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


    兩人隨這將領走出帳子,遙遙見到兩名士兵壓著個身材瘦薄的少年。那少年低著頭也不作反抗,衣裳淩亂破爛,一握雪白肩頭敞在被撕壞了的領口裏,烏黑長發垂在臉頰上。而旁邊圍了至少七八個士兵看熱鬧,言語相挑,更有甚者偷偷伸過手去揩油的。


    雖然明知他是個帶把兒的少年,但那張臉的確過於明豔,頗有些雌雄不辨的青澀之感,很是惹人疼愛。


    他對在自己身上偷偷摸摸的手很是厭棄,不停扭著身子躲避,在看到從主帳走出來的兩人時一時僵住,連躲也忘了,直叫這群粗魯的北塗士兵摸了好幾把。


    “公……”他喉中哽咽,連忙改口道,“殿下。”


    靳雨青站在燕文禕的側後方,一聽這細嫩的聲音,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臂:“……是緋鯉?”


    燕文禕亦有些驚訝,但語氣尚且平靜,應了一句“是”。


    “你不是跟臨風走了嗎?”靳雨青心裏有些不快,但心裏感應已隱約知曉燕文禕想問什麽。


    緋鯉掙開士兵的擒拿,向前兩步,嗵地一聲跪在了兩人的麵前。


    “……”夫夫麵麵相覷,二人均不知何故。


    小紅鮫連拜了幾次,抬首時瞧見二人緊緊相握的五指,更見靳雨青骨節發白,想是十分用力。他才恍惚醒過神來,把垂掉下去的衣裳扒拉上來,使勁裹了裹,壓住嗓音裏的哭腔,道:“殿下、三殿下!求求你救救臨風……”


    緋鯉的兩眶紅似兔眼,嘴唇皴裂,被顫顫巍巍攏起來的破爛衣裳底下還能看見不少抽條的痕跡,傷口還頗是新鮮,想來是最近才遭受的鞭打,而露出的小腿更是已經隱隱浮出少許鱗片,眼見就要化成鮫形。


    鮫人即便人族話學得再好,哭聲裏也總帶著一點原汁原味的詭怨感覺,他這麽哀求的功夫,十根手指尖上又冒出一段堅|硬的利爪來。


    “臨風怎麽了?”靳雨青問道。


    緋鯉轉而朝向靳雨青,明知他看不見,卻也低下頭磕了幾下,一邊啜泣一邊說:“臨風帶我離開海城以後,打算向西北去,避過這場戰爭……沒想到十幾天前,我們臨時落腳的一座村子正好遭遇蕪軍突襲,他們闖進村子裏搶糧錢、征用壯丁,我和臨風就被他們抓了去。那時我已半月沒能入水,馬上就要化鮫了,本來想夜裏偷偷撬開鎖逃走,卻沒想到他們領頭的將軍認得臨風!道是臨風拐騙了他們太子的鮫王。”


    燕文禕傳聲道:“壞了,怕是那時秦逸別院裏的人認出了臨風。”


    “他們要抓走臨風的時候我不小心露出了耳鰭,被發現了……”緋鯉懊悔地用指甲嵌進土地裏。


    靳雨青皺眉說:“你這身上的傷,是蕪軍打的?”


    緋鯉點點頭:“他們見我是隻鮫,覺得好玩。”


    至於是怎麽玩的,不用問也從他身上的累累傷痕就看得出來了,靳雨青不禁握緊了拳頭,“臨風呢?”


    “臨風為了救我,孤身大鬧蕪軍軍營。”


    燕文禕卻納悶起來,蕪軍正是連連敗退的當口,營中定然是提心吊膽、守衛嚴密,唯恐出了一點差錯要了他們準皇帝的命,就算臨風武功是一頂一的好,可帶著一條拳腳功夫都不會的紅鮫,也斷不可能鬧翻軍營還能把身體虛弱的緋鯉送得出來。


    緋鯉卻似從三皇子的臉上看出了什麽來,自己拿髒兮兮的袖子按了按眼眶,壓住快要洶湧而出的淚水,鎮定了一會兒,用鮫語低聲道:“殿下、夷清公子,我幫你們攻下寧明城,隻求你們能救出臨風。”


    靳雨青聽出這句鮫語中暗藏陰晦之氣,隱隱發覺後麵的話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再說,遂對燕文禕傳了話,散開圍觀的士兵,將緋鯉帶入主帳中。


    眾人見小美人兒與自家頭兒是老相識,紛紛無趣地各迴崗位。


    燕文禕命手下侍了手巾和一盆洗臉用的清水進來,從行軍箱奩裏取出一件薄氅遞給他遮蔽身體。緋鯉道了謝,默默坐在墊子上輕聲抽泣,見水盆送了來,似渴了好幾天似的,兩手伸進盆裏掬水就喝。


    “你慢慢說。”靳雨青道。


    “對不起。”他突然出聲。


    靳雨青:“……?”


