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變成了那個陰險狡詐的老人,滿心滿腦都是見不得人的算計,用所謂的追尋真理當名正言順的幌子,來填充自己那顆腐爛發黑的心髒。


    在一場不歡而散的討論裏,愛德華明晃晃地威脅她。謝宜珩躊躇片刻,覺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拿起了桌子上的槍,決絕地扣下扳機。


    那聲槍響沉悶壓抑,準確無誤地穿過誰的心髒。謝宜珩心裏一悸,條件反射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問他:「鵝叫了?」


    這裏沒有兩隻唱歡樂頌的大鵝,她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裴徹合上手中的書,輕聲說:「沒叫,是我吵到你了嗎?」


    厚厚的被子蓬鬆軟和,謝宜珩輕輕地皺著眉頭,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昏黃的燈光,像是布格羅筆下活潑嬌俏的少女:「我自己醒的…你還沒睡嗎?我包裏有褪黑素。」


    「不用,」裴徹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發頂,說:「褪黑素的副作用太強了,以後少吃一點。」


    謝宜珩倒時差倒得七葷八素,打了個長長的嗬欠,揉揉眼睛,進入下一場冬眠之前又補充了一句,「應該也不是褪黑素…好像是處方藥?副作用應該不會很嚴重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你看一下說明書。」


    「處方藥」三個字脫口而出,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裴徹的手還攬在她腰上,從指尖到心髒是緩慢地麻木掉的。謝宜珩翻了個身,唿吸聲綿長平穩,顯然沒有要更改答案的意思。


    房間被詭異地摁下了暫停鍵,裴徹沒有再說話,捏著書頁的指尖泛白,隻剩一雙琥珀色的眼瞳默然地注視著她。檯燈昏黃,細碎的光芒灑在他眼底,滿是鋒利耀眼的碎片。


    一些看似毫不相幹的細枝末節像是湖麵上從流飄蕩的青萍,被風推搡著,洋洋灑灑地鋪了滿湖。到這時候裴徹才仔細地迴憶,想起謝宜珩那些迂迴的問句,。


    他當時以為謝宜珩是一本複雜晦澀的書,紙張泛黃又脆弱,偶爾會讓人讀不明白。現在他陡然明白了這本書上字裏行間的痛苦究竟從何而來。


    裴徹霍然起身,按她所說去衣帽間找東西。好在謝宜珩的包不多,東西也很好找,一小板皺巴巴的藥片夾在墨綠色的筆記本裏。


    他快步走迴房間,輕聲問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你包裏的筆記本嗎?」


    謝宜珩說話不過腦子,想也不想,滿口答應:「你看吧。」


    裴徹在床側坐下,把那本墨綠色的麂皮本子從頭翻到尾,是謝宜珩高中時候的物理筆記本,前麵都是隨手寫下的草稿。她做題的時候思維跳得像青蛙,想到哪就寫到哪,以前還因為這個經常被布萊克批評習慣不好。


    最後幾頁的計算過程突然工整了起來,甚至可以稱得上一絲不苟。每一步公式的化簡,每一次積分的步驟都清清楚楚,比最詳細的教科書還有幾分耐心。


    那幾個反覆出現的數字太過熟悉,裴徹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她當時和托馬斯一起參加的那場物理比賽。


    裴徹合上筆記本,輕輕地拿著那一小板藥片。一大半的位置都被捏得癟掉,塑料包裝被磨得發著膩的白,連鋁箔紙上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不清。


    裴徹對著昏黃的燈光端詳片刻,問她:「艾司唑侖?你說艾司唑侖沒有副作用?」


    艾司唑侖有依賴性,會有嗜睡,記憶障礙和反彈性失眠的副作用。到底要到了什麽地步,心理醫生才會開出這個藥來?


    這分明是個問句,可是話語間的篤定和隱隱的怒氣並不給她迴答的餘地。大腦裏那些飄飄擾擾的雲靄蕩然無存,謝宜珩驀地心跳停拍,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幾乎可以聽見床單被套摩擦的沙沙聲。


    那一小板藥片皺巴巴的,是熟悉又遙遠的味道,是他們第一次在加州理工的走廊裏見麵的時候,她發梢若有若無的香水味。


    她的爺爺是叱吒風雲的外交官,是談判桌上的天才。謝宜珩耳濡目染,當然知道怎麽避開那些鋒利的發問。


    但是這一刻所有技巧性的偽裝和話術都黯然失色,謝宜珩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層層剖開。她慢慢地坐起來,接過筆記本和那板藥片,看著他淺棕色的眼睛,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和緊繃著的下頷線,慢慢地說:「以前吃過一段時間。」


    同情的單詞是sympathy,共情的單詞是empathy,這兩個詞語看似如出一轍,連尾綴都是一模一樣的「pathy」,表示一種病,表示一種療法,表示一種感受。唯一的不同隻是前綴和讀音,念sympathy的時候,舌尖抵住上齒的脊;念empathy的時候,舌尖下滑,抵住下齒的上緣。


    這兩個詞的差別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很多母語使用者都搞不清什麽時候該用哪個詞——因為它們的不同隻是發音的時候,舌尖往下滑落了幾毫米。


    但是這幾毫米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天塹,足夠電影鏡頭從俯瞰拉至仰視的角度,足夠把高高在上的教皇從梵蒂岡的聖壇上拉下來,足夠在時間的長河裏形成一條冥冥之中的紐帶,把他和十六歲的謝宜珩連結成共情層麵上的命運共同體。


    裴徹前半生如同古羅馬的奧古斯都大帝,風雨無阻地穿過滿月下的萬神殿,用最精巧昂貴的金銀器皿來供奉自然的法則。他太過清醒,太過出色,伸手就可以摘到那輪滿月,有足夠的理由自矜自傲。


    同情是他所想給予的,也是能給予的最大程度的理解。謝宜珩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自私的貪心作祟,還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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