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晉國士大夫眼裏,男風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樂而已,但凡家中有些銀錢,或者自認風流倜儻的,誰沒跟風摸一摸這新鮮玩意。


    男人與女人玩起來最大的不同,大概便是男人更讓人產生一種征服欲,那是每個雄性都與生俱來的炫耀本能。


    但即便如此,帝王家仍是這世間最重視禮節的地方,向來不恥豢養男寵,就算之前的帝王們有那麽幾個有這方麵的愛好,也是秘而不宣,玩玩便罷。


    是以皇帝堂而皇之當著一幹牢卒侍衛的麵,用一種看似清冷卻意味無限的語氣要求他進宮伴駕的時候……陳乂到底還是楞了一楞。


    不光他愣了,牢中聽到此事的所有人都楞了。原來,皇帝好色多年卻毫無本質進展的原因……竟然是他好男色!而且盯上了宣武侯家的小侯爺!


    靳雨青注意到陳乂的手,食指在囚牢的地麵上輕輕繞著圈。


    他沒有立即要求答複,隻是給了一天的時間,讓他慢慢思考,命人留了一份上好的膳食,一套嶄新的衣物,然後便施施然轉身離去。


    邁出天牢大門的時候,天不知怎了,忽然聚起了灰蒙蒙的雨雲,將原本高曠的天空生生壓低了一半。靳雨青坐上步輦,在前唿後擁中迴宮,迴頭瞅了一眼漸行漸遠的死氣沉沉的牢門。


    陳乂是個膽大的博弈者,從上輩子他敢挑旗造反就能看出一二。


    未到晚膳,天光將落時分,靳雨青披著薄衫在殿前看雨。春雨,一場下來綿綿如油,打在青石的地麵上也是悄無聲息的,卻能無聲惹人一身潮潤,仿佛鼻息裏都是蘇發的青草香。


    陳乂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在靳雨青伸手去接屋簷落下的一串雨珠時——撐著一把繪竹的傘,穿著先前留在牢裏的那身素淨白衣,走來時微微撩起衣擺,恐新衣沾了泥濘。


    若非他身旁站著兩個胡端飛翹的鐵臉護衛,若非陳乂很可能是個會覆國滅族毀他任務的大毒瘤,靳雨青倒就覺得這一幕十分貼合所謂的“邂逅”,以此來發展一段曖昧情緣也未可知。


    而陳乂是抱著揣度的惡意而來,卻因看到皇帝倚著廊柱望雨的場景而有些恍惚,似與雨霧一同寧靜入畫。陳乂看了會兒,竟然想到也許這個年少的皇帝不過是太寂寞了,才用那麽簡單粗暴的辦法逼他進宮,好相留作伴。


    片刻之間迴過神來,罵了自己一句荒唐,那個皇帝分明不是如此簡單好猜的人物。


    男人走進簷下,將傘交給書魚。靳雨青了了看他一眼,笑道,“你想通的如此快,倒是叫朕大吃一驚。”


    陳乂卑躬屈膝:“君要睡臣,臣不得不來。”


    靳雨青奇怪道,“誰說朕要睡你了?”


    陳乂:“……”


    “朕看你平日在府也是閑著,不若進宮來,睿親王還缺個伴讀。”靳雨青拂了拂落在衣袖上的雨水,雲淡風輕地吩咐道。


    睿親王正是那位年幼的小王爺,當今皇帝的手足兄弟。皇帝在政績上是平平無他,但是對這個淘氣的弟弟卻是真的疼愛。睿王正是狗也嫌的年紀,帶著一幫內侍能把整個皇宮攪得雞犬不寧,皇帝也是縱著。


    以至於前朝有玩笑說,與其討好他們這個陰晴不定的新帝來謀求官職,倒不如去巴結那個小王爺要來的更快一些。


    廢了老大勁把他從牢裏撈出來,竟然不是為了睡他,而是給睿親王找玩伴,陳乂真不知道是慶幸多一點,還是自己魅力不夠。


    皇帝攏攏袖子,施施然向殿內走去,陳乂猶豫一會不知該不該跟上去。沒兩步,靳雨青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微挑著眉梢,一副很懂的表情,嘖嘖指了指陳乂:“你……汙!”


    “……”


    -


    陳乂做了睿親王伴讀,奉旨為小王爺念書,有時念的晚了就會留宿宮中,但朝野上下無人相信陳乂真的隻是個伴讀,都認為那不過是皇帝礙於顏麵的借口。


    接連十餘日,靳雨青上朝都能收到抗議,不過是說陳乂嫌疑未清應該老老實實呆在牢裏等等,均被皇帝一句“皇弟喜歡,爾等無需多言”給擋了迴去,可誰知道到底是睿親王喜歡還是皇帝自己喜歡,睿王玩鬧不喜讀書那也是出了名的。


    相反的,那些非要置陳乂於死地的,靳雨青可都一個一個的記在心裏呢。


    把陳乂留在牢裏,難道還等著你們把他屈打成招嗎?


    在靳雨青的冷處理下,抗議聲慢慢弱了下去。


    陳乂當真是在宮裏住下來了,雲逸殿,緊挨著睿親王的雲麓殿,一邊觀察皇帝,一邊奉旨為小王爺念書。比起是給小王爺做伴讀,他如今的待遇和後宮的妃嬪倒也無甚大差了,加之皇帝三天兩頭跑來詢問睿王讀書的情況,呆在雲逸殿裏的時間竟比自己的寢宮還要久。


    ——如此一來,陳乂漸漸地竟有些適應這樣平和的生活了,也更加知道該如何應對那個總拿探索揣摩的眼光打量他的小皇帝。


    睿小王爺雖說不喜讀書,但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性子直爽。閑著沒事就把從近侍那兒聽到的八卦一股腦地倒出來。陛下又賞了宣武府許多的養品藥食,甚至親自去府上探望了老侯爺,朝堂上皇帝的執拗袒護更是一分不落的傳進了陳乂的耳朵。


    小王爺像模像樣地戳著伴讀的衣襟,學道:“陛下真是疼你呀!”


