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香爐輕煙嫋嫋。


    楊慎矜為李倓準備了湯和茶,這是唐人招待客人的標配。


    而且茶在唐代還是稀有之物,即便到了宋代,茶也還是上位者的專項,要到北宋末年,一些有錢人才能買茶。


    至於北方的遼金,茶葉對他們來說,那是奢侈品,許多貴族都吃不到。


    茶葉真正普及,還得到明代。


    李倓是吃不習慣這種湯和茶的。


    “大王說洛陽貨幣的問題嗎?”楊慎矜的語氣立刻就變了。


    “是的,洛陽貨幣。”


    楊慎矜說道:“錢重物輕。”


    這本是朝廷政務,作為大臣是不能和一個皇族子弟談論的,但楊慎矜說了,顯然是提前有人已經跟他打過招唿。


    “何為錢重物輕?”李倓問道。


    他很想說,楊慎矜啊,你就別賣關子了,說直白一點。


    楊慎矜說道:“貨幣不足,物價很低。”


    “有多不足?”


    楊慎矜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倓一眼,他想說點什麽,但又沒有說,短暫的沉默後,隻說道:“自當今聖人登基以來,朝廷年鑄造貨幣數量最高隻有33萬貫,朝廷需要貨幣總額數萬兆,洛陽尚且缺貨幣,更別說汴州和揚州那種商貿發達之地。”


    聽楊慎矜說了這個說句,李倓頓時也深以為然。


    後世研究唐史的史學家一直認為大唐有嚴重的錢荒,主要鑄造錢的數量,跟不上商品經濟的發展。


    實際上,到了北宋依然缺錢。


    宋神宗年間,一年鑄造銅錢300萬貫,此後北宋年鑄造銅錢數額都在200萬貫到300萬貫。


    但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滿足商品交易。


    所以後來成都一帶才出現了紙幣交子。


    大唐更不必說,年造錢巔峰才33萬貫,恐怕流到民間,對商業交易連塞牙縫都嫌細。


    這就是典型的通縮。


    通縮的局麵就是物價低,例如天寶年間一鬥米才13文錢。


    這是好事嗎?


    對於有錢人來說當然是好事,可對於農民來說就不是好事了。


    農民根本無法換到貨幣,農民沒有貨幣,就無法享受商業帶來的舒適。


    這樣大部分人隻能拿著實物,想要交易的時候,也隻能以實物交易。


    缺乏交易統一標準的社會,吃虧的永遠是弱勢群體。


    當然,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不是簡單貨幣就能闡述清楚的。


    “朝廷對此有何策略呢?”


    楊慎矜幹笑了兩聲,問道:“大王對這個問題似乎很感興趣?”


    “牽涉到澄心堂的買賣,不得不問。”


    “張相公還在的時候,提出的《敕議放私鑄錢》,一直沒有被聖人采納,實際上不采納,民間也有許多私鑄錢幣的,我奉勸大王不要過於關心此事,不僅張九齡沒解決這個問題,當年的宋璟也因為這個問題被罷了相。”


    這些李倓當然知道。


    李倓說道:“若是如此,王侍禦史之前在聖人那裏說的百姓願意出錢幫朝廷運輸調,豈不是……”


    楊慎矜的臉色明顯變了。


    李倓立刻察覺到了這個變化,他繼續說道:“貨幣不足,王侍禦史又要百姓給現錢,百姓去哪裏找現錢呢?”


    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隻能賤賣糧食來換取現錢,交給王鉷。


    楊慎矜猶豫了一下,還是想說點什麽,卻依然沒有說,隻是道:“大王對朝廷稅賦問的過多了。”


    “楊公與王侍禦史,還有右相,當時在南薰殿與聖人議論賦稅,小王卻在場,楊公還認為小王問得過多嗎?”


    “大王是宗室皇族,下官奉勸大王最好不要參與政務過甚,這也是為了大王好。”


    “那楊公私下與術士往來,是為了誰好呢?”


    李倓此言一出,楊慎矜麵色陡變,連忙說道:“下官好心提醒大王,大王為何要汙蔑下官?”


    李倓卻不慌不忙笑道:“之前你宅院後麵的樹下滲出赤色之物,那術士讓你脫下上衣,每日在後苑靜坐,十日之後,赤色之物消失,可有此事?”


    這下楊慎矜更加震驚。


    如果上一句楊慎矜還懷疑李倓在詐他,那這一句已經牽涉到細節,不可能是詐了。


    “大王何出此言?”楊慎矜卻繼續否認道。


    “史敬忠在何處呢?”李倓幹脆點名了。


    楊慎矜已經麵如死灰。


    雙方都沉默片刻。


    李倓心裏想著,楊慎矜會不會將自己滅口於此?


    斷然不能。


    楊慎矜五六十歲了,看家護院加起來,也打不過自己。


    而且不到萬不得已,楊慎矜還不會貿然殺一個郡王。


    “我說這些並非要為難楊公。”李倓的語氣變得輕鬆起來,“楊公可曾想過一件事?”


    “什麽事?”


    “這件事我知道了,那右相會不會也知道了?”


    楊慎矜的額頭已經開始滲冷汗,他說道:“右相不可能知道。”


    這句話,已經相當於承認了這件事。


    李倓又問道:“那楊公可曾向其他人說起圖讖之事呢?”


    “當然沒……”說到這裏,楊慎矜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僅額頭布滿汗珠,連臉色都變得蒼白。


    因為他向王鉷說過。


    “是不是想起來自己向其他人說過?”李倓臉上的笑容很隨和。


    “沒……沒什麽?”


    “不要怪小王沒提醒楊公,王鉷已經擢升戶部侍郎,與您同級,為何王鉷晉升,而您沒有晉升?難道戶部尚書裴寬的去職,不需要人來填補?”


    李倓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了楊慎矜內心最深處。


    他一直想要戶部尚書的位置,裴寬去職後,他以為自己的機會來了,可卻沒有任何動靜。


    看見楊慎矜這般樣子,李倓終於確定自己把今日最關鍵的問題,引入了正軌。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楊慎矜才說道:“大王今日來下官這裏的目的,恐怕不是洛陽錢幣一事吧?”


    “不,就是洛陽錢幣一事,小王就是想了解錢幣一事,但當日在南薰殿聽王鉷說他要收現錢,小王就疑惑錢幣的問題,所以才來請教楊公,隻是有些事,恰好提到了。”


    有些話已經不需要說那麽明了。


    王鉷現在被提拔,楊慎矜卻沒有被提拔。


    王鉷當日在南薰殿的表現,使得李隆基很滿意。


    這就說明了,王鉷與楊慎矜已經形成了競爭關係。


    “別怪小王沒有提醒楊公,如果右相想要對付楊公,現在可謂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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