯?”梅被鬱孟霆的柔情迷眩了,一時之間搞不清楚他在問什麽疼不疼。隻是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瞧你,兩隻眼睛哭得像個核桃似的,明天怎麽見人呢?還是早點休息吧!”


    鬱孟霆陪她上樓,一路上兩人都各有所思地保持緘默。


    走到房門口,鬱孟霆端起梅的臉仔細打量著,像是在搜尋什麽似的。


    十幾年了,就靠著雷斷斷續續寄來的相片,讓他伴隨著梅一起成長,從昔日天真可愛的小模樣到今天俏麗、迷人的美嬌娘,仿佛他正是守候公主長大成人的王子,充滿著無限的喜悅與期待。


    鬱孟霆幾乎十分肯定的告訴自己,這絕不是隻為了盡一份朋友托孤之責而已,因為他發覺自己竟是那麽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她、疼惜她……甚至強烈的想──擁有她。


    “晚安,好好休息!別想太多,嗯──”


    然後,在她額上印下柔情的一吻,才轉身離開。


    梅癡癡的望著孟霆漸去的背影,揮不去心中的迷惑,為什麽他們每次獨處時,都會出現一股微妙的怪異氣氛呢?那到底是什麽?梅不懂。


    這感覺又和渡邊緒夫在一起時完全不同……咦!怎麽突然想起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人呢?


    梅甩甩頭,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


    但那晚,梅幾乎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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