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二十七年的年節,趙政下召天下大酺。


    興樂宮中連夜大宴群臣。


    除了艾兒,所有公子公主都已年滿十歲,故而這一次,是趙政的子嗣出席國宴最全的一次。


    殿中一片靡音連連,席間推杯交盞,燭光燦燦,好不熱鬧。


    趙政平時幾乎滴酒不沾,可每每到了設宴之時,他就會貪酒貪得離譜。


    眼下,桌案上的酒再次一滴不剩。


    趙政又說想喝梁兒親手釀的木樨酒,梁兒便起身離席去為他取酒。


    殿外迴廊上來來迴迴的人很多,一不小心就會有所衝撞。


    “你沒長眼睛嗎?”


    一個犀利清脆的聲音斥道。


    “公主贖罪,奴婢不是有心的,實在是沒有看見……”


    一個宮婢連忙跪地磕頭。


    又是那個任性無禮的公主陽滋……


    梁兒心中暗自一嗤,但卻無意駐足,何況大秦宮中的嚴酷律法也容不得她看這般熱鬧。


    她低斂著頭,正欲從那二人身邊走過,隻聽那高傲的聲音又訓道:


    “你一個賤婢,眼中竟連本公主都看不到,這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也是那個梁兒嗎?”


    梁兒的身形不自覺的一滯,知道陽滋已經看到了她,這話擺明就是有意說給她聽的。


    她心中略有不暢,卻也未做停留,抬腳繼續向前走去。


    “站住!”


    陽滋高揚著頭令道。


    秦皇室的後裔幾乎各個都是高個子,十二歲的她身高已與梁兒相差不大。


    梁兒一頓,心中暗罵這丫頭跟她母親一樣沒腦子,她的父皇就在隔壁殿中,她竟也敢就地挑事。


    “公主有何吩咐?”


    梁兒始終低垂著頭,轉身一禮,態度恭敬。


    陽滋佯裝沒看到她的臉,仍然鼻孔朝天,半垂著眼問道:


    “方才本公主提到梁兒,你身子便滯了一下。怎麽,你是有何不滿嗎?”


    如她這種低智商、低情商又不受寵的嬌蠻公主,看著兇神惡煞,實則最沒殺傷力,梁兒著實懶得理她,隻淡淡道:


    “公主想多了,奴婢方才隻是腳滑了一下。”


    “腳滑?你當我是……”


    陽滋將眼瞪向梁兒,上一句話還未說完,就又轉了話鋒,直接挑明了諷刺道:


    “哎呀,方才沒注意,這不就是梁兒本人嗎?也難怪你會不滿了。不過,我剛剛說的也沒錯啊,你不就是儀仗自己麵容不老令父皇大為寵愛,分明頂著侍婢的身份,卻將自己當做了一個美人嗎?或許……比美人還要高個幾分……夫人?……還是……皇後?”


    梁兒眉間一跳,低垂著的眸子驟然微凜。


    這個丫頭當真是長大了,相較於當年,已經知道繞著彎將她往“禍國殃民”的位置上推了,畢竟在宮廷之中,流言是可以殺人的。


    陽滋方才所言隱著幾個重點:


    一,她容顏不老,是為妖女。


    二,她勾引皇帝,還妄圖為後。


    這些話若是傳的多了、傳的久了,更甚者傳去了民間成為百姓間的趣聞,豈不影響了趙政初為帝王的形象?天下初定,根基未穩,屆時若是有人想要見縫插針、順水推舟利用全國性的輿論將她除去,恐怕就算是趙政也再難攔得住。


    畢竟這些年,看她不順眼的人可不止一兩個,若非趙政一直以強硬的手段無微不至的全力護著,恐怕她已早死過不知多少迴了。


    梁兒強壓下心中駭然,恭順道:


    “公主言重了,奴婢從未這般想過。”


    “從未想過?那為何區區婢子,已經惹得本公主如此不快,還不即刻跪下謝罪?”


    陽滋麵上恨恨的,厲色道。


    五歲那年的驪山之辱,七年來她可是一日不曾忘記。


    梁兒心知自己身份低下,即便再得趙政珍視,表麵看來她仍然隻是一個侍婢,陽滋身為公主,要她跪,她便不得有抗。


    隻是她剛一欠身,就忽然被兩隻纖長好看的大手扶住。


    “梁兒姑娘快請起!”


