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呢?”他笑著問,“最近寫給我的情書麽?不知道文筆怎麽樣呢。”

    我“哼”了一聲:“少臭美,快出來!”

    他笑嘻嘻地站在院子裏,看我叫來小蘭:“把那些人做的東西拿來。”

    小蘭馬上去了,不消多久,就帶來了幾個編織工匠和他們製作好的鎧甲。

    那件被油泡過的金黃色蜀藤和銀絲製作的貼身鎧甲,在陽光下閃爍出燦爛的光澤。

    他驚喜地奪過來,反複地看著:“希兒,哪裏得來的好東西?”

    我還沒有迴答,一個工匠說:“十四爺,這是福晉設計的,蜀藤還是福晉——”

    我冷冷地瞅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自己多嘴了,馬上退到一邊照做。

    我笑著說:“你看看合不合身。”

    他穿上了,笑道:“正合尺寸,希兒,你真聰明。”

    我說道:“你先脫下來,試試硬度怎麽樣。”

    他不同意:“這樣也可以。”

    我也堅決不同意,非要他脫了鎧甲不可。

    然後,我拔出貼身匕首,刷的一聲刺過去,胤禎一驚。

    十三送的鋒利匕首,在鎧甲上基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鎧甲完好無損。

    胤禎更加驚訝:“希兒,如此堅硬的東西是從哪得來的?”

    我微微歎了口氣:“是以前托十三嫂子帶的——不說這個,如果皇上特許的話,我就讓工匠用金絲縫製。”

    他輕輕摸了下鎧甲,問道:“上麵有油。”

    我說道:“太正常了,否則這蜀藤怎麽能保持原樣呢。”

    胤禎不經意地說:“能有多久。”

    我屈指算了算,算不清楚。

    一個工匠迴答:“看樣子,起碼有八、九年了。”

    此話一出,全場皆驚。

    我淡淡一笑:“本來是用作別的用途的,沒想到就用上了。”話到此處,我也沒法深說。

    胤禎說:“還是用銀絲好了。”工匠連忙答是,眼睛裏大惑不解的神色卻逐漸加深。

    我沒有打算解釋太多。

    胤禎又說:“希兒,還有一樣呢?”

    我命小菱去房裏的大紫檀盒子中去取。

    布克改裝的火槍,黑油油的,在陽光下閃著金屬光澤。

    胤禎總算沒有辜負我的希望,伸手試了試,立刻感覺出不同來:“槍身更輕了——”

    我很欣慰地聽著這一句。

    然後他說:“其它沒有什麽異常。”我鬱悶了一下,說:“還是後坐力的問題,胤禎……”

    胤禎對工匠和丫鬟們說:“閃開。”

    丫鬟們都清楚十四阿哥發射“火炮”的惡習,躲閃不迭;工匠們並不了解,呆在原地發愣——此時,頭頂的天空上飛過一隻哀鳴的鳥,伴隨著“砰”的一聲!

    鳥在不遠處摔落,一地鳥毛。

    工匠們目瞪口呆。

    另外一個人拍手道:“十四弟果然厲害,哥哥服了你了!”

    我們同時轉頭,意外地看見一臉坦蕩的十阿哥、愕然的九阿哥和處變不驚、溫和微笑的八阿哥。

    我一邊福身,一邊看了胤禎一眼:沒有人通報嗎?

    胤禎也迴視我,表情有些疑惑和無奈:他們太失職了。

    九阿哥驚訝地問:“十四弟,你手裏拿著什麽?”

    胤禎笑了笑:“洋人的一件東西,不值一提。”

    九阿哥搖頭道:“我說你那隻手的衣服?”

    胤禎看了看,笑道:“是希兒做的。”

    於是,四人的目光又投射到我身上,初步分析,暫時沒有任何敵意。

    胤禎你那是什麽表情,存心要給他們戴眼罩啊!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把眼光挪開了。

    然後,我又很不快地盯著九阿哥一臉玩味的神情。

    十阿哥上前幾步,問我道:“弟妹,我可不可以借來一看?”

    我點了點頭,又兇狠地迴瞪曖昧的九阿哥:什麽眼神!

    十阿哥早就提起了興趣,拿著鎧甲向胤禎問長問短。

    我則對八阿哥、九阿哥微微一笑——當然對九阿哥的微笑中有些許威脅的意思,叫上丫鬟奉香茶。

    八阿哥輕輕掠著茶葉末,淡笑道:“弟妹不愧是十四弟的賢內助,這麽快便準備好了。”

    我正想謙虛兩句,卻覺得八阿哥臉色不對頭,有些驚訝,有些羨慕,甚至有些——嫉妒?

