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二月,允禵前往景山壽皇殿謁見康熙靈柩。

    七天以後,允禵麵帶怒色而迴,一言不發,而撫遠將軍府重新落入雍正監視之下。

    撫遠將軍府的牌匾在第二天被宮裏人取了下來,仍然恢複為“十四貝子府”。

    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允禵因為不肯給雍正請安祝賀而被斥責。他一怒之下,大鬧靈堂,使得雍正大怒,罵他心高氣傲,革去王爵及撫遠將軍一職,重新降為固山貝子。

    十四的心高氣傲,又不是第一天了,當年迎娶嫡福晉時我便看到了。

    允禵迴來時氣得臉色鐵青,對我說道:“一個小小侍衛,居然敢來拉扯起我了!”

    原來是他不肯請安時,侍衛拉錫看見這種僵局,便拉他上前叩頭。允禵憤怒,要求雍正治拉錫的罪。雍正反斥他不知好歹,將他責罵一通。

    我勸他道:“侍衛才是不知好歹之人,十四,你再想想,那人叫什麽?”

    允禵怒道:“一個叫拉錫的狗奴才!”

    我微笑著說:“那就是了,你瞧,他的爛名字,還能有什麽禮節呢。”

    “拉錫?”他重複了一遍,怒氣消散了些,不屑地說:“可不是!”

    我暗暗說道,以後這種事情,估計還多著呢。

    雍正元年四月,康熙梓宮送往景陵安葬。

    允禵被令留駐在景陵附近的湯泉,名為侍康熙大祭,實則軟禁,並由馬蘭峪總兵時刻監視。德妃原本身體弱,聽聞消息後更是一病不起,時時念著允禵的名字。但雍正絕對不允許允禵迴來探母,對他的監視變本加厲。

    我請求見皇太後,也隻是一次次地被駁斥。

    在府中被監視時,我也不時聽到八阿哥的消息。

    四月初七,雍正斥責他奏事不親自來,草率托付別人;沒過幾天,雍正又因為十阿哥逗留在張家口而斥責他。八阿哥並沒有上奏折申辯,想必,他已經接受了這種風吹雨打的事實。

    我無法再去八阿哥、九阿哥或者十阿哥府,府內全是眼線,我隻要一有念頭,馬車馬上就會消失,過不多久,斥責我的折子也緊接著下來。

    怡親王來的次數更加少,因為他曾經因為來固山貝子府,被雍正申斥。

    每次他來,都勸我放寬心,除此之外,他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我,我隻能點頭。

    直到雍正元年八月份的一個夜晚,貝子府大門被急速敲開,外麵的人匆匆傳了旨意:“太後傳十四福晉希雅入宮!”

    睡眼惺忪的我馬上被叫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就進入了馬車。

    還是原來的長春宮,燈火幽然。

    我到了門口,被一個太監攔住:“等等,你現在不能進去!”

    我氣憤地說:“老早把我叫起來,怎麽又不讓進?”

    他驕橫地打量我一眼:“叫你等著就等著!走遠點!”

    我氣得無話可說,隻能等在一邊。

    恍然聽見裏麵有叫“額娘”的聲音。

    過了一會,門簾挑開了,雍正在門裏說:“你進來。”

    我連忙走了進去。

    榻前點著一盞小燈,榻上人氣若遊絲。

    “胤禎、胤禎——”德妃叫著。

    雍正走到榻邊跪下:“額娘。”

    德妃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低聲說:“你走……胤禎……”

    雍正不管再怎麽唿喚額娘,她都不再搭理。

    她又一次恍惚地睜眼,瞥見了我,喃喃道:“希雅?”

    我跪下道:“是,娘娘。”

    她伸出一隻幹枯的手把我拽住,又對雍正說:“你走、走!”

