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鈴鐺鏽蝕的叮當聲,每響一次就在心口剜下一塊肉。


    落華看著那輛自行車遠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晨霧中,才緩緩低下頭,眼神裏滿是失落。


    “再等等,可能是路上耽擱了。”母親這樣安慰他,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她站在落華身後,手裏拿著一塊破舊的毛巾,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可在落華轉身時,卻看到她偷偷抹淚,


    淚水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像是被雨水衝刷過的土地。


    紡車在母親腳邊吱呀旋轉,棉線在紡錘上一圈圈纏繞,卻突然崩斷,在晨光中劃出銀亮的弧線。


    母親的手微微一顫,像是被那根斷裂的棉線扯痛了心。


    落華低下頭,不敢再看母親的眼睛。


    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墜落的星子。


    他偶爾抬起頭,目光掃過落華的背影,卻又迅速移開,仿佛害怕被發現。


    村裏開始有流言蜚語,說他是“紙上談兵”,說他是“假把式”,那些閑言碎語像蛛網粘在曬穀場的稻草人身上,越纏越緊。


    落華站在村口,聽著那些議論聲,心裏像是被無數隻螞蟻啃噬,卻隻能咬著牙,一聲不吭。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在月光下翻看那些已經翻爛的課本。


    書頁在指尖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未竟的夢想。


    蟋蟀在牆根背誦他寫過的方程式,聲音清脆而有節奏;老鼠啃食木櫃的聲音像秒針走動,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經。


    有時會突然驚醒,以為聽見了郵差的鈴聲,衝到門口卻發現隻是夜風搖動門環。


    銅環撞擊木門的悶響,在寂靜中蕩出嘲弄的漣漪。


    落華站在門口,望著漆黑的夜空,心中滿是無奈。


    母親給他煮安神湯,他卻總在喝到一半時放下碗,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晾衣繩上飄蕩的藍布衫,在月光裏幻化成清華園的校旗。


    他想象著自己站在那片校園裏,身邊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耳邊是朗朗的讀書聲。


    可現實卻像一盆冷水,將他的幻想瞬間澆滅。


    “要不……就在村裏教書吧。”父親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娘身子不好,我也老了……”煙袋鍋在門檻上磕出沉悶的聲響,驚醒了梁上棲息的燕子。


    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遠方,像是在逃避這沉重的氛圍。


    落華記得那天傍晚的夕陽特別紅,像是要把整個天空都燒著。


    火燒雲滴落的餘燼染紅了稻茬,也灼痛了他的眼眶。


    他站在院子裏,望著那片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心中滿是不甘和無奈。


    父親的話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最終妥協了,在村小學當了一名代課教師。


    第一堂課,他站在講台上,看著下麵十幾雙清澈的眼睛,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第一個字時,他聽見窗外有烏鴉飛過,發出刺耳的叫聲。


    粉筆“啪”地折斷,白灰濺在褪色的中山裝上,像未化的雪。


    他低下頭,整理了一下情緒,又拿起一支粉筆,繼續寫下去。


    可那些孩子們的眼睛,卻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夢想,心中一陣刺痛。


    真相是在一個雨天揭開的。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都會壓下來。


    雨簾中飄來艾草燃燒的苦香,那股味道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來,讓人窒息。


    他正在批改作業,紅鋼筆水突然斷流,在作業本上洇出猩紅的淚痕。


    這時聽見母親在裏屋翻箱倒櫃,樟腦丸的氣味混著黴味從門縫鑽進來,讓他忍不住皺眉。


    推門進去時,看見母親跪在樟木箱前,銀白的發絲粘在潮濕的額角。


    她手裏攥著一個泛黃的信封,淚水打濕了信封上的郵戳,水漬沿著“北京”二字蔓延成河。


    “娘,這是……”落華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看清了信封上的字——“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


    母親的手劇烈顫抖,信封從指間滑落,飄到他的腳邊,像片凋零的銀杏葉。


    彎腰撿起的瞬間,雨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


    他發現信封的封口還完好無損,漿糊的痕跡像道愈合的傷疤。


    母親泣不成聲的話語混著雨點擊打瓦片的聲音:“那年……那年你爹說,怕你去了京城就忘了這個家……”她的手指深深摳進樟木箱的雕花,木屑刺進指甲縫,“我……我也糊塗……”


    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麵匯成小小的水窪。


    老人佝僂的背影像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老樹,溝壑縱橫的臉上淌著雨水還是淚水,早已分不清。


    落華攥著通知書,指節發白,紙張在掌心發出細碎的悲鳴。


    他忽然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想起郵差空蕩蕩的車筐,想起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煙的背影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落華不顧一切地在父母的呐喊聲中跑出了家門,奔跑站在雨中。


    任憑雨水衝刷著他的臉龐,也衝刷著他的心。


    他終於明白,那些所謂的“耽擱”和“失落”,其實隻是命運開的一個殘酷的玩笑。


    而他,卻在那個玩笑裏,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頂上,打在院子裏,也打在落華的心上。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任憑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那張錄取通知書緊緊握在他的手中,像是他最後的希望,卻又那麽脆弱,仿佛隨時都會被雨水衝走。


    “爹……娘……”落華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微弱,卻又帶著一絲不甘。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的一切。


    他隻是站在那裏,任憑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流過他的臉頰。


    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


    那些曾經的夢想,那些為了高考付出的努力,那些失眠的夜晚,都在這一刻化為泡影。


    他終於明白,命運有時候是如此殘酷,它會在你最接近夢想的時候,無情地將你推開。


    雨還在下,沒有停的意思。


    落華站在雨中,久久沒有動彈。


    他的身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孤獨,像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而那張錄取通知書,卻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遺憾。


    雨幕如簾,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滴打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又迅速匯聚成溪流,順著石板的縫隙流走。


    落華站在雨中,雨水順著他的發梢、衣領不斷地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淚。


    他望著手中的錄取通知書,那鮮紅的“清華大學”四個字在雨水中漸漸模糊,仿佛在嘲笑他的無力。


    這張通知書,曾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如今卻成了他心中最深的刺。


    “為什麽……”他輕聲呢喃,聲音被雨聲吞沒。


    他想起自己在煤油燈下奮鬥的無數個日夜,那些微弱的燈光,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想起母親用米漿貼獎狀時的小心翼翼,每一張獎狀都是她眼中的驕傲,如今卻成了諷刺。


    他想起父親深夜送來的紅薯粥,那碗粥的甜香,曾是他堅持的動力,現在卻化作了苦澀。


    雨越下越大,落華的衣衫早已濕透,貼在身上,讓他感到一陣陣寒意。


    他抬頭望向天空,雨幕中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連太陽都放棄了這片土地。


    他的心中也是一片灰暗,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這張通知書曾是他的希望,如今卻變得如此脆弱,隨時都會被雨水衝走。


    周圍的景物在雨中變得模糊不清,隻有那張通知書上的字跡還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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