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稚嫩的手又陸續在他手心磕磕絆絆地寫下幾個詞匯。


    是那孩子的名字,還有打算把他送到附近愛神廟收容的事情。


    似乎是想要幫助他。


    為什麽?


    自己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隻是個渾身肮髒的流浪漢,為什麽要來幫自己?


    出於善意?


    別開玩笑了!


    誰會對一個窮鬼施舍善意啊。


    當一個人有錢的時候,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溫柔善良。


    可要是他失去財富,那些“善良”的人隻會露出冷漠的真麵目,作鳥獸散。


    這種事情他可見過太多了。


    所謂善良,是用些許財富就能買到的東西。


    就算是有些貴族的慈善救濟,也不過是為了提高聲望、維持領地和平穩定、維持自身地位而已,隻要付出少量的金錢就能換得無形的巨大利益,這樣的買賣那些狡詐的貴族們算得可清楚了。


    倘若這一行為的付出與迴報不成正比,想來誰也不會去做。


    他才不會將希望寄托於別人虛無縹緲的善良之上,唯有實打實的金子才是真實存在的事物。


    這個孩子也一定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利益。


    是懷疑他還藏著金子,所以用這種辦法來欺騙他嗎?


    還是認出他了,想假惺惺幫助他,騙取他的資產嗎?


    說是帶他去愛神廟,誰知道是不是要帶他去公證人麵前,讓他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畫押,移交資產。


    無論是什麽原因,他都堅定地認為,這個孩子及其背後的人完全是對他有所圖謀。


    他伸出黢黑的手,要抓住那個孩子手臂。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驟然鎖定他。


    就像被危險的野獸盯上一般,他霎時間通體冰涼,渾身僵硬。


    他立刻想到久遠的一幕。


    彼時的他尚且是一隻低階魔物,偶然間路過了一隻正在進食的高階魔物,高階魔物撕咬著鮮血淋漓的獵物,突然向他投來一瞥。


    他被盯上了。


    會死的!


    哪怕如今他已經成了高階魔物,他也無法忘記那種源於靈魂的恐懼,就像現在一樣。


    縱使此刻目盲,魔氣被封,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前方有個家夥在警告自己。


    ——不許動這孩子。


    弱小的孩子身後竟然有這樣可怕的家夥存在!


    除了想要立刻逃走的本能之外,他也對自己的之前猜測產生了狐疑。


    有這樣的實力,他們根本無需大費周章哄騙自己,那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自己身上究竟還有什麽他不知曉的利益,以至於讓這些人找上來呢?


    他深思著。


    危險總是與機遇並存。


    即使那個人可怕,但他並未感到無情的殺意,這說明他們並不打算殺了自己。


    想到這裏,他緩緩地向那個孩子點了點頭。


    “好耶!”阿爾賓見到流浪漢答應接受幫助,拉著對方的手蹦蹦跳跳地歡唿著。


    他扭頭看向旁邊的澤曼。


    “我之後一定要學會寫字。”


    完全是個文盲的他之所以能寫出那些單詞,都是因為澤曼事先在紙上寫好,讓他依葫蘆畫瓢照著寫。


    他竟然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這怎麽行!


    從今天開始他一定要好好學習!


    不過在學習之前,得先給這個流浪漢洗個澡才行。


    阿爾賓牽著對方,和澤曼一起走迴下榻的酒館。


    但酒館的老板說什麽也不願意讓這麽髒的流浪漢進去,他們隻能先用院子外的井水清潔。


    澤曼幫他將水打了上來,阿爾賓伸手摸了摸,井水沁涼沁涼的,澆在身上肯定會著涼,那就變成行刑了。


    阿爾賓靈機一動,問道:“父親,如果我控製火元素的話,能不能把水變熱呢?”


    “如果你有火元素親和的話,可行。”


    阿爾賓立刻嚐試起來。


    他迴憶著前些天感受過的炙熱火焰,迴憶火焰燎傷自己時的感受。


    在澤曼眼中,他周身逐漸匯聚著瑩瑩的紅光。


    阿爾賓初學水元素控製時就極快,現在有了經驗,操控火元素也極快。


    火元素粒子紛紛進入井水中,不一會兒就讓井水變得溫暖起來。


    在流浪漢手上寫下“洗澡”的字樣,阿爾賓把水桶放在他麵前,在流浪漢自己搓洗時,控製水流協助他。


    魔法,真好用!


