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才會哭泣,她委屈的是,如此費盡心力卻依然無法阻止季牧身上的氣息外散。


    藏心草,神農本草經中所記載的一味草藥,異草榜排行第七。


    生長於天人交匯之地——蓬萊。


    根據神農經的記載,此草食之可藏六時,可匿天機。但其味多惡,難以下咽。


    所以季小碩每每都會將此草磨成粉末,融入菜中,然後用大量的鹽糖遮蓋住它本身的氣味,最後再故意燒糊來掩藏其灰黑的顏色…


    所以,就造成了季牧每次迴家用餐時的那一鍋黑炭。


    季牧根本不知道,自己姐姐每天做給吃的東西裏有這麽一株灰草,而之所以不惜如此也要讓季牧吃下藏心草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天劫,還遠未結束。


    季牧出生之後,季母因掩護他亡於天雷。


    混元、兩儀、三才、四象、五方、六爻、七星。


    這是傳說中,天棄之人所必須經曆的七道天劫。


    天棄,顧名思義。


    被天遺棄之人。


    曆史上雖說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


    這一類人就一個特點——短命。


    無一例外,從來沒有人能完整的渡完七道天劫,並且到了季牧這裏,還有一絲不同。


    他,無法修煉。


    僅僅是這一個問題,就生生堵死了季牧依靠自身渡過天劫的任何可能。


    “上蒼關閉了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為你再開一扇窗。”


    這句話對他來說,就是一句諷刺。


    因為蒼天不僅關閉了他的門窗,還封死了他所有從房間內逃離的可能。


    劈死季母的,是混元劫。


    而季牧的兩儀劫本在及冠之前便應該降下,但因聖人學宮的奇異替他掩藏到了現在,這也是季言風將他送去學宮的真正原因。


    但隨著時間漸深。


    季牧自身與天劫的感應越來越強,學宮也漸漸壓製不住了,因此書聖才不得不將他遣送迴來,另尋辦法。


    所以才有了這一連數月的黑炭之事。


    但此刻,小憐卻說他身上的氣息掩蓋不住了?這如何能不讓為此費盡心力的季小碩感到絕望?


    …


    小憐將哭泣的季小碩抱在懷裏,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


    “小姐無需擔心,家主說他自有安排,少爺他吉人自有……福相,一定會沒事的。”


    …


    月明樓上,季牧怔怔的看著一桌色澤均勻的菜色。


    不再是黑炭了。


    也沒有往常那些刺鼻的氣味,還透出一股美食獨有的香氣,牽動著他的食欲。


    驀然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注視了桌上的飯菜好半響,季牧拿起筷子,一口口吃了起來。


    一個人,很安靜的吃。


    細嚼慢咽。


    吃完,季牧徑自起身下樓,從馬廄牽出那匹白駒。


    一躍騎在馬背上,輕輕一拍,直奔城外而去。


    窗台上,小憐將季牧毅然上馬離去的背影盡收眼底。


    一直沒什麽表情的她,竟緩緩流下了淚。


    …


    季牧趕迴明月山莊時,天色已暮。


    太陽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翁,靠著僅剩的一口氣懸吊在天邊一線,最後陡然在地平線上斷裂,無聲無息墜落。


    天邊隻殘留一道血紅。


    季牧在庭前翻身下馬,一路小跑直奔後山。


    他本就體弱,如此狂奔之下,身體自是有些吃不消,上氣不接下氣。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停。


    直到跑到後山靈堂前,季牧才漸漸停了下來。


    今天,是他的生日。


    同時,也是他母親的忌日。


    …


    季牧站在靈堂外,花了半柱香時間整理衣冠,調整氣息,讓自己平穩下來。


    然後在靈堂外脫去鞋履,赤足而入。


    對著母親的靈位三叩九拜之後,季牧將上次放在供桌上已經枯萎的花朵緩緩拾落,隨即從石龕內拿出打掃用具,一如上次一樣,開始認真打掃靈堂。


    天色漸黑,使得季牧的工作有些吃力,但隨著月光緩緩為大地鍍上了一層銀輝,他便再次得心應手了起來。


    這次的打掃與以往不同。


    一絲不苟,認真嚴肅。


    並不是很髒的供桌被他一遍又一遍來迴擦拭,不肯放過任何一片灰塵。


    這般工作下,這次打掃所花的時間,要遠遠比上一次多出數倍。


    待季牧將靈堂打掃幹淨走出後山時,已是深夜。


    寂靜的夜空繁星點點,交相輝映,在這無盡繁星之中,有一顆星辰安靜的閃耀。


    它靜靜的立在那裏,不做言語,卻有無數星辰拱衛環繞,如帝王出行,萬物臣服。


    此星名為——北極。


    隻是今日,這顆曾為無數蒼生指引過方向的星辰突然間…黯了一下!


