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常見的春圍,因為去年十八阿哥的猝死,而沒有人敢於再提。

    傷心的康熙熬過了漫長的春天,夏天不得已應幾位蒙古王爺的邀請,帶著他的兒子、兒媳們,浩浩蕩蕩地啟程了。他特別允許外國傳教士隨行,以顯示大國風範。

    他叫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胤禮隨身伴駕,大概是想忘卻十八阿哥的失去吧。

    太子仍然隨行,雖然被康熙多次斥責,但是他還沒有失寵。

    康熙也平靜多了,對待太子的時候不再是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神色平和。

    一路地觀察,我肯定,太子的地位很穩固,能破壞這種地位的,不是其他阿哥,正是他自己。可惜愚蠢驕橫的太子,樹立了n個假想敵,唯一漏算了他本人。

    再見草原,四十三年的焦灼和憂鬱已經不複存在,隻留下對沒有束縛的藍天白雲、淳樸的蒙古人的欣賞;比起清廷,這裏的鉤心鬥角還是少一些。

    我帶著弘明。沒有辦法,在十四和我都不在府中的時候,我根本不放心把他留在那裏。

    小家夥的眉眼還算勻稱,好歹能讓我稍微滿意;為了他的長相,我不知和十四抱怨過多少次了。

    十三阿哥跟著康熙來了,漣雲由於懷有身孕,不能參加。

    如果我沒有記錯,太子的“裂縫”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想想我也害怕,有個人每天晚上趴在你的帳篷外麵,拿著匕首劃來劃去,像個索命冤魂似的偷看,誰受得了?

    第一天我就對十四說:“這次蒙古行我們都離太子遠點。”

    十四說:“我本來就不喜歡他,自然的。”

    我搖搖頭,順手拿起一支毛筆,蘸著水,又研了磨,把一張白紙在矮幾上鋪開。

    十四不解地看著。

    我用水寫到:“太子會出大事,皇上震怒。”

    他點頭,表示看懂了。

    水跡幹了。

    我蘸上墨汁,微笑著:“十四,你的字不錯,提一首詩吧。”

    他提筆揮就。

    我看了看,笑道:“好爛。”揉了紙團就扔掉了。

    十四領會含義,說:“好好地浪費我的才思!”

    我大笑:“才思啊——失敬失敬。”

    一歲半的弘明瞪著眼睛看我們,含糊地嗯啊幾聲。

    我喜歡在草原上騎馬遊蕩。現代時曾經來過蒙古,野草遠沒有這樣茂盛,而且草皮有很多破損之處。一直在懷念現代先進社會的我,終於感覺到沒有汙染的好處。

    前幾天清朝阿哥們參加過大規模的打獵、摔跤活動,然後他們就自由了很多,相熟的相互約著去賽馬、訓鷹,十四經常和性情相近的十阿哥比試弓馬。

    至於我,置身於遼闊草原,習慣找個靠營地不近的安靜地方,躺著叼根幹草嚼著想心事,不算太失禮吧。

    不過我不知道,會不停地撞上某人。

    一天,我牽著馬走出營地,尋了塊安靜處坐著。馬四腿著地趴下了,我順便靠在馬身上倚著,想著以後所有不可避免的事情:十四肯定不能脫離八爺黨的,不管我把八爺灌死還是把十爺嗆死;也許應該把未來的雍正抽空宰了,以手裏的火槍的威力,這是不成問題的;如果曆史改變,十四和我的命運又將是什麽?

    馬有些躁動不安,我半坐起來,振振有詞地訓斥道:“你激動什麽?難道有公馬來了。”

    沒有注意到臨近的馬蹄聲,我繼續指手畫腳:“好歹你是位女——馬,拜托你,矜持一點好吧?”

    “怪不得人人都說十四福晉善於訓馬,我今天見識了,你竟然和馬講道理,”旁邊有人帶著笑音說。

    我聽了聽,一時沒有辨出,就說道:“當然,要不我教你兩手?”

    一轉頭,那人竟然是八阿哥。

    我立刻放下一副笑臉:“給八爺請安。”

    八阿哥還是一臉和煦的微笑,說道:“請弟妹賜教。”

    我連忙笑著說:“希雅不敢。”

    老八仍然笑著。

    我繼續笑。

    他笑。

    我笑。

    很久以後,他突然止了笑,靜靜地說:“十弟沒有說錯,你比我還能笑。”

    我用力抹臉,酸笑道:“你的功夫已經很不錯了,再接再厲。”

    他淡淡地問:“你覺得天天都笑很好嗎?”