    不過流浪漢洗不到後背,阿爾賓興衝衝繞到他身後給他搓背。


    澤曼蹙起眉。


    看著流浪漢享受著他這個父親都沒有過的待遇,他身上冒出嗖嗖的寒氣。


    流浪漢一個激靈,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又招惹著這位大佬不滿。


    他加快動作,隨著黑水不斷流淌到地上,流浪漢被汙垢蒙住的原本發色也逐漸呈現出來。


    是燦金的顏色。


    愛德華的發色是林間陽光般的淺金色,而流浪漢的發色卻像純粹的黃金。


    洗完澡,流浪漢猛地甩起頭,像渾身濕透的大狗那樣甩掉毛發上的水珠。


    直到他徹底洗幹淨,澤曼將之前從村民那裏買來的舊衣服拋給他。流浪漢比他稍矮一些,但穿上去差別不大。


    阿爾賓打量著煥然一新的流浪漢,濃密的胡子擋住了對方的樣貌,隻依稀感覺長得還不錯。


    他學了個新詞在對方手上寫道:“名字?”


    流浪漢頓了頓,反握住這隻溫暖而小巧的手。


    他並非蠢貨,光是被這孩子拉著走來走去,就已經明白自己顯然被某個地方拒絕了。


    他渾身渾濁,臭氣熏天,以泔水為食,旁人都離他遠遠的,可這個孩子卻並沒有表現出嫌棄的意思,緊緊拉著他,為他領路。


    連給他清洗都用的是溫水,像是怕他因此生病似的。


    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有必要。


    換做是過去的他,不,就算是未來的他一樣,遇到這樣肮髒的流浪漢,縱使有所圖謀,也斷然不會如此對待。


    他隻會捏著鼻子遠離,雇人草草收拾一番。


    可這個孩子不一樣。


    他看不見聽不到,卻因為觸摸這比成人略高些的孩童體溫,想象出了一個在黑暗中發著微光,照亮黑暗,傳遞溫暖的孩子。


    若善良真的存在……


    他猛然揮散腦中天真荒謬的想法。


    不,是他的錯覺,這是體溫而已。


    他絕不會輕易落入陷阱!


    他馳騁商界多年,心早就和金子一樣冷了,狡詐又奸猾,怎麽可能栽在一個小孩子身上!


    絕不可能!


    饒是如此,感受到對方的手指期盼地點著自己的手心,像眨著眼等待迴複似的,他還是冷哼一聲,嫌棄地想著。


    小孩子,真麻煩!


    然後用粗糲的手指在對方手心寫下一個單詞。


    阿爾賓:……


    果然不認識啊!


    記下寫法扭頭問了父親,澤曼迴複他:“他說他叫戈爾德,這個名字有黃金的意思。”


    阿爾賓望向戈爾德的頭發,確實很合適呢。


    他認認真真在對方手心重複對方的名字,又輕輕碰了碰那頭金發,就像在說“我記住你的名字啦!你的名字很適合你”。


    感受著對方踮腳伸手時帶起的微風,戈爾德仿佛“看”到了一個微笑。


    他們在提供住宿的酒館修整了一夜。


    次日,阿爾賓醒來時發現床頭有一套新衣服。


    和之前的粗布衣服不同,這套衣服摸起來柔軟厚實又舒適,紅色衣服看起來活潑鮮亮又襯他的眼睛,裏麵還有暖和的皮毛。


    雖然他說了可以不要新衣服,但澤曼顯然還是給他買了,連戈爾德也有了一件抵禦寒風的鬥篷。


    阿爾賓抱著新衣服,連鞋都來不及穿,揚起笑撲向坐在書桌前為他準備識字資料的澤曼懷裏。


    澤曼也穿著新衣服,他習慣了穿白色,習慣了穿太陽神殿的製服,哪怕選私服也是端莊高冷的風格,白色外衣下,裏衣的黑色高領收住他的脖頸,宛如束縛,私服也穿出幾分禁欲聖潔感。


    澤曼接住砸進懷裏的小炮彈,他動作生澀,像是麵對柔軟又活潑的孩子不敢用力,隻用手將人圍住。


    卻反被小孩子抱了個滿懷。


    “早安,我最喜歡爸爸了!爸爸的新衣服好好看!也謝謝爸爸給我買的新衣服。”