    “以前癡迷公子是我心裏作祟,”緋鯉低著頭,濕漉漉的兩隻手捂住臉龐,鼓起勇氣說道,“我從小被賣過許多家,在陸上久了,已經不知道迴到海裏要怎麽生活,所以就是迴去也是被鯨鯊吃掉的下場。而公子是輾轉這些年唯一對我好的主子,我想,要是入了公子的眼、跟公子在一起,以後便不會再被賣來賣去,也不會再挨打受餓。為了這個哪怕讓我夜夜侍奉公子也行。”


    “呃……”靳雨青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一個被連年拐賣的兒童。


    “夷清公子被救迴來的時候,我害怕極了,怕公子把我丟掉,也怕被再次賣給別人。對不起,我那時腦子糊塗,覺得要是公子與我睡過,一定就會留下我……我才……我知道自己荒唐,後來臨風和公子也都來罵過我了,真的對不起!”他一下從墊子上跪起來,仆在靳雨青的腳邊。


    “你磕頭我也看不見,起來吧。”靳雨青忍不住縮了縮腳。


    緋鯉到底沒有起來,仍是跪著,靳雨青也沒那麽好心去阻攔他。


    “離開公子身邊以後,我慢慢的才發現臨風對我的好。他也沒多少盤纏,但再難也從不虧待我,每天都會想方設法弄來兩條魚,自己卻不吃。”緋鯉說著挑起自己胳膊上的殘破料子給他倆看,“這是臨風在蘇錦鎮給我做的衣裳,他說這個顏色我穿著好看,我隻當是禮物,歡歡喜喜穿了,後來才知道這錦緞貴得很,多是當地人有喜慶節日的時候才訂上這麽一塊布料。”


    “公子那時來罵我,道我辨不清,連哪個是真的疼我都分不出來。我現在才明白,臨風喂我養我、教我說話和規矩,生病的時候還給我熬魚粥。那天與您打過之後,公子來時劍都拔|出來了,也是臨風替我攔下的。可如今……我才看明白的時候,臨風卻被我連累,現在生死未卜……”


    “我知道自己以前辦了許多令您厭惡的事,我也知道殿下不可能為我發兵去救臨風,”緋鯉嗓音顫|抖起來,但語氣異常堅定,“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和信任,與殿下和夷清公子做個交換?”


    燕文禕捏著一杯茶奶,反正他說不出話來,心裏所想也能夠通過共享係統傳達給靳雨青,索性當個木頭人在一邊靜靜觀望了。


    靳雨青疑惑:“交換?”


    緋鯉點點頭,“我與您說實話,我能逃出來並不是臨風拚死救的我。而是我與他們將軍說,我是北塗國掌軍三殿下的孌|寵,我們殿下對鮫人有特殊癖好,所以從他們太子手裏拐騙過一隻貌美的瞎眼鮫王。這話傳到秦逸那去,他對我的說法有幾分相信。我求他們饒我一命,我可以替他們打探北塗軍的情報。”


    靳雨青不禁從共享係統裏戳了戳燕文禕,對方苦笑一番。


    “所以你以出賣北塗為條件,逃了出來?”


    “自然不是!”緋鯉急道,“如果殿下和公子肯相信我,可以擬定一個虛假戰術讓我帶迴蕪國,隻要取得秦逸信任,我就有辦法將蕪軍的情報偷出來!寧明城是都城鹹安外最易守難攻的一座衛城,隻要攻下寧明,北塗定能大獲全勝。我會竭盡全力在殿下破城之前守住臨風的性命,隻希望到時蕪國國破時,你們能救出臨風離開……僅此而已。”


    靳雨青難得沉默了一會,微微彎下腰,捏住小紅鮫的下巴,低下聲音問道:“小紅魚,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一個雙麵細作,往往都不會有好下場,而秦逸此人,也遠比你想的要危險。”


    紅鮫沉靜道:“我知道,我願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臨風死在蕪國。”


    “就算到時候死在蕪國的是你?”靳雨青反問,“臨風就算救出來了,你以為他會感激你嗎?”


