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終於如期而至會稽嶺。


    據說,這山是在距秦近兩千年前的上古時期,因大禹治水後在此會盟諸侯、計功行賞而得名。


    而後,它又成了禹帝娶妻、封禪,甚至陵寢的所在之地。


    是為世代祭祀禹帝的聖地。


    禹帝雖然不屬三皇五帝,但他在曆史上的地位卻非同一般。


    作為治理水患、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英雄,他繼承了舜帝的帝位,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朝代,亦是第一個奴隸製王朝夏朝。


    更是他將天下分為九州,鑄造了讓後世迷信幾千年的王權九鼎。


    故而曆朝曆代的君王,都曾到達過會稽來祭祀他的陵墓。


    禹帝陵依山傍水,前臨禹池,背靠會稽嶺,風水極佳,風景秀美。


    而會稽嶺雖然不算高、也不算奇,但卻是公認的人傑地靈。


    群山迭翠,綿延起伏,樹林竹海,青鬱蔥蘢。


    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曾說會稽嶺:


    “千岩竟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南朝詩人王藉至會稽,亦曾留下了“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千古名句。


    在這般景致下,梁兒跟隨趙政跨過禹池之上的告成石橋,一步一步走近那座上古帝王的安息之陵,又一步一步走入這座曆史悠久的千古名山。


    她亦在心底萬分虔誠的一遍一遍向先人祈求趙政的福壽安康。


    盡管她清楚,這些理應不會奏效……


    望著眼前她深愛的男子身披玄金龍袍、高大威武的背影,梁兒不知不覺暈濕了雙眼。


    她的政是那般身強體壯之人,甚至幾乎連發燒感冒都不曾有過,要她如何相信他會僅在幾月之後便暴斃於沙丘?


    如何……?


    ……


    “梁兒,這便是南海……”


    趙政在會稽之頂駐足,眺望著連天的海域,他千般感慨。


    當初為了能征服包括楚地在內的這片極南之濱,他大秦死傷了多少將士?他又付出了多少辛勞?


    而今,秦國終於在他的統治下掌控了前人所不及的遼闊地域。


    他完成了曆代帝王可望而不可即的霸業,成為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秦始皇帝。


    可為何這般天地至尊、政績蓋天的他,已如此傾盡了自己的心力,卻還是難守得住身邊女子燦爛的笑容……


    梁兒默默斂下眸子,偷偷隱去了方才的淚意,微微牽起唇角緩緩附和:


    “這裏的海,比北邊更藍、更清、也更美……”


    聽得梁兒澄澈的話音,趙政仿佛忽然悵惘盡消,心情清明了許多。


    他一直覺得奇妙,無論何時,梁兒的聲音總會輕而易舉的令他排憂解慮,一掃陰霾。


    他斂唇一笑,轉身麵向梁兒,一對眼眸明亮優柔,語聲溫潤得好似他已非那個手握天下、行事絕戾的無情帝王。


    “會稽嶺翠意濃濃,蟲鳴鳥語,卻唯獨缺了些花香。若是在這裏設下沐梨園,便能與碧海相望、與清風相伴,必定可令此處更加水木明瑟、風月無涯,你覺得可好?”


    梁兒婉婉而笑,滿麵暖意的點頭應下。


    卻在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麽之時,突然有人匆匆而來,急急道:


    “報!——啟稟陛下!嶺南甌駱一族已反,南海郡守任囂已命龍川縣令趙佗領兵十萬前去鎮壓!”


    梁兒微怔,嶺南諸戰都太過冷門,極少現於史書,關於眼下這件事,她更是沒有多大的印象。


    不過趙政的神色倒很是輕鬆,隻見他挑唇一嗤:


    “嗬,困獸猶鬥……當初朕聽了趙佗的建議,遷徙五十萬人去往嶺南三郡與當地土著之人相融以治頑固不化的百越之地,卻不想今日他們竟還是反了。真不愧是將臥薪嚐膽的勾踐奉作神明的古越人之後……”


    他抬眼輕瞥向通報之人,淡然道:


    “你下去吧,無需慌張,趙佗在嶺南傭兵多年,已深諳當地情況,甌駱再也不可能對他手下的秦軍構成威脅。”


    “諾。”


    那人聽了趙政的話,終於鬆下了一口氣,安下心來應聲退下。


    而趙政則再度轉身朝向大海,吩咐內侍道:


    “讓李斯過來。”


    不多時,李斯便已恭敬的立於趙政身後。


    “陛下。”


    他躬身施禮。


    趙政並未迴身,隻淡淡問了句:


    “甌駱造反之事,你可聽說了?”


    “迴陛下,臣已知曉。”


    李斯已經以左相的身份代理國政許久,如這等大事,他必定是已經收到了通報的。


    趙政語氣平淡依舊,又問:


    “你有何看法?”


    李斯素來神思敏捷,此番亦是對答如流,侃侃而言:


    “以臣所見,甌駱不是趙佗的對手,此亂定會很快平息。不過,臣擔心此事一旦傳出,其餘越地之人也會受此影響,紛紛反秦。舊越之地甚廣,若各處同時叛亂,即便實力不強,卻也可擾得我秦內民心大亂。如果再帶起六國舊地之亂,秦則危矣。”


    趙政的眼始終定定望向海天相接之處,負手再問:


    “那你可有解決之法?”


    李斯滿麵訕色,低頭一揖:


    “臣不才,還未想到可用之法。”


    聽他如此說,梁兒不禁暗歎這李斯經過趙政彼時在梁山宮的調教,果然又學聰明了不少。


    他如今已掌大權一年多,如若眼下趙政所問他句句答得幹淨利落,豈不就等於他已經可以完全替代了趙政這個皇帝?


    他深知趙政城府甚深、多疑多慮,故而這一刻,便是有意迴避了這最關鍵的一問,將最終的決策權完全交還給了趙政。


    麵朝大海的趙政此時亦是唇角微勾,對李斯的反應甚為滿意。


    看來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左相,已經完全符合他計劃中該有的模樣了。


    他終於轉過身來,正色言道:


    “越地之事,還要在越地解決。會稽是當初的吳越故地,是為越人朝聖之地。朕欲擬定一篇銘文昭示越人,由你親自刻石立於會稽境內最高的鵝鼻山絕頂。再遷徙天下有罪之人和被貶謫的官吏至所有越之故地、深入與越人通婚相融,消減當地越人的血脈和反秦之心。”


    此令一出,李斯便眼神炯炯,即刻念著“陛下英明”領命退去。


    看他的反應梁兒便知,趙政方才所言必是又與他固有的想法不謀而合了。


    一個民族想要徹底收複另一個民族,便務必要將“民族融合”施行得徹底。


    隻有越人與秦人共同生活,誕下含有大秦血脈的子孫,才會打從根本去除他們的反秦意識。


    時間久了,便能使越人的血統越來越弱,直至消亡,完全被秦人同化和取代。


    趙政和李斯這一帝一相,無論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出現過分化,他二人在國政上的慧眼和默契都是始終未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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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是趙政這一年來唯一一次熬夜。


    他深思熟慮,逐字斟酌,最終定下了那篇聞名千古、飽含深意的《會稽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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