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越來越熱,陳乂組建的暗軍也已經開始行動,源源不斷的情報密信一份份的送達皇帝的禦前。盡可說,京中動態,通過這支流動性極大的暗軍,能讓靳雨青無事不曉。


    朝堂上也拋出了幾個誘餌,利益所趨,原本就不牢固的團體很快便有所瓦解,異常堅固的那群,皇帝看上去視若無睹,暗地裏已加派了人手監視。


    空缺的職位也合理的填補上去,前朝局勢漸漸舒朗起來,不似頭幾個月的時候那般渾濁難忍了。


    唯有一件,令靳雨青愁苦了許久也不得解決——那便是丞相,丞相啊!


    他到哪裏去找一個好丞相?


    又是一個燈花劈破批折子到手酸的深夜,陳乂從侍女手裏接過了茶盤,試過溫度後輕輕地置在皇帝的手邊。靳雨青疲憊中抬頭,可能是累花了眼,竟然從陳小侯爺的表情裏捕捉到了一丟丟的關懷。


    他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伸手去取旁邊的一份折子,寬袖不小心掃到了一遝舊折,稀裏嘩啦鋪了一地。陳乂沒等他說,率先彎腰去撿。


    靳雨青有點恍惚,覺得他弓腰掣緊的脊背充滿了力量,忽然嗓子就有些幹燥。待陳乂抬起頭來,卻見皇帝牛飲似的把一杯熱茶都灌下了肚。


    解了喉中的渴,也解不了心裏的渴,他知道自己這燥渴是從哪裏來,可卻不能說。更何況長久相處下來,陳乂明顯的信任和偶爾的體貼都會讓人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


    穿梭任務世界一兩百年,說不寂寞是不可能的,靳雨青也想有個人,不求是多親密的關係,至少能夠記得他的存在,能夠陪他一起走。若是如此,不管去哪裏、多艱險的任務,都好過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世界上走一遭。


    可就算他那麽想,也明白麵前這個男人斷不會是那個人。陳乂隻是眾多任務世界中的一個過客,又或者說,靳雨青才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他忍不住瞄了一下對方,又埋下頭去,不再去看陳乂,筆鋒抿飽了朱砂色,點落在奏折上。


    禦書房裏一片寂靜,燈油焦灼的聲音,紙張的翻動,亦或者是一輕一重長短不一的唿吸。


    陳乂發覺了那抹視線,雖是略微昏暗的光線,他也看到了皇帝眼裏有種化不開的愁鬱。那種愁鬱不會出現在別處,每次忙到夜深人靜,便會悄然出現又驀然消失。


    皇帝有些瘦了,下巴越來越尖,陳乂皺緊眉頭,從衣襟裏摸出一封信來。


    靳雨青知道凡是他拿出來的,必定是最重要的信息,即刻放下筆優先去拆。陳乂手下一重,沒能讓他順利抽走,靳雨青不解地抬頭去看。


    陳乂道,“天太晚了,陛下龍體會吃不消的,明日再看吧。”


    靳雨青眼神有些迷茫,半晌啊了一聲,抽出信箋邊拆邊說:“明日……明日你便去上朝吧,老侯爺抱病,宣武府在朝中豈可無人。如今朝中安穩,你……”


    陳乂卻打斷問道,“那睿王伴讀呢?”


    “……”靳雨青閱罷信中內容,點燭焚燒,灰燼一寸寸落在腳邊,直到鬆手後全部燃燒殆盡。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忽然答非所問地說:“朕第一重要,乃是大晉。第二……”


    等了許久未得後半句,陳乂好奇地望過去。


    良久,靳雨青頓下手中朱筆,眼神從陳乂臉上掃過,歎道,“罷了。”


    望著皇帝單薄的背影,合著那欲語還休的歎息,陳乂手中握拳——世上最惱人的事,就是話說一半了!