    雍正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向門口,然後站住。

    德妃死死地拉著我:“希雅,你——你好好陪著胤禎……告訴他,額娘想他……迴來—”

    我說道:“是,希雅記住了。娘娘,您多休息,胤禎馬上就來。”

    “你……我知道,”她雙目無神,“他要迴來……早迴來了,你們好好的——”

    我扭頭看了看遠處雍正的身影,說道:“好。”

    德妃的入氣逐漸減少。

    我四周環顧一下,然後用極輕的聲音對德妃說:“娘娘,胤禎一定會挺過去的。四爺會在十三年後去世。他在四爺去世後還要活二十年,不會再受挫折了。他起碼會活到六十歲,我會一直陪著他的。”

    德妃睜大了眼睛,露出衰弱的笑容。

    她的眼睛漸漸閉上了。就在我以為她已經去世時,她說了一句話:“希雅,當年我總以為我選錯了人。今天我才發現,我沒有錯。”

    孝恭仁皇太後安心地離去。

    雍正走了過來,冷冷地說:“你剛才和額娘說什麽?”

    我不答言,從他身邊走過。

    允禵兩天後被從湯泉召迴,等待他的,隻有德妃的靈柩。

    匆忙趕迴的允禵又悲又怒,哭倒在靈堂前。

    德妃娘娘薨,諡號孝恭仁皇太後。

    皇太後去世後,允禵舊病複發,臥病貝子府。

    在這段時間裏,八阿哥頻頻受挫,多次被雍正下旨斥責,後來,已經封為果親王的十七阿哥允禮,也跟著奏本陳述八阿哥罪狀。雍正二年元月,年羹堯成功招撫西藏剩餘叛軍,自此,西藏叛亂完全平息。

    允禵咳嗽得很厲害,往往三杯水都壓不住。

    現存的康熙皇子中,除了五阿哥和怡親王來看過他,其他都未踏足。

    有的是因為被嚴密監視,更多的則是不肯沾惹是非。

    胤祥每次來都會帶一些珍貴的藥材,同時也開解允禵,想方設法讓他盡量舒心。他帶來了幾個陌生太醫為允禵治病,但是療效不大。

    允禵有時在睡夢中喊額娘,噩夢驚醒後,又沉默下來,連弘暟的新生兒子都無法使他開心。弘明、弘暟也知道他心情惡劣,便很少驚擾他。

    有一次,胤祥看他的樣子,說道:“可惜了十四弟。”

    我勉強一笑:“十三爺,別說這些話了,都沒用。”

    眼看允禵的病每況愈下,原本打算留做後用的東西,終於被我拿了出來。

    很久以前,德妃賞賜的玉參膏,隻剩下最後的一點。

    用水送著給他喝了下去。

    然後他說:“我以前嚐過這個東西。”

    我笑了:“當然,你當年挨板子的時候,我怕你挺不過去,才舍得給你的。”

    他笑道:“看來那次,我吃了很多啊。”

    我撫摸著瓶子說道:“好象是吧,你知道這東西是誰給的?”

    允禵問:“誰?”

    “娘娘,”我笑著說,“瓶子就給了你,你保存吧。”

    他仔細地收起來,說道:“惜兒,我聽說額娘去的那天,你進宮了。”

    我微微點頭:“去了,娘娘說——她想你了,要你好好活著。”

    他的眼睛略微發紅,聲音低啞:“我知道了。”

    我說:“十四,苦難總是有頭的,忍一時吧。”

    他苦澀地笑:“一時是多久呢。”

    雍正二年五月,年羹堯迴京,雍正大加封賞,賜他無數金銀珠寶,封平西將軍。

    年妃的日子自然也水漲船高,她本人更加自鳴得意。

    五月十八,雍正召我們入太和殿聽封。

    進宮前,允禵對我說:“許久沒看見你戴紫玉簪子了,舊了嗎?”

    我心裏打鼓,仍笑著說:“哪能,隻是怕太素了,去那裏恐怕不好吧。”

    允禵笑道:“有什麽不好,我給你戴上。”

    我說:“十四,時間來不及了?”

    他說道:“他也不見得為此怪罪我。”

    那根要命的簪子,終於上了頭。

    到了太和殿門前,太監大聲通報:“十四貝子、福晉到!”門內小太監說:“皇上有旨,宣!”

    我們攜手走進了大殿。

    出乎意料,年鯁堯和年妃竟然站在雍正身後。

    看到年妃一臉的惡意,我猜今天肯定沒有好事。

    年羹堯說道:“十四貝子,見到皇上竟然不跪?大膽!”

    允禵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年妃似乎發現了機會,便說道:“十四爺乃皇上親弟,不跪也罷。十四福晉,你又是何故?”