    悄無聲息,似乎無關緊要,甚至幾乎沒有人發現。


    但事實上,還是有人看到了。


    而能看到這一黯為數不多的幾人,心中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南嶽王庭境內,一位正在取景作畫的老者猛地抬頭看天,眸中現出一抹驚懼。


    約莫半響,他收迴目光,繼續作畫,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隻是無人發現,他那拿著畫筆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


    中原,離長安城不遠處的一座山峰,坐落著一座道觀。


    道觀旁的一處草廬之中,一位衣衫襤褸的道士正在燒水煮茶。


    突然間……他用蒲扇扇火的動作一停,亦是如那作畫的老者一般,有些疑惑的朝天上望去。


    但他隻是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收迴目光,繼續扇火煮茶。


    不知不覺間,他念起了經文,其聲音清亮,如鼓瑟琴,並且越來越高亢,最後緩緩迴蕩在了天地之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


    今夜,人間。


    有很多人,注定無眠。


    大唐國境內,位於都畿道的泰山山腳下,坐落著一處可以稱之為廟宇但規格卻遠遠高出數倍的院舍。


    因半隱於山體之中,故而無法一舉窺見全貌。


    乍一看,或許還不如泰山之上的道觀宏偉。


    但這天下沒有任何一人,或者說任何一股勢力,敢於輕視這間院舍半分。


    因為這裏是聖人學宮。


    此刻,學宮院落之內,一位滿頭花發的老者,正穿著一襲寬鬆睡衣,在後院來迴踱步。


    他半眯著眼,麵上還殘留著些許睡意,看起來有些滑稽。


    老者皺著眉頭,不時的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有心想什麽事都不理會直接迴去睡覺,但他覺得能讓自己突然醒過來的事情肯定不一般。


    正想著…他抬頭看到了那一瞬間的黯淡。


    老者揉了揉眼睛,怔了一下,旋即便猛地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


    他驀然指著那一片蒼茫,破口大罵。


    但終究是沒罵過人,張口都不外唿之乎者也。


    最後似乎是罵累了,於是進屋拎出一個酒壺,痛飲一大口之後又繼續狂罵。


    罵天、罵地、罵起了學宮內的所有學生,最後罵著罵著,他神色卻漸漸的平靜了下來,看不出喜怒。


    四周被他罵起的學生麵麵相覷,但隻有最親近的幾位才隱隱猜到了他的想法……


    待到最後,老者抬眼望天,似欲將這蒼穹望穿。


    旋即,他腳步微點,身影一瞬間消失不見。


    待其身影再次出現時,他已然站在了泰山之巔。


    老者解開腰間酒壺,將滿壺烈酒倒灌而入,隨手擦去嘴角殘酒,然後於此間長吸了一口氣。


    刹那間,方圓百裏的雲霧為之一空!


    因烈酒入腹,老者麵色透出紅潤。


    他重重一跺腳,聲若洪鍾,於山巔之上大喝三聲。


    “來!來!來!”


    三聲棒喝,一聲比一聲更甚。


    待到最後一個字音喝出,聲勢已渾若天雷,響徹八方!


    …


    聖人學宮的門前,常年插著一柄劍。


    十年來,它一直立在那裏。


    沒有人能夠將它拔出來。


    任由雨打風吹、日曬雨淋,它從來都沒有動過半分。


    但就在老者第一道喝聲響徹之時,這個像雕塑品一樣從未動過、仿佛已經被世人遺忘的古劍……竟是微微一顫!


    當第二聲棒喝傳出之時,古劍顫動之意更盛。


    而當最後一聲似天雷般的召喚徹響蒼穹之時,古劍“錚”地長鳴一聲,自行出鞘,瞬息破空而去!


    哪怕是人才濟濟的聖人學宮,也沒人能看清這把劍的動作。


    他們僅僅看到了一道白虹穿空,恰似寒光,耀萬物而不染纖塵,於悄無聲息間,彰顯出它的孤傲。


    此劍名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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