    “不好,”我冷淡地說道,“十爺怎麽說的。”

    “八哥啊,十四弟妹簡直笑得要開花了,”他模仿著十阿哥驚訝的樣子和語氣,竟有幾分相象。

    我又笑了,大笑。

    “果然沒錯,”他淡然歎氣。

    “八爺,我大多數都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我漠然地說。

    “哦?那其他時候呢?”他露出一種感興趣的表情。

    “當我摔倒的時候,”我看向他,以尖銳的眼神打量著他。

    “那你很奇怪,一般人摔跤時都會不高興,”他溫然迴答。

    “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再摔在同一個地方,”我笑道。

    他注視著我,片刻後說道:“也許吧。但是笑容不能帶來快樂。”

    “可它至少能麻痹痛苦,”我微笑,“笑著的時候,即使心疼,也不會顯現出來。”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突然說:“這很難解釋。”

    “對於身世艱辛的人來說,”我說出了半句,便牽馬告辭。

    第二天,我還在原來的地方休息,不期然又碰上了他。

    我照著原樣福身微笑。

    他丟過來一句:“今天沒有心情笑,”就自顧自地坐在一邊。

    我也沒有說話。

    半晌聽見他說道:“迴到京城以後我又要戴麵具了。”

    “那就接著戴吧,”我深吸了口氣,“反正你都習慣了。”

    “是啊,”他歎息道。

    第三天。

    “八阿哥,八老爺,這地方好像是我找到的吧?”我無奈地看著雷打不動的八阿哥。

    他沒有說話,淡然地笑了,不是充滿籠絡、心機的微笑,是真正開心的笑容。

    “效果好多了,”我說,“以後就這樣吧。”

    第四天,我沒有再去。

    接下來的日子詭異地平靜,我竟然以為記錯了曆史,太子的大逆不道不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來到蒙古草原後,傳教士又擺出了他們的望遠鏡,說蒙古草原地勢稍高,正好適合觀望天空。蒙古人對此不屑,仍然熱衷於與清朝的皇子們比試騎射。康熙的興趣也不大,隻是由著他們,不加過多約束。

    正當我認為草原之行可以畫上一個句號的時候,事情終於發生了。

    具體的情況,除了康熙和太子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

    本在被遣送迴國的前一天,用英語跟我說了個大概。

    他在營地外麵進行最後一次觀星後,開始收拾器材;這時,一個影子從身後溜過,他還以為是花了眼看錯,於是他沒有理會;隨後他聽見一個營帳裏有低低的撕拉聲,他的師傅也就是外國老神父,片刻後突然驚唿一聲,他連忙尋聲趕去,看見康熙的侍衛們押著一個人,地上還有一把匕首;透過割縫,他看見康熙滿麵怒色,老神父一直跪著劃十字。

    根據他說的,裂縫似乎很大。

    我根本沒有發現異常,直到第二天,太子不在隨駕的阿哥中,康熙的臉色有一點蒼白,晚上和蒙古王爺喝酒的時候多灌了好幾杯,我才能相信,這件事不是空穴來風。

    九阿哥曾詢問太子怎麽了,李德全麵不改色地說,太子身體不適,需要長期休養,皇上親自照顧。

    他打聽了迴來,還和十四笑談太子弱不禁風,沒有滿洲勇士的體魄。

    九阿哥、十阿哥都沒有當把這迴事,但是我看見八阿哥的時候,知道這事情有一半是真的了。十四也不相信好端端的太子忽然染病,隻是隨口應著九阿哥的玩笑。

    太子養病後沒多久,所有的外國人都被送走,甚至沒有像樣的理由。

    某天下午,八阿哥登門造訪。

    談了一會廢話之後,八阿哥淡淡地說:“二哥出塞前好像就有些不適,蒙古風大幹燥,不服水土的人當然難過。”

    十四慵懶地點頭:“十五弟前些日子也不大好,皇阿瑪傳了太醫過去呢。”

    八阿哥又說:“看來二哥病勢偏重,不過幸好皇阿瑪天威盛,沒有出大事。”

    十四笑笑,說道:“八嫂最近身體可好?”

