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的幾天裏,康熙開恩,允許我們在貝子府擁有短短的時間團聚。

    團聚數天,一別經年,我生出滿腔恨意來。

    胤禎這麽一走,又沒有康熙的允許,就不能迴來——等他凱旋,四阿哥已經坐穩了皇位。

    如果不想得到以後淒慘的結果,辦法隻有兩個。

    第一,絕對不能讓胤禎離開京城——不大可能的,撫遠將軍一失蹤,康熙肯定不惜把城牆都重新鑿開兩次。

    第二,雍正必須得消失。上一次事情並不迫切,可現在不同了,火燒眉毛!

    ——還真是都挺困難的……

    無意識地歎了一口氣,我身上的手立刻收緊了些:“希兒,又在胡思亂想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想起了以後的事。”

    胤禎微微笑道:“希兒果然能夠未卜先知麽?”

    我悠然說:“沒有,隻是想到一些應該做而沒做的事情。”

    胤禎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輕微地提高了聲音說道:“希兒,你知不知道,我最高興的那一刻是什麽時候?”

    我笑道:“肯定是——等一等,我們一起說出來,看看我猜得對不對?”

    他笑著點頭。

    “因為生弘明而埋怨你(我)時!”我們同時叫了出來。

    他一臉驚喜,眼睛閃閃發光;我作出最促狹的表情,取笑著他:“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他笑問:“能看出來麽?”

    我立刻迴答:“看你的眼睛,現場翻譯了,哈哈。”

    他沉默了片刻,鄭重地說:“希兒,如今不比從前,想在你身上打主意的人很多,你一定要看清楚,千萬別隨便馬虎著就中了什麽計。”

    我笑道:“說得我跟白癡一樣。”

    他搖了搖頭,在我手心裏寫了個“三”,然後說道:“他近來可不對勁,你小心些吧。”

    想反手寫下個“四”,我終究還是忍住了,笑著答應著:“明白了。”

    也許是胤禎行期將近,我心情不好吧,要不怎麽總覺得四周的一切都怪怪的。

    十二月初五,初六,一直到初九,胤禎都得了清閑,康熙也給足了麵子,十二月初十,再次召我們進宮,賜宴,領賞,加封,讚許,一套路下來,康熙連氣都不喘一下,聽得周圍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當場就為皇帝死而後已。

    我在心裏冷笑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笑。

    隨後的兩天,胤禎難覓蹤跡,良子說,十四爺不是在兵營就是在和眾將軍議事,忙得很。

    我難得地笑了,說你比我知道的還要多。

    可惜,我沒有往深處想。在無限的深宮華府中,我的心思還是不夠深,或者說,與他們相比,我根本沒有權力提心思這個詞。

    呆坐在貝子府裏,看著日出等日落,就這樣度過了最難熬的兩天。

    站在城牆上,我有一種沉重的眩暈感。

    城牆外麵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排列整齊,一律穿著八旗戰甲,槍矛高聳林立,錚亮的刀劍閃著寒光,他們不時隨著戰鼓的催響而發出震天的呐喊聲;士兵的周圍是清一色的黑色戰馬,上麵是一動不動、手執馬鞭的副將;威嚴的正黃色大旗在寒風中凜凜飄揚。有幾個顏色突出的影子在士兵中到處巡視,是軍階比較高的一些將軍;在軍隊的最前麵,一個鮮亮的身影筆直地騎在一匹白馬上,身穿代表正黃旗的貴重鎧甲。

    我注意到,外圍是人山人海的老百姓,是康熙開恩,允許他們觀看,以壯大清聲威。

    康熙皇帝還沒有來,德妃早早就等候在那裏,身上披著大紅羽紗鬥篷,頭上金銀珠翠,在冰冷天空散射下的陽光中顯得異常耀眼,不時悄悄地扭過頭去,機靈的宮婢也立刻遞上帕子——然後她做了什麽,我一點都沒有看見。

    她在等候了一會後說道:“希雅,又沒聽我的話,對吧?你這個倔脾氣,穿得這麽素。”

    她笑著瞥了我的紫玉簪子一眼。

    我臉色沒變,扶了扶頭上的玉簪,然後狠狠咬住嘴唇,咬得要出血。

    我四處看了看,十阿哥發現了我的視線,對我笑了一下,九阿哥卻隻是定定地看著城下,眼睛裏透出興奮的狂熱。

    這家夥一定在幻想自己當了親王的無限風光吧,所以才這麽熱衷於胤禎的得勢。

    十阿哥也轉移了目光,望向城外,好象有些抑鬱,十阿哥的親族一直希望他能夠一鳴驚人,從眾阿哥中脫穎而出——沒想到,他的風頭竟然被胤禎搶了個幹幹淨淨,使某些人大失所望,不過胤禎一直是八爺黨的忠實一員,如果他即位,對十阿哥也沒有什麽大損失。