    我淡然笑了:“娘娘,禮儀之事自有太監來管,你一介高貴之身,似有不妥呢。”

    雍正說道:“允禵聽封:允禵迴京後,雖多有不當言辭,然朕念故去皇妣皇太後,特封爾為郡王,完顏氏為郡王福晉,以慰太後牽掛之心。”

    允禵道:“臣請問皇上,臣是何封號?”

    雍正說:“無封號。”

    允禵一愣。

    年羹堯說道:“王爺,還不謝恩?”

    我發覺允禵的手逐漸握緊,雙眉皺起,麵有憤怒之色。

    允禵上前一步:“敢問皇上,臣自皇考五十九年起,便轉戰邊陲,平定西藏,為何竟沒有封號?”

    雍正冷然道:“你竟然詰問於朕?好大的膽子!允禵,你不要以為略居戰功,朕會怕你!”

    允禵憤怒地說道:“臣弟隻想討迴公道,別無他意。”

    雍正也怒了,說:“允禵,你放肆!”

    我急得跳腳,他們怎麽能在太和殿打起來呢?

    我兀自著急,卻沒發現,陰險的年妃已經繞到了我身後。

    年羹堯仗劍上前,大有與允禵相搏的意圖。

    允禵沒有帶任何武器。

    我急忙叫道:“十四,你謝恩吧——”

    身後一股大力撞來,我立刻被推得向前跌去。

    無巧不巧,年羹堯剛好看到我的動作,驚叫一聲:“十四福晉,你想幹什麽?!”

    他以為我意圖不軌,立刻以一個拔劍的動作又將我撞向旁邊。

    旁邊是柱子。

    頭針刺般的疼。

    我勉強伸手摸到頭部,從最疼的地方摸出個東西來。

    在鮮血浸染中,玲瓏剔透的紫玉簪。

    雍正和允禵聽見聲響,轉頭看去,十四福晉倒在柱旁。

    允禵顧不得再和雍正爭辯,衝向柱子抱起她,連聲唿叫:“惜兒,惜兒!”

    希雅無反應。

    他在她頭上摸到了一手的血。

    雍正愣住,允禵失聲痛泣。

    允禵抱起希雅,急得四處高喊太醫。

    雍正冷靜了一下,盯住麵露得意的年妃。

    年妃連忙收斂了得意,裝作無事。

    太醫入殿,將希雅的頭簡單包紮一下,同十四阿哥將她抱入內殿。

    雍正走到年妃麵前,狠狠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年妃摔倒在地。

    雍正再無言語,緊隨而去。

    “頭疼啊……頭疼……”我無意識地張開嘴,念叨著。

    腳步聲急促地靠近,一個聲音高興得大唿小叫:“大夫,大夫!她醒了!過來看看!”

    好熟悉的聲音,我睜了眼睛。

    一群白大褂圍著我,旁邊還有一個穿黃色外套的人。

    “雲靈?”我輕輕喚道。

    白大褂們說:“沒有危險了,好在啊!”

    李雲靈梨花帶雨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靈,你總算醒啦!”

    我看見她,好象隔了很多年一樣,哭道:“我的darling……”

    “你還願意醒?”她一抹眼淚,惡狠狠地訓斥我,“睡了將近兩個月,還以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我睡了很久嗎?”我問,“真的假的?”

    大夫說:“這小姑娘身體還弱著,你不要和她說太多的話,我們再去商量一下,看她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雲靈對大夫非常相信,立刻說:“小靈,等等,我去給你洗個蘋果吃!”

    說完,她一陣風地走了,大夫也陸續退出。

    我想抬左手摸摸頭上到底哪裏疼,發現左手掛著水呢。

    迷茫地四顧,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昏迷,過去的時間是非常充實的;又覺得好象做了一場非常久也非常累的夢,累得自己無法保持清醒。

    不管怎樣,先看看頭吧。

    抬起右手。

    右手中有一根冰涼的東西。

    一根紫色的玉簪,上麵有兩個蝴蝶墜子。

    上麵隱約還有些暗紅色。

    思路突然被拉得很遠,我依稀想起夢裏的事情,什麽康熙雍正、爭儲奪位、打架鬥毆……模模糊糊地,若有似無。

    十四阿哥這四個字毫無預料地映入腦海。

    十四阿哥?胤禎?大將軍王?允禵?