    你又不會領兵打仗,嫉妒蝦米……難道是??我平淡地笑道:“八爺過獎。”

    十阿哥在那邊大聲說:“原來是蜀藤!怪不得這麽結實!十四弟,你夠有門路的。”

    我看見八阿哥聽見蜀藤一詞後,臉色不易察覺地白了一下——蜀藤。

    胤禎卻平淡地開口了:“蜀藤到處都能購得到,不是麽?”

    九阿哥笑了:“我想起五哥前些年說的,弟妹你把弘暟送到他府上時,弘暟身上就穿了一件這樣小小的甲衣,當時還把五嫂子驚了一跳呢,說情況真是嚴重了。”

    我微笑道:“那種情況下,誰都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呢。”說到這裏,我臉色微微一沉,不自覺地迴想起當時東躲西藏的日子,慢慢地,心情緩和下來。

    十阿哥對新型武器和護身甲非常感興趣,他問道:“弟妹,如果著了火怎麽辦?”

    我想了想,說:“西藏那裏麽,想生火到足夠的溫度,恐怕不大容易吧。”

    十阿哥點了點頭。

    心懷忐忑地送走了八、九、十,我叫人把弘明、弘暟叫來。

    “額娘最近很忙,你們的功課我也沒有時間檢查了,”我對他們說。

    弘暟心存希望地問:“那額娘,你還會陪我們爬山嗎?”黑黑的眼睛中全是期待。

    我輕輕搖頭:“現在不行。”

    弘明說道:“額娘,你放心吧,我們會聽話的,額娘——陪著阿瑪,事情很多。”

    我苦笑著點頭:“弘明,你長大了。”

    弘明像得到獎賞一樣,開心地笑了。

    胤禎每天上午都會和隨同前去的將軍、統領們聚在一起,商討、研究進藏前的種種事宜。

    下午,他也不會清閑,因為我向老康申請了恩典,他允許我在下午使用木蘭圍場。

    於是第一天,胤禎剛剛結束會議,立刻被我拖進了圍場裏麵,我挑了兩匹馬,一匹訓練有素,另一匹易受驚嚇。我把後一匹留給胤禎,自己翻身上馬。

    他的馬不安地輕刨著蹄子,我從懷裏取出槍,上膛。

    我第一次在馬上向他瞄準,胤禎瞬間流露出極端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來。

    “躲避槍口,”我這麽對他說著,側手開了第一槍,巨大的聲音驚飛滿林鳥雀。

    驚馬使勁一刨蹄,幾乎把胤禎掀了下來,好在他努力控製住了;他在馬上淡淡地點頭。

    好幾次,子彈都擦著他的身體唿嘯過去。

    一個半時辰以後。

    兩匹馬都汗水淋漓,周圍聚攏了一堆的侍衛太監,都驚恐地看著,直到我慢慢停下追殺胤禎的腳步。

    沒有人去報告嗎?

    怎麽可能!不過,隻要我一槍打飛他的帽子或者前麵一步的地麵,他馬上就停了,跪地求饒。

    用這個代詞他,好像不大合適——誰能說得清楚,太監是男是女。

    一場下來,我們氣喘籲籲地跳下馬,我吩咐把馬都牽迴去。

    胤禎放鬆地躺下,閉上眼睛。

    我半坐在旁,嘴裏叼著一根草,沉思默想起來,想了一會,遠遠地扔開火槍。

    “戰爭比這殘酷很多,一定是的,”胤禎沉默了,說道。

    我點頭附和,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得到。

    我看看他的額頭,說:“用袖子擦擦汗吧,今天走得急,又沒有帶手絹。”

    他隨手摸出一塊白色絲絹,抹了個滿頭滿臉,然後順手隨便扔掉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會,突然站起來:“該走了!”

    胤禎微微笑道:“希兒好像生氣了?”

    我背對著他,冷道:“沒有。”有些出離憤怒,魯迅的話。

    胤禎站了起來,把我轉向他,微笑:“讓我猜猜為什麽?是因為我躲過了火槍的襲擊?”