    十福晉站在旁邊,好象為十阿哥不能去而鬱鬱寡歡;她的不遠處是滿懷希望的九福晉,和誌得意滿、穿金帶銀的宜妃。

    八福晉沒有來,八阿哥也沒有露麵。八福晉很難忍受這一幕吧,我想。

    我淡然站立著,眼睛一直望著胤禎——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見一條黃色的身影。

    采用正黃旗、以親王體製出征、稱大將軍王,如果我不知道曆史,我真的會以為,胤禎是最有希望的皇位繼承人呢。

    不久又上來了兩個人,是四阿哥和五阿哥。

    德妃看見了四阿哥以後,止不住紅了眼角,有些哽咽地對他說:“老四,來看看胤禎。”

    四阿哥依言上前,看了片刻,低低地說:“額娘保重身體,十四弟此去,必是要得建大功了。”

    我聽見這話,簡直忍不住要死死地瞪他幾眼,不過好在,讓我更加討厭的人已經來了。

    三阿哥款款走了上來,剛來就立刻向德妃走去,恭恭敬敬地說:“恭喜德妃娘娘、恭喜十四福晉了。”

    我冷冷一福身表示聽見,德妃微笑作答,和三阿哥談起話來。

    正當我呆呆地看著胤禎時,一陣靜鞭甩過,我們馬上靠邊站,隨後太監扯著嗓子大聲通報:“皇上駕到!”

    原來是老邁的康熙來了,他扶著李德全的手,慢慢地走上來。

    台上一幹人等利索地下跪:“吾皇萬歲萬萬歲!”

    康熙嗬嗬一樂:“都平身,今天在這裏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

    所有人才爬起來。

    然後每人眼睛一亮。

    康熙今天,穿著一身鑲邊的黃色鎧甲,竟然和胤禎身上的非常相似!

    德妃說道:“皇上,天氣寒冷,臣妾派人去拿件保暖的衣服來吧。”

    康熙搖了搖頭:“不用。”然後他微笑著叫我:“希雅,朕有話要說,你過來。”

    我愣了愣,望著他身上的戰甲,有些眼花。

    李德全趕了過來:“十四福晉,皇上下旨了呢!”

    我這才走過去,謝罪說:“希雅一時讓風吹得厲害了,沒迴神,皇上恕罪。”

    康熙和藹地笑了笑:“朕沒想怪你,隻是最近時常沒有看見弘明兩個了,他們的阿瑪又要遠行,朕想過了,你們在貝子府裏也冷清,不如以後在宮裏長住吧。”

    此話一出,全場寂靜。

    人人都把一道道嫉妒的目光投向我和德妃。

    其中三阿哥臉上是極度的驚愕,九阿哥也收迴了盯在胤禎身上的目光,呆望著康熙。

    德妃在吸收了這番話的意思後,頭一個跪下來:“臣妾謝皇上恩典!謝皇上!”

    她一拉我:“笨孩子,快謝恩呢!”

    麻木地再次跪了下去,我大聲說:“希雅謝皇上。”

    康熙笑得很響:“快起來,看石頭地涼壞了你們。”

    更加驚人。

    幾家歡喜幾家愁。

    宜妃親手把德妃扶了起來,而扶住我的,則是掩飾不住喜悅的九福晉。

    戰鼓擂響。我驚跳了一下,指甲掐進了手心裏。

    康熙緩緩地轉過頭,扶著城牆,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城下的士兵和將領。

    城下有人大聲奏報道:“啟稟皇上,吉時已到,大軍是否可以出發?!”

    康熙猛地一揮手,立刻有太監尖聲說道:“皇上有令,撫遠大將軍即刻啟程!”

    胤禎在城下喊道:“出發!”

    隨行的正黃旗在前麵開道,風吹動旗子,發出一種撕裂布帛的刺耳聲音,胤禎騎著白馬走在前麵,隨後是一些將軍,再後是跟隨軍隊的副將,最後是鋪天蓋地的士兵,整齊的腳步聲,震動了城牆。

    城外遠遠的有歡唿聲。

    胤禎消失在地平線的遠方,我伸手把玉簪拔了下來,握在手裏,狠狠地攥著,直到手心的感覺由巨疼轉為麻木、再由麻木轉為隱隱的抽動,鮮血一點一滴地滴落在地麵上,匯聚成一個半圓形的紅色水灘。

    “福晉,您這是幹什麽?”宮女們驚慌失措地湧了上來,有心急的就趕著叫太醫。

    我沉沉地再次看了那個方向一眼,把簪子拔出,重新插迴頭上。

    還沒有等我走下去,一個小太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上來:“奴才給福晉請安。”

    丫鬟在身前問:“做什麽?”

    太監好象喘氣很急,他唿唿地說:“大將軍剛才說,忘了給福晉一件東西,怕弄髒了,叫奴才用絲絹包著送迴來的!”