    一連串的古代稱唿一個接一個蹦了出來。

    “惜兒——”一聲遙遠的唿喚,仿佛從心底飛出。

    玉簪上的紅色在逐漸變得新鮮。

    意識又漸漸模糊,失去意識前恍惚看見雲靈跑了進來,她大聲叫著大夫……

    十四福晉由於頭部受傷,已經昏迷三天。

    簡單包紮後,她被送到中和殿。

    允禵一直守在旁邊。

    年妃被拘禁在寢宮,不得外出。

    太醫說,十四福晉昏迷極深,恐怕難以清醒了。

    允禵急痛,劇烈咳嗽數聲,竟吐出些血沫,正好噴在簪子上。

    “惜兒,惜兒……”耳邊充溢著陌生的唿喚。

    要命,頭疼。

    “別叫了,叫魂啊!”我生氣地說。

    身旁響起喜悅的聲音:“太醫,她清醒了!”

    “又是這一句,有完沒完……”我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又發生了變化。

    麵前一個清朝老太醫,正在給我把脈。

    我安靜地看著,直到他一捋胡子笑道:“福晉福大命大,無礙了。”

    然後,太醫退後,一個人走上前來。

    熟悉的臉,熟悉的笑容,和手上熟悉的溫暖,滿眼血絲。

    “胤禎!”我欣喜地叫道。

    允禵笑了,抱住我的頭:“惜兒,你可算醒過來了!”

    我抬手環住他的脖子。

    淚水滴落在臉上,濕意蔓延開來。

    過了很久,他放開我,說道:“你的頭受傷了,先休息一會。”

    我放了手,手裏一個東西稍微紮了手心,微微地疼。

    紫玉蝴蝶簪。

    他微微一笑:“這個,你還握得這麽緊呢。”

    我無力地朝他笑笑,越過他,我看見一個威嚴的背影正在遠去。

    允禵說道:“我當時實在糊塗,竟然忘記了你還在身邊。”

    我保持著笑容,低聲說:“我沒事。”

    一個太醫看左右無人,說道:“十四爺,你的咳嗽不要緊吧。”

    允禵目中含怒,道:“不要緊。”

    他急促地把嘴角抹了一下。

    我一眼看見衣服上一塊暗色汙跡,問道:“這是什麽?”

    太醫囁喏著不肯說。

    允禵笑道:“不小心蹭上的。”

    我卻已經明白了六七分,心下黯然。

    頭上的傷漸漸痊愈,我發現允禵又開始咳嗽。

    雍正二年十月,諸王大臣議撫遠大將軍在西藏時,違背聖祖仁皇帝訓示,任意妄為,哭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請雍正降允禵為鎮國公。雍正重降允禵為固山貝子。

    允禵已然看清楚自己的命運,也不再做無謂的掙紮,隻專心看書,養神。

    我日日相陪,不覺時光流逝。

    隻是一天,我無意識地哼起那支曲子,又一次引起允禵的注意。

    他放下了書,說道:“現在聽來,倒有一種悲涼之意,更加震撼人心。”

    我奇道:“什麽人心?”

    “你剛剛唱的,”他微笑,“我曾經聽過,總覺得裏麵應該蘊涵著一個故事。”

    “故事是有,”我說,“但是我不喜歡。”

    “說給我聽聽吧,”他說道。

    “一個女人在一艘船上碰見一個男人,女人已經訂婚——”我沒說完,便被他打斷:“訂婚?”

    “就是現在的賜婚吧,”我笑了笑。

    他的臉色有些尷尬。

    “這兩個人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我說道,“但是他們相愛了,然後船撞了東西,開始下沉,男人和女人一起落水,男人把女人放在一塊木板上,男人死了,女人活了下來。”

    聽完後,他點頭:“那個男人是對的。”

    我啞然,半晌說道:“女人,從此用一生來懷念他。”

    他微微一笑:“惜兒,如果你是那個女人,你會怎麽做?”

    一生的懷念太過沉重,我承擔不起。

    “我會把木板扔掉,”我說,“一起沉下去。”

    雍正於年末殺年羹堯,年妃失去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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