    澤曼並不適應這份熱情,一如既往冷峻的神色讓他此時的語氣顯得有些冷硬。


    “去換上。”


    “好嘞!”小孩子完全不懼他的話,又風風火火地跑下去。


    換上嶄新的衣服,滾毛邊的紅色禦寒衣把阿爾賓裹了個嚴嚴實實,肩膀上還有小披風,手上戴著毛茸茸的手套,這下看起來一點都不通風了。


    他發色雪白,配著明亮的紅色剛剛好,整個人看起來暖洋洋的,像是雪屋裏燃燒的火,於寒冷中輸送著暖意。


    澤曼卻緩緩擰眉。


    這已經是著鎮上最好的衣服了,但在他看來仍有諸多不足。


    阿爾賓模樣精致可愛,這樣耀眼的衣服在他身上仍顯得有些單調,若再有些配飾就好了。


    心中思索著到下個城市繼續添置,待阿爾賓問及“怎麽樣”的時候,他也隻淡淡迴了一句“還好”。


    他們帶著戈爾德一起出門,趕去和商隊匯合。


    阿爾賓依舊拉著又盲又聾又啞的戈爾德,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似乎更好。


    不知怎的,被拉著前進的戈爾德突然覺得手涼颼颼的。


    今天確實天氣比昨日冷些,商隊說路上可能會下雨,貨車上都架起了車棚。


    他們三人坐在貨物少些的車上,向著都城的方向行路沒多久,果然下起雨來。


    雨棚不遮車尾,雨勢逐漸變大,澤曼坐在尾端,不時有雨絲飄落進來,打在他的長發上。


    阿爾賓見狀,摘掉手套,摸了摸澤曼的手。


    爸爸的手好涼啊。


    他父親身上飄落了不少雨水,水滴正順著發絲滴落,消失在衣領間,幾縷濕發貼在臉頰和脖頸,還有一縷垂落麵前,讓他俊美的麵容顯出幾分清冷和鬱色。


    阿爾賓伸出指尖輕觸父親的臉頰。


    “好冰啊……”


    他往澤曼的方向蹭了蹭,將自己捂得十分暖和的雙手貼上澤曼的臉頰,臉上揚起燦爛笑容,信誓旦旦說:“捂一捂就暖和了!”


    隨著熱度傳遞過去,阿爾賓的手反而逐漸冷卻下來,他抽迴手,雙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摩擦生熱,再次貼上澤曼的臉。


    如此往複幾次,感覺到父親的臉上好像沒剛才那麽冷了,阿爾賓滿意地點點頭,又握住澤曼冰冷的雙手,哈出溫暖的氣息,一起搓了搓,致力於把他冰涼的手也捂暖。


    他數落道:“爸爸光顧著給我買衣服,都沒給自己買手套!”


    真是笨蛋!


    垂眸的澤曼聽著他的數落,並未告訴他,有魔力在身時,他寒暑不侵,早已忘了寒冷的感覺。


    把澤曼的手捂暖了,阿爾賓轉頭看了看,同樣坐在靠外側戈爾德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往手上重新哈出溫暖的氣息,正要故技重施,身後的澤曼忽然開口。


    “你若是能控製火元素,可將火屬性的魔力導入他體內取暖。”


    還有這種辦法?


    阿爾賓眼睛亮起。


    他趕緊試了試,先在自己身體裏讓魔力轉了轉,發現有效果,又將魔力導入對方體內,果不其然感覺對方的體溫暖和起來了。


    魔力還能當暖水袋!


    阿爾賓豁然開朗。


    當然,他也沒忘了給澤曼輸點暖烘烘的魔力。


    眼看著自己待遇從捂臉捂手變成了簡單快捷的輸魔力,澤曼目光深沉,默不作聲。


    -


    葎草王國,都城。


    彌漫著葡萄芳香的酒神殿內,斜倚在榻上的酒紅色半長發男人鬆鬆垮垮地披著最高祭司的法袍,於宿醉中掀開眼,他醉眼迷蒙,仰望著室內一尊酒神雕像,仿佛得到了什麽神諭。


    “要找白發紅瞳的男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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