    八阿哥淡然一笑:“多謝惦記,隻是弘旺有些著涼,夜裏風大。”

    我笑了:“八哥該好好看著他,多加些被子。”

    八阿哥麵有憂色,歎道:“奴才們笨手笨腳,連帳子也弄不好,居然透風。”

    十四笑道:“八哥素來寬厚待人,奴才就蹬鼻子上臉了,以後嚴加管教便好了。”

    八阿哥又說了一會,告辭而去。

    全清楚了,都是真的。

    八阿哥像一隻八爪章魚,探聽到康熙極力要掩蓋的東西,還不得不拐彎抹腳地說出來。

    唯有一點不明,康熙信任的小太監,李德全的徒弟,怎麽會被八阿哥收買,背叛師傅?

    明明是太子那麽大一塊石頭扔了進去,康熙竟不聲不響地像潭死水,泛了一個小浪花,再無聲息。

    過了幾日,蒙古王爺們恭送皇帝、病太子和阿哥們迴京。

    剛到布尓哈蘇的行宮,康熙就不再掩飾什麽,立即將太子及家眷拘禁其中,傳旨京城,將太子的黨羽大臣一律軟禁在家,嚴加看管;左格家是頭幾個被軟禁的。

    行宮裏條件較好,氣氛冷肅;無事不得踏出房門一步,門外不時有帶刀的侍衛四處巡邏。受寵的八福晉曾要求進出,被侍衛好不客氣地厲聲勸迴。

    我和十四默默相對,已過三日。

    九月初三,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小太監傳十四去行宮大殿。

    剛過下午,十四疲倦地迴來了。他半晌沒有說話。

    我沉默著,揣摩太子被廢了。

    吃晚飯的時候,十四開口:“明天就可以迴京了,希兒。”

    片刻後,他喝了一口酒:“皇阿瑪廢了二哥,十三哥被他留下了。”

    “皇上廢太子了?”我問道。

    “今天上午皇阿瑪把我們和隨駕的大臣們都叫來,讓我們依次跪下;皇阿瑪叫二哥跪在麵前,一字一句地痛罵他,說他不法祖德,不尊皇訓,肆惡虐眾,暴戾淫亂,越發囂張;隨意侮辱大臣、貝勒,糾集黨羽,窺伺皇阿瑪起居,”他漠漠地說,“祖宗基業斷不可托付在二哥手中,否則將毀於一旦,皇阿瑪幾次昏厥倒地,也不許人扶,硬生生把話說完,才被我們幾個送迴去了。”

    我歎息:“那麽太子怎麽處置的?”

    十四道:“是二哥,連夜被押送迴京。”

    看得出來,十四並不是很傷心。

    生在帝王家,沒有落井下石已不容易。

    太子被關押在鹹陽宮。

    十三阿哥至今沒有消息,漣雲來了兩次都無功而返。她進宮向德妃詢問,德妃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最後我親自去找了八阿哥,托他代為打聽;不久就聽說,十三阿哥被押在宗人府地牢裏,但是打聽不出原因。

    漣雲抱著新生兒哭斷了腸,淚濕衣裳。

    康熙在朝廷上正式宣布胤礽幾大罪狀,朝野震驚。

    羅察某天來了十四府,恰逢十四去了八阿哥府,我帶著小梅、小蓮做針線。

    下人通報,我收拾了女紅,冷淡地接待了他。

    羅察見我來,便要給我行禮,我婉拒,並賜他座。

    沒聊幾句,他就把話題扯到廢太子上,委婉地說:“二阿哥罪證鑿鑿,皇上對他也是開恩了。”

    我不置可否,悠然喝茶。

    見我不說話,他有幾分著急,又說道:“皇上現在心情怎麽樣?”

    我淡淡說:“直接去問皇上好了。”

    他訕訕地笑了。

    我悠然說:“最好少生事,完顏家也不比一些大家大戶,經不起折騰。”

    他如聞梵音,恍然大悟,氣得罵道:“文立這小子,說了他不聽勸。”

    後來我知道,文立曾經以為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在九阿哥那裏四處張羅;被羅察訓斥,才停下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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