    梁兒抬頭看去,竟是一個身著水色錦袍,生得朗眉星目的少年。


    陽滋麵上十分不爽,出言怨道:


    “高哥哥!你這是何意?”


    梁兒心下了然,原來,他就是十七歲的三公子高,那個在史書上僅留下了一句筆墨、卻有膽識又有擔當的一位公子……


    公子高扭頭喝向陽滋:


    “你問我?我倒還想問你是何意?梁兒姑娘在父皇心中是何等地位你可知曉?”


    陽滋白眼道:


    “哼,這鹹陽宮中誰不知曉?”


    “那你還如此與她為難?”


    見陽滋不分輕重,態度竟還這般不屑,公子高已然生出幾分怒意。


    可陽滋依舊滿不在乎,斜睨著譏諷道:


    “高哥哥好生說笑,陽滋既沒打她又沒罵她,不過就是要她跪下罷了,難道於婢子而言,這也算為難?還是說,你們都已將她當做了皇……”


    “不許你們欺負梁兒母親!”


    陽滋的那句“皇後”還未出口,便被一個稚嫩尖利的童聲打斷。


    “亥兒!……”


    公子高被胡亥一語驚住。


    陽滋亦是睜圓了眼睛驚訝嗤笑:


    “母親?胡亥,你腦子壞了?”


    梁兒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過了這麽久,胡亥還執著的將她當做母親,並且還這般在大庭廣眾下喊了出來,真真是越發添亂了……


    胡亥身份特殊,他所代表著的是兵強馬壯、能爭善戰的襄戎國。


    若是讓人認為梁兒與他互認母子,那如今倍受專寵的梁兒便會被秦人說成是意欲拉攏襄戎、圖謀大秦後位;而襄戎一方也會認為,皇帝令梁兒這區區侍婢認下有襄戎血脈的公子胡亥為子,是意在羞辱襄戎國的尊嚴。


    梁兒忙撫著胡亥的雙肩悉心勸道:


    “公子,這話不可亂說的……”


    誰知話音還未落,陽滋就掩口大笑起來:


    “哈哈哈!亥兒,聽見了嗎?人家可是父皇的心頭肉,高高在上的梁兒姑娘,豈是你隨意就能攀附的?母親……你少做夢了!”


    “公子,奴婢不是那個意思……”


    梁兒大亥,連忙解釋。


    可年僅十歲的胡亥卻已將陽滋的話當了真,思及當初梁兒也是這般拒絕了他,他瞬間羞怒非常,一張原本生得好看的小臉滿麵漲紅,身體不停的起伏顫抖著,一雙大大的水瞳中已經滿是血絲。


    他猛地轉身跑開,沒出幾步便是眾賓客存放鞋履之處。


    胡亥忍著淚水,瞋目切齒的將那些碼得整齊的鞋踢得四處都是,又將幾雙裝飾得尤其精致的狠狠踩上了髒汙。


    “不愧是瘋子生的兒子,果然也是個瘋子!”


    陽滋翻著白眼,有意將聲音提的老高。


    背對著大家的胡亥身子狠狠一僵,廣袖下的雙手緊緊成拳,頭也不迴的奔向了遠處。


    “公子!”


    梁兒擔心的緊,正欲去追,卻被公子高攔住。


    “梁兒姑娘,亥兒的事交給我,你快些迴父皇身邊吧。你離席過久,父皇定會疑心。還有陽滋一事……希望姑娘能念及她年紀還小,嬌縱不懂事,網開一麵不要與父皇提及才好。”


    梁兒心道這公子高果然心思縝密,幾句話間,既做了陽滋和胡亥的好兄長,又護得她安然而退,竟是幾方都未得罪,做了一個完美的圓場。


    梁兒傾身一拂。


    “公子多慮了,奴婢不是多嘴之人。”


    “多謝。”


    公子高謝過梁兒,又轉而看向陽滋,麵上雖然和善,但語氣卻是肅然:


    “陽滋,你也快些迴去,不要再胡鬧了,否則無需勞煩梁兒姑娘,我會親自去向父皇炳明你的過錯。”


    “高哥哥!……哼!……”


    陽滋嗔著,卻也不敢再反駁兄長,隻得甩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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