    我仰天翻了個大白眼:你要是躲不過去,我也會完了滴。

    我不經意地瞥了遠處一個白點。

    他愣了一下,笑道:“傻希兒,你過來。”

    我馬上跑掉,在草地裏揀迴手槍,大大地獰笑:“敢說我傻,你倒黴了!”

    他把我拉了過去,從懷裏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上麵字跡仍然很清楚:柳浪聞鶯。

    他笑著抱住我,低語道:“怎麽舍得。”

    不明不白的怨怒,漸漸消失在一如既往的溫情中。

    轉眼,已經是八月初,天氣越來越熱,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聒噪著。

    胤禎往往幾天不見人影,迴來也多是攜帶著我的西藏地圖和路線圖,不做聲地研究著,我在旁邊靜靜地看。

    布克的地圖,和我以前看過的西藏地圖最為相似,隻是有些地方粗略一些,另外一些地方沒有標注好,比如比較偏僻的錯那、定日、拉孜、措美等地方,我憑著記憶、又詢問了一些去過西藏的人以後,把缺失的村落和地點補了上去。

    胤禎曾經把地圖給宮裏另外的外國傳教士看,外國傳教士說:已經很精確了。

    而替胤禎拿到這些地圖的我,名聲被傳揚了出去,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十四福晉有收集希奇古怪東西的習慣,因此,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以禮物的形式送進府來。

    其中的大部分都屬於rubbish。

    隨後,我親口拒絕了這些東西。

    胤禎忙碌了一天後,經常懶得連飯帶覺一起在我屋裏解決。前一項,我勉強同意,隻是看到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不免覺得有點鬱悶;後一項,我堅持反對,伊爾根覺羅氏她們肯定向往得到胤禎的關注。

    九月的一天,清風涼爽,秋意襲人。

    我把最後一個地點校正過,滿意地說:“這絕對是最好的了,對於西藏以外的人而言。”

    胤禎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道:“沒錯。比那些文官收集來的精密很多。”

    我幫他收拾好,笑道:“好了,去吃晚飯,伊爾根覺羅氏妹妹在等著呢。”

    他倏地睜言:“她?有什麽事麽?”

    我好笑地說:“沒有。隻是她很久沒看見你了。”

    他淡淡地迴答:“以後再說,今天很累。”

    我推了他一下,說:“前幾天你就這麽說,別找借口了。”

    他低聲歎了一口氣:“明天九哥要為我試製軍備,今天讓我好好歇歇,她太嘮叨了。”

    我說:“那我告訴她注意些就好。”

    他暗聲說:“你明明知道我隻在乎你的。”

    眼睛一酸,我大聲說:“可你也娶了她們!”心中長期集結的委屈,幾乎要全部倒出。

    他神色黯然:“阿哥們必須這麽做,每個都一樣,八嫂如此厲害,八哥還有兩個妾。”

    我抑製住自己的心情,勉強笑了:“所以趕快去吧,別讓她等著。”

    隨後的兩天,胤禎又被我趕著去了庶福晉那裏。

    結果,側福晉、庶福晉都笑意盈盈,高高興興地度過了幾天。

    弘暟因為這事,幾乎和我吵了起來,他簡直不明白,為什麽我要這樣做。

    我苦澀地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麽,僅僅把弘暟趕迴書房繼續讀書去。

    胤禎必須暫時籠絡著她們,以便他不在京城的時候,她們的家人能繼續效力。

    這些話,應該對孩子說嗎?

    正當某一天,我無聊地分割著白天的時辰時,丫鬟突然來稟報說,八阿哥來訪。

    我很奇怪:他應該知道,胤禎現在在兵營裏呢。

    猶豫了一會,我對丫鬟說:“請到正廳裏,奉茶。”

    坐在椅子上,我不停地琢磨著,什麽大事呢?

    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結果,隻好看著吧。

    八阿哥款步走了進來,我頭腦裏立刻浮出八個字:“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不過我倒是希望四阿哥能這麽說八阿哥,正好是敵對關係嘛。

    我好像看得八阿哥有些不舒服了,便緩緩移開目光,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福身道:“希雅給八爺請安。”

    八阿哥有些驚訝:“十四弟不在麽?”