    “……”


    靳雨青歎息了一聲,搖搖頭說:“小紅魚,你還小,別靠著一腔衝動就把性命送了出去。戰場的殘酷不是你一條幼鮫能掌控的,在這場戰役裏,我們與蕪國都已死傷萬人,沒人想看到這個結果,但我們卻無法止步。所以,緋鯉呀,倘若還能活著,就別去送死,想必臨風也是這麽想的。”


    “不是這樣的!”緋鯉忽然向前挪移幾分,幾乎要趴上了靳雨青的膝頭,反駁說,“如果您陷入生命危險,三殿下會見死不救嗎?”


    “救的前提,是我們有把握。”靳雨青平心靜氣地解釋,“倘若我真的陷入了危險,我相信文禕有這個能力去救我,而不是白白的給敵人送命。”


    燕文禕在一旁慢慢啜茶,點點頭對靳雨青這句肯定他能力的話表示讚揚。


    緋鯉認真地跪直了身板:“我可以。夷清公子、殿下,倘若事成,北塗得到萬裏河山;倘若事敗,我以命相保,絕不會向蕪軍透露隻言片語。”


    靳雨青無法,隻好將他扶起來,“緋鯉,事關重大,不管你如何哀求我們,這件事仍是需要與眾將商討的。讓文禕辟一間小帳,這附近有條溪流,給你打些水,先洗一洗換身衣服,歇一晚上。我們明天再說?”


    燕文禕又點了點頭,似個隻會點頭搖頭的機械娃娃。


    緋鯉踉蹌著站了起來,“嗯”了一聲,隨著被喚進來的侍衛離開了主帳。


    靳雨青罩頭拍了燕文禕一掌,喝道:“點頭、點頭,你家小紅魚迴來了半個字都不會說,就隻會點頭?”


    “我覺得你處理挺好的,用不著我呀。”男人笑了笑,伸手把鮫人抱進懷裏,靳雨青被他一拉扯,直接坐在了他身上,“再說了什麽叫我家小紅魚,看不見已經是臨風家的了嗎?我家的這不正坐在這呢麽。”他壞|笑著把手從鮫人腰襟探進去,撫|摸著光滑柔嫩的腰線。


    “明天再與其他人商討,天夠晚了,先休息吧。”燕文禕問說,“還喝奶麽?”


    靳雨青腰間酥|麻,咬著下唇搖搖頭。


    “我倒是覺得渴了,讓我再喝兩口。”


    靳雨青才想說,那你便去倒呀,就忽然感到胸|前衣襟被人扯開,一個溫熱的軟物含|住了左側的紅豆,不消片刻,那處就挺立起來,瑟瑟般發抖。


    “你——”


    燕文禕充滿磁性的嗓音從心底沉沉的傳出來,帶著故意的挑逗:“嗯?你什麽?”


    靳雨青抬手按住他腦袋,一挺胸:“右邊也舔舔。”


    燕文禕:“你……”


    鮫人一揚眉:“你什麽,不是你想玩這招的麽?”


    “……”


    燕文禕覺得自己偷雞不成,還蝕了把米。


    -


    三天後的傍晚。


    緋鯉梳洗完畢,換上了一件灰布麻衣,將臨風送他的那件已經被撕破的錦緞衣、連著幾個不知裝了什麽的竹筒,用布裹好,係在背上。


    躊躇著走了幾步,忽然迴頭跪在地上,向著主帳前站立著的兩人鄭重的拜首。然後似是下定決心般的咬了咬牙,從地上爬起來,連衣裳上的塵土也沒打,跨上一匹劣馬,頭也不迴的揚鞭而去。


    攥住馬鞭的手骨節蒼白凸出,手心被勒出了一道紅痕。


    “身為一軍之師,你竟信一個曾經的情敵。”燕文禕望著滾滾馬後揚塵,笑歎了一句。


    靳雨青反身迴了營帳:“他本性不壞,做不出逆君叛國、背主棄義的事來。”


    燕文禕跟在後頭,笑道:“對,你的眼光一向很準。”鮫人忽然一迴頭,燕文禕下意識停住腳,感覺自己好像被瞪了似的,還揚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半晌納悶道:“怎麽了,突然的……”


    “你以前是不是說過類似的話?”


    “啊?”燕文禕想了想,“這好幾個世界了,說過什麽早就忘了。”


    “不對,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唉,突然間想不起來了。不行,我得好好想想……”


    燕文禕恍然張了張嘴,攬著將靳雨青推進帳裏,道:“不過是些舊事,該想起的時候總會想起的。”


    男人嘴角的弧度慢慢揚起來,被帳簾縫隙裏耀進的陽光浸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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