    -


    再上朝時。


    大殿下果然看到了那抹挺拔的身影,微微低著頭,青絲都攏在發冠裏,相當精神。朝服是靳雨青命人連夜趕製送到侯府上的,嶄新嶄新,怎麽看怎麽順眼。


    殿前兵部尚書滔滔不絕,陰陽頓挫,說的唾沫星子橫飛。但靳雨青當真一句都沒聽懂,他哪裏還能懂什麽軍隊體製、用兵調度。靳雨青全程盯著陳乂看,而陳乂似乎沒聽兵部在呈報什麽,隻是低眉斂袖站在那裏。


    兵部終於匯報完畢,袖子一拱:“請皇上決斷!”


    靳雨青撓了撓桌案底下的膝蓋,壓根不知道該如何決斷,於是轉頭就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陳乂:“陳卿,兵部尚書所提的軍隊改製,你如何看?”


    陳乂驀然被點了名,拂了拂袖子,從隊列中邁出一步,道:“王大人意在為國為民……”


    靳雨青扶住腦袋,讓你出來不是給朕打馬虎眼和稀泥的:“朕是問你對此改製有何看法。”


    陳乂略抬起頭,看到皇帝投過來的灼灼眼神,竟平白覺得裏麵摻雜了一些期待,被盯了片刻,恍惚低下頭去,鬼使神差地張口說道,“微臣以為,軍製的確要有所改動,現如今天下安寧,軍中久疲,屍位素餐之輩比比皆是……”


    他一張嘴,條條框框列了不少,其中幾條不消多想就能明白暗指何人,兵部尚書越聽越不對勁,直至一張臉皮皺皺巴巴難看至極,幾欲氣憤地打斷陳乂,罵他胡說八道。


    殿上皇帝氣定神閑,還指揮旁人講陳小將軍所言一一記下,最後文書官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頁紙還意猶未盡。


    太監將幹透的墨書呈上前來,靳雨青抖了抖薄脆的紙張,眼下不經意地向殿前瞥去。清清嗓子吩咐下去,將軍隊改製一事交給了陳小侯爺與兵部共同協理,具體章程就照著這紙上記錄的,一條一條的仔細捋過。


    陳乂初登朝堂,皇帝就一下子放給陳小侯爺大把的權利,殿下一片嘩然。兵部尚書的臉色尤其青白,陳乂空擔著一個小侯爺的名頭,戰場都沒上過幾迴,更不提後宮那、那些子穢亂的傳言,怎麽能與他並肩共事?


    再想反對,皇帝已經揉著腦袋叫了退朝,連個龍尾巴都沒抓住。


    這事剛忙絡起來,靳雨青連口氣兒還沒歇,西北重鎮又出了茬子。


    說的是駐守西部疆域的正三品平西將軍,刮地皮,喝民血,強搶人媳,仗著天高皇帝遠作威作福,被人一紙禦狀告進了京城。而告禦狀的娘倆中途被截了數次,險些慘遭滅口。


    靳雨青聽得腦子疼,氣得頭炸,這幾年平西將軍的惡行都快傳遍西疆三城了,身為皇帝竟然還要靠百姓的一紙禦狀才能知曉。


    真是、真是好啊!