    我詫異地說:“胤禎去兵營了呀。”

    八阿哥微一點頭,又笑道:“是我疏忽,忘記了。”

    此時,丫鬟上茶。

    我恍惚了一下,然後自嘲地笑笑,以為那個丫鬟還會是對八阿哥含情脈脈的小梅。

    迴神時,八阿哥正在放下茶杯:“弟妹看來是想十四弟出了神罷。”

    我紅了紅臉,反駁道:“八阿哥你是不一樣,想起喜歡的人,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本來隻是一句戲言,八阿哥的臉竟然泛起了一片淡紅。

    我繼續打趣道:“哎呀,我猜錯了!八阿哥想想也會臉紅的,八嫂就算在別處,不過是宮裏或者府上,至於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口,就再也收不迴來了。

    八阿哥臉上的淡紅色消失,臉色也微微轉白,仍然說道:“弟妹見笑了。”

    我自悔失言,見他如此說,也沒有把話接下去,隻問些府上家人安好之類的事情。

    他忽然問道:“弟妹,聽說十四弟的那些地圖,是你找來的?”

    我皮笑肉不笑地迴答:“八爺認為是不是呢?”

    八阿哥微微一笑:“我倒覺得不是。”

    我這才笑道:“是或者不是,並不重要。”

    他接口道:“關鍵是十四弟得到地圖,對麽?”

    我輕輕點頭:“沒錯——西藏那邊環境險惡,地理複雜,沒有精準地圖怎麽行。”

    八阿哥笑道:“十四弟得皇阿瑪青眼,以後如若立下戰功,前程便不可限量。”

    我搖頭說:“八爺別這麽說,將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

    八阿哥淡笑:“也是,我是不祥之人,不好亂說的。”

    我連忙擺手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八爺。”

    又沉默地坐了一會,我忍不住問:“八爺,你到底有什麽事?”

    他若無其事地向外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我先告辭了。”

    我滿腹狐疑地起身相送,送至門口時,他迴過頭來,微笑道:“也許是看看你。”

    我木然應了聲:“八爺走好。”什麽人啊,隻說半截話。

    胤禎迴來以後,我對他說八爺來過了,他隻是說“知道了”,再沒有問別的。

    我又去了一次十三阿哥府,府中淒清。

    十三阿哥在聽說胤禎即將遠行的消息時,發出一聲失落的歎息。

    然後,他取出一柄珍藏的刀,要我交給胤禎,權當他臨別的禮物。

    我無話可勸,隻是告訴他要看開一些,不要傷了身體。

    他落寞地一笑,點頭稱是。

    時光流逝得很快,轉眼,十月、十一月一閃而過。

    十一月十五日,胤禎在太和殿受封為大將軍王,出征日期也確定了,是十二月十二日。

    十二月十二日。

    心中的無助,終於一點一點地開始吞噬我。

    難得胤禎在十二月初三,得了一個下午的空閑。

    他放下了地圖,叫了丫鬟在小花廳裏擺桌子倒茶;我們一邊喝,一邊互相凝視著。

    過了一會,他淡淡一笑,說道:“希望我迴來的時候,一切都是原樣的。”

    淚水滴滴答答地掉進了茶杯裏,我抹了一下眼睛,勉強笑道:“沒法喝了。”

    “怎麽會呢……”他歎了口氣,伸手拿過去,喝掉。

    我模糊中有些吃驚地望著他,眼淚更是沒完了。

    “別哭,希兒,”他緊緊地抱住了我,“你不知道你哭的時候我多難過。”

    “——我知道,”我哽咽著說。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胳膊,掐得手都疼了。

    他悶悶地說:“小心你的手指。”

    我靠在他懷裏,輕聲說:“如果你迴來後,發現一切都變了,你要怎麽辦?我們該怎麽辦?”

    他微微笑了:“有些事是會變化的,那些事我們阻止不了;有些事永遠不會變化,比如大清國,再比如——我們。”

    我有些生氣:“我說認真的!”

    胤禎點了點頭,說道:“我也是。”

    我放心地閉上眼睛,嘀咕著:“出征以後不許常常給我寫信!”

    他低低地“嗯”了聲。

    “不許想我!”

    “呃——不太可能,”他笑著說。

    “不許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他低聲說。

    我不安地掙紮起來,他一點沒放鬆。

    “我要憋死了!”我吼道。

    他慌忙鬆了手,我趁機跳出來。

    他一臉笑容地看著我:“迴來,希兒。”

    要是往常,我肯定一邊朝他扔著新鮮瓜果,一邊跳腳,喊著:“沒門!沒門!”,就像以前很多次。

    這次大大的不同。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隻笑不說話。

    我也在笑,笑得很辛苦,心裏開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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