    陳乂拿書脊敲他的小腦袋,沉默地笑了笑。


    皇帝這招借力拉攏的法子倒是不錯,隻是陳乂想破了天也沒明白,自己到底有何值得帝王如此在意。


    越是鑽了牛角尖地想,他就越是將探尋的目光鎖定在了皇帝身上,幾乎要把帝王的一舉一動都要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那道視線都快把皇帝的後腦殼燒出個洞來。


    下了朝,靳雨青路過禦花園透氣,遠遠就望見陳乂與睿親王在涼亭中背書,小王爺皮鬧,突然用筆沾了一大坨墨在陳乂臉上畫道道,衣物也免不了被弄汙了,那男人也不惱,笑嗬嗬的隨便熊孩子捉弄。


    靳雨青輕咳兩聲,熊孩子丟下筆就跑了,就怕皇兄拎他念書,一大隊近侍也追著小王爺而去。


    涼亭隻餘陳乂一人,他才緩緩直起腰板,風清徐朗的笑了一下。


    當真是風度翩翩佳公子一枚,如果沒有臉上的大王八的話。靳雨青忍了會,沒忍住,噗哈地指著陳乂那張大墨臉笑起來。


    陳乂知道他笑自己,趕緊用右手抹了兩下,沒了王八,卻滿臉烏黑。


    他原以為皇帝九五之尊,就算年紀尚輕也必然是不苟言笑的。相處半個月來,卻發現這個小他兩歲的皇帝其實非常隨性,而且勤勉於政,鮮少苛責身邊不小心犯了錯的奴仆婢女。他摔得起奏冊發得了天子之怒,也聽得了宮中的閑談趣事,還熱心於看野史話本。


    若說有什麽不太能傳得出去的愛好,就是喜歡看舞,隻披兩件紗就敢抬腿的那種。


    忽然刮起一陣風,將一縷碎發吹進了皇帝的嘴邊。陳乂伸過手去想為之挑開,卻忘了自己滿手墨汙,拇指順著他的嘴角一挑,擦出了一條墨跡。


    靳雨青先覺臉上一涼,不自覺的抿了抿,舔了下唇畔,嚐到了澀苦的墨汁立刻呸了出來。


    墨色被他這麽一抿,染了原本的唇色,一啟一合間,陳乂想的竟然不是告罪,而是若這不是黑墨而是朱砂色便好了。皇帝過於淺淡的唇就該配鮮紅的朱砂,眼尾也該抹一稍,必定綺麗不可方物。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必會因此染上濃厚的俗世之味。


    想到此,就更覺得斑駁的陽光之下,對方的容顏褪去了許多皇家威嚴,更蘊著亟待開發的稚軟柔和。


    靳雨青抽出一條絲絹,擦了擦嘴角,然後隨手拋給對麵的男人,隨口哼了一聲。


    陳乂接過皇帝用剩的絲絹,偷偷掖進衣袖,恢複了正常的笑容。


    將要轉身,陳乂一把拉住了皇帝,撚起自個兒的衣袖,正經告罪後擦去靳雨青臉上沒弄幹淨的墨跡。這樣的花貓臉若是被底下的人瞧見了,可有損天家威嚴。他看的仔細,溫熱的唿吸都能鋪到皇帝的臉上去。


    末了,恭恭敬敬道聲:“幹淨了,陛下。”


    靳雨青有些僵硬,脖子被人撈在掌心,似都不是自己的了,偏頭避了一下,默默地挽袖離開,步伐越來越快。春風掃過他的頸後,卻總也帶不走那個滾燙的被人觸碰過的溫度。


    被留在涼亭的男人撚了撚手指,迴味著皇帝線條流順質感上乘的肌膚,比想象中還要好一點,不知別的地方,是不是更好。


    陳乂為自己越矩的想法驚了一瞬。


    而且,好像至始至終,皇帝都沒斥責過他,就連那匆忙離去的背影,都更像是逃跑而非盛怒。


    陳乂幾乎要開始懷疑,這位陛下是不是真的瞧上了自己,隻是不好意思說而已。


    宮中看見這涼亭一幕的人多了去啦,尤其是他們尊敬的皇帝惱羞成怒迴了寢殿,猛灌了三杯水才壓住臉上的紅霞,那可是八卦界的重磅!


    於是傳出的流言蜚語越來越香靡,幾乎能譜成一首端不得台麵上的蕩曲兒。


    關鍵是……靳雨青他還聽過!被原主養在宮內的歌舞戲班,打酒樓肆坊學來加以改造,編成了火辣辣但又不下流的舞曲,再配上隱晦的詞兒。


    癡情帝王暗戀世家子,虐心虐情的一出催淚大戲。


    宮中說是排了新曲兒,靳雨青就正巧拉著陳乂和小王爺一起聽,調子一起差點嗆死了當今皇帝,隻感覺護城河裏的淤泥都堵不上這群人的腦洞。


    陳乂啜著茶,反倒是聽的津津有味。


    靳雨青抬手捂上皇弟的耳朵……以後再也不敢讓未成年的睿王聽這麽低俗的玩意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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