    我心裏沒有來由的一驚,連忙打開了包裹。

    裏麵,赫然是那塊“柳浪聞鶯”的絲帕,潔白如新,輕柔若雲。

    “他說了些什麽?”我問道。

    “將軍說怕弄髒了——福晉!福晉!”他驚叫道,手忙腳亂地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我用力攥了攥受傷的手,一滴一滴的血落在手帕上;又拔下簪子來,隨手描了描。

    本來鮮紅的血跡,在簪子和無色香脂的細細描畫和調和下,變成了數朵豔紅的張揚桃花,飛揚跋扈地橫亙在一片雪白上。

    輕輕吹出幾口氣,我把帕子重新一包:“現在髒了,送迴去吧。”

    小太監驚恐萬分地低頭跑了。

    還沒有走的人都怔怔地看著我。

    我又揉了揉手掌,疼得直發噝噝聲,用另外一條手絹裹好手,甜甜地笑著看向遠方。

    胤禎已經不在那裏。

    好奇怪,心裏發空呢。

    以前看姐妹們為男朋友牽掛羈絆,自己還覺得很好笑,現在我也淪落到這種地步啦?

    閑閑地抿茶,我笑著想起以前希奇古怪的事情來,想起從前那些別扭的聚散離合,和自己的任性、胤禎吃了多少飛醋,最後想到他催動戰馬前,迴頭安詳而寧靜的一瞥,酸酸甜甜,百味相雜。

    我不得不承認:想他了,雖然還沒有到半天的工夫。

    一邊覺得自己傻,一邊仍然忍不住。

    沒得事情可做,我便來到弘明門外,想知道他在幹什麽呢。

    剛要敲門,我就聽見房間裏有低低的埋怨聲,原來是弘暟這小子——平常看著他挺強硬的,現在怎麽這樣。

    然後又聽見弘明在勸慰他說:“別去煩額娘,她如今也很難過呢。”

    弘暟又說:“哥哥,我想阿瑪了!”

    我苦著臉聽了一會,終於走了進去。

    弘明拿著大手絹愣著,弘暟有點小花臉的趨勢,他看見我,立刻撲了過來:“額娘……”

    我抱著他說:“弘暟,很難受是不是?”

    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點頭。

    弘明眼睛裏好象也有些水氣。

    我伸出了另外一隻手,兩個半成年的男孩在一個下午又恢複了嬰兒的本能——痛哭。

    我沒有哭,我也不能。

    我還有一個任務,記得吧???

    所以當德妃打發人來請我時,我毫不猶豫地打扮整齊,既不華貴又不顯樸素。

    太監宮女在前麵引路,其實不用他們也好,這裏我來的次數也不算少。

    一進門,我就看見已經長成大小子的弘曆居然拿著一本書在看,什麽——我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

    此時,弘曆聽見了響動,已經放下了書,雙手一撐,跳下椅子,規規矩矩地說:“弘曆給十四福晉請安。”

    我也大大方方地說道:“免禮,弘曆阿哥安好?”

    他頓了一下,大聲說:“很好。”

    然後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十四嬸?”

    我笑:這小家夥終於改口了啊,看來功夫也沒有完全白費嘛。

    我彎下腰來,在他的鼻子上一刮:“嗯?還知道叫我呢?”

    弘曆的臉色馬上多雲轉晴:“十四嬸,今天給沒給我帶什麽玩意來?”

    我一個踉蹌,苦笑著說:“今天沒有,以後再說吧。”

    他又纏著我問:“十四嬸,為什麽你不來看我了?娘說,你以前是很喜歡來的。”

    我噎住,歪著頭想了半天,才說:“我——最近比較忙吧。”

    他神秘地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皇爺爺留我住在宮裏啦!我以後就能天天去十四嬸的雨花閣了!”

    “哦?”我勉強笑笑,“是嗎?皇上這麽喜歡你?”

    他得意揚揚:“對呀,爺爺昨天還誇獎我功課好呢。”

    他把手上的書拿給我看,是“大學”。

    現在的孩子呀——沒法說,什麽叫做早熟。

    這時,門簾又被挑開了。

    我想起多年前出遊時,胤禎在馬車旁騎馬帶起的冷風,不禁微微一笑。

    我發誓,我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希雅微笑的魅力,或者是我眼睛中的神采的迴頭率。

    門口的人愣在當場。

    弘曆歡快地撲了過去,蹭在他身上叫著:“阿瑪、阿瑪……”

    我打了個哆嗦。

    四目相對,我穩住心神,靜靜地福了福身。

    一種氣氛彌漫著——詭異……

    “我早該想到的,四爺,”我迅速換了個表情,“恭喜四爺,弘曆阿哥得皇上青眼有加。”

    “多謝誇獎,”他淡淡地說。

    弘曆本來有些高興,聽我們說話的語氣不對,又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弘曆,別糊塗,”我淺笑著說,“你阿瑪在誇獎你,沒有別的意思。”

    弘曆——未來的某人——重重點頭。

    玉蝶在簾外說道:“福晉,娘娘有請。”

    我應了一聲,接著對弘曆說:“想玩就過來,知道啦?”

    他迴以一聲歡快的“知道”。

    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到四阿哥的目光仍然在跟隨著我,我放了心。

    一直在後悔以前做得太絕,以致於以後沒有機會。

    實施計劃,還有機會。

    我親愛的火槍啊,我一定打磨得錚亮,讓你好好把鮮血嚐……

    完全沒有意識到我把歌詞念了出來,玉蝶一個接一個激靈地打著。

    我側頭看了看她,溫和地笑道:“玉蝶妹妹,天氣寒冷,小心預防感冒哦。”

    然後她從頭到腳一個深長的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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