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穿著黑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他的臉頰蒼白瘦削,慘白的燈光打下來,他成了潛行在黑夜裏的死神,「那個瘋女人想要的處理方案是什麽?」


    裴徹默然許久,最後說:「所有cept的通訊數據全部提交給科學基金會的審查小組,算是內部調查。」


    多年師生之間的信任不堪一擊,請求審查小組的介入已經足夠丟人,所謂的保密也隻是最後自欺欺人的尊嚴在作祟。愛德華搖搖頭,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什麽時候有空了就迴漢福德吧。」


    這個壞脾氣的老頭難得用平緩的語氣說話:「我之前就告訴你,讓你別幹自以為是的蠢事。」


    兩個人認識多年,從師生變成同事,甚至是朋友,愛德華第一次說這麽重的話。他年輕的時候窮困潦倒,打三份工掙學費,項目做不出成果就要捲鋪蓋滾蛋。他每一天都是走在風口浪尖上,清楚行差踏錯了一步路的結局。


    但是裴徹不一樣。他家境優渥,年紀輕輕已經聲名斐然,一路上遇見的老師和摯友都是棋逢對手。他這條路走的太順,踮起腳就可以摘到那枚蘋果,像是先知以賽亞輕而易舉地從上帝手中得到一顆嶄新的心髒。


    愛德華斜斜地一眼掃過來,神色冷峻,「這個女人當然會恨你。推諉責任是她的劣根性,她當然要把錯推給你。」


    裴徹搖了搖頭,不甚贊同地說:「本來就是我考慮不周。」


    這句話有種暌違的熟悉,他脫口而出的一瞬間,總覺得連語境都是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到底在記憶的哪個片段重演過。


    愛德華盯著麵前這位年輕人,目光是一貫的嚴厲,沉默半晌,終於說:「天賦是很昂貴的東西,是有期限的。你不要浪費。」


    愛德華垂垂老矣,同僚接連離世。他在漢福德的夕陽下繞著雷射臂慢慢地走,知道自己的這條路快要望到盡頭,於是把漫長又悔恨的一生埋葬在滿是緘默的青苔的地下,隻留下一句意味不清的墓誌銘,送給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


    艾瑪大概是覺得自己有機可乘,火速趕來施捨自己泛濫的同情心。她特意穿了件格紋連衣裙,亞麻色的長髮柔柔地披在肩頭,妝容精緻,香水味甜膩馥鬱,提個野餐籃就可以去拍攝美國甜心的雜誌封麵。


    她敲門的時候哈維正在給裴徹心理治療:「不管愛德華說了什麽…」


    哈維聲情並茂的演說才開了一個頭,就被無情打斷。裴徹敲敲桌子,示意他可以閉嘴了,「你今天晚上不是有課嗎?」


    哈維不太自然地移開目光,說:「你記錯了,今天是周一。」


    艾瑪拿著文件袋走進來,俏皮地眨眨眼睛,「您的課不就是在周一嗎?」


    上次艾瑪和羅伯特在背地裏說三道四,調侃哈維是社交花蝴蝶。被人議論的感覺並不好,更何況他們並不抱著善意。哈維接過薄薄的文件袋,不由分說地打斷她:「你又不是我的助教,怎麽會知道我什麽時候上課?」


    這話並不客氣,甚至可以說得上尖酸刻薄。艾瑪訕訕地笑了幾聲,張口還要再說些什麽。裴徹看她一眼,語氣平淡:「小姐,您可以出去了。」


    美國甜心第一次被人這麽不留情麵地趕走,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低頭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可惜在座兩位教授教的是物理和數學,見多了有所圖謀的學生的鱷魚眼淚,一點心慈手軟的意思都沒有。


    她抽噎了幾聲,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一步三頓,好像是在盼著誰的挽留。可惜舞台劇裏的長鏡頭一鏡到底,門「咯噠」一聲被關上,靜默幾秒,又被敲響。


    再佳的涵養都禁不住死纏爛打。敲門聲響到第三下,裴徹把手中的筆摔在文獻上,快步走過去,「請您適可而——。」


    門外的人置若罔聞,甚至還敲了幾下,氣焰相當囂張。


    拉開門的一瞬間,滿腔的不忿被大雨澆了個徹徹底底,因為站在門口的不是討人厭的艾瑪,而是謝宜珩。辦公室裏的兩個人都有一瞬的錯愕,大概是在詫異這個旅遊博主為什麽不遠萬裏地飛迴了洛杉磯。


    謝宜珩穿著件百褶衣袖的襯衫,黑色中褲下露出一截纖白的小腿,貓跟鞋的鞋頭尖尖的,襯得人愈發英氣嫵媚。她歪著頭看了看他,還相當貼心地補上了最後一個字:「止。」


    哈維坐在裏麵,簡直憋笑憋得快要自燃。門口的兩個喜劇演員還在無聲地對峙著,西海岸情聖相當有眼力見,輕輕咳嗽了一聲,站起來把椅子推迴原位,厚顏無恥地準備逃逸:「突然想起來了,我今天晚上不是有課的嗎?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見。」


    加利福尼亞下著滂沱大雨,雨水砸落在植物寬闊的葉片上,響聲沉悶又急促,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弦上。謝宜珩站在門口,一身都是大洋彼岸的僕僕風塵,抬起頭,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諱地盯著他,「下班了嗎?」


    裴徹抬起手,替她撥開額角的幾縷碎發,溫聲問她:「什麽時候迴來的?」


    「半小時前剛落地。」謝宜珩倚靠著門框,笑了一下,說:「走嗎?」


    裴徹望窗外看了一眼,說:「今天沒帶傘,再等一會兒吧。」


    雨夜往往靜謐又空曠,潮濕的味道順著窗縫悄悄蔓延進來。辦公室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幾乎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謝宜珩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慢慢地說:「我帶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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