    天子冕上玉旒都在抖,大殿上除了那對母子低低的抽泣竟然無一人站出來說話,平時跟皇帝誇平西將軍如何優秀的大臣們都縮了脖子,隻怕撇清關係都還來不及。


    陳乂立於殿下,風姿卓卓,相比之下靳雨青就算生著氣也顯得過於顏色懨懨。


    天本就悶熱,又接連十數日熬夜煩心,偏還貪涼多敷了兩塊冰解暑,結果全給激出來了。靳雨青自詡學生時代體質強壯,如今掛上這副嬌生慣養的皇帝身子,終於是真的感冒了。


    原想不過是嗓子痛些,過幾天就扛過去了,也便沒有驚擾旁人。


    朝上的討論傳進靳雨青耳裏,全是嗡嗡的鳴響,頭疼地根本無心去梳理,最後手一揮,吩咐了幾句直接交給底下人去查了。


    迴到寢殿門口,忽覺頭重腳輕,他一手扶住了廊柱,將額頭貼到柱上,悶聲咳了幾下。


    “書魚、書魚?”靳雨青喉嚨幹渴,嗓音微啞地喚了兩聲。


    一隻手撐住了他的身體,另有微涼的手掌從身側伸出來,覆到他的腦門上。靳雨青扭頭看去,發現眼前的人一身暗緋色朝服,而書魚正在遠處吩咐著什麽。


    見是陳乂,他便放鬆下來了,虛軟的身體借著對方的支撐站穩。


    “你手好涼。”靳雨青抱怨道。


    陳乂是眼見皇帝下朝時身形都在發晃,一時沒忍住跟過來的。書魚又是個極有眼色的,自發理解了皇帝與這位小侯爺之間微妙的關係,自是心領神會地沒有上前阻攔。


    靳雨青向後一踉蹌,陳乂一把攔腰扶住他軟綿的身體,道,“是陛下太燙了,方才覺的臣手涼。”


    混不自知在發高燒的某青年蹙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去摸對方的,試過之後唿出一口熱氣,垂頭喪氣:“哦……”


    脫去了層層厚重悶熱的朝服,靳雨青一頭歪倒在床上,渾身乏力地任人擺弄成較為舒適的姿勢。昏昏沉沉中,似乎有禦醫前來診治了一番。


    睡了一會,靳雨青被人喚醒,他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自己燒的不低。但他到底是硬抗了許久,神誌有些糊塗,搞錯了自己身處何方,以為自己是在家裏,有父母照顧,還頗為任性地推開了眼前的藥碗,死活都不要喝那苦到極點的藥湯。


    陳乂兩步邁過來,從書魚手裏接過碗,直接將人從榻上拉起來按進懷裏,本想箍住他直接灌下去,在書魚的驚唿中手都抬一半了,轉眼低頭看見靳雨青潤如雨霧掛簷的眼睫,又緩緩垂了下去。


    “陛下,”陳乂耐住性子哄道,“陛下將藥喝了,臣給陛下做好吃的,可好?”


    燒迷糊的靳雨青被這幾聲“陛下”給提迴了神,眨了眨眼,皺眉不情願地拿過藥碗,“我喝。”


    捏著鼻子仰頭一口悶,苦地眉毛都擠成一團,也不敢迴味,把臉埋在身旁倚靠著的肩頭,覺得軟和又溫暖,小聲舒服地哼哼了幾聲,沒多會就又睡了。


    陳乂隻看到肩上一團軟茸茸的發頂,耳邊是小皇帝粗重不勻的唿吸聲,心中不可禁忌地悸動了一番,他抬手順了兩把靳雨青烏墨的長發,輕不可聞地歎了句:“乖。”


    書魚見此自覺退出,拱手道:“煩請陳大人好生照看陛下了。”


    陳乂閉了閉眼,“嗯。”


    殿內隻餘兩人,靳雨青又病地渾身發燙,抱在懷裏比暖爐更甚,他燒起來又身上發冷,一個勁地往暖和的地方蹭。柔軟無力的身子掛在陳乂頸上,叫他左右不是,隻得輕輕拍著青年瘦薄的後背,催他熟睡了,才將人扒下來塞進被裏。


    隻是他臉色蒼白,反而襯得人唇畔嫣紅,腕骨瘦削地一掌可握,病怏怏地蜷睡在那裏,又老實又可憐。


    陳乂撫摸著帝王頰邊垂下的碎發,歎息道:“大晉再是陛下心中第一,也不能為此熬枯了自己。”將絲緞薄被好生蓋好,又用涼水浸布降溫,他伏在榻前,揉開了青年睡夢中還兀自緊皺的眉心。


    “陳乂!”


    榻上之人忽然微弱叫道,一爪扣住了榻邊男人的手,攥地死死的指甲都嵌進他的手心。陳乂一怔,也未掙開,頃身附耳去聽。


    “別、別走,求你……”


    似是做了什麽噩夢,低弱的聲音裏染著悲極的絕望,而且這夢……怎麽聽都跟他有關。


    陳乂反握了下靳雨青的手,輕聲安撫了幾聲“不走”,榻上的青年喃喃自語了幾句,慢慢陷入了沉睡,手卻一直沒有鬆開。


    看著兩人交疊相握的手,陳乂不禁揣摩,那到底是個樣的夢,能讓一國之君如此狼狽?


    想著想著,也不自覺地趴在床沿眯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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