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忠誠,尤其是建立在權力關係上的忠誠,常常與利益掛鉤。


    拋開利益讓人表忠誠,就是耍流氓。


    晏珣從王世貞給張居正父母送禮的行為判斷,王大人有更進一步的政治理想。


    有理想是好事,有理想的人可以用。


    太子船隊到了徐州,“潘公堤”壯觀的景象映入眼簾。


    束水治沙之後,依河道寬窄、水勢大小,沿岸修築四丈多高的堤壩,河堤夾緊之後,水流加急,將河沙帶走。


    從河堤的水痕能明顯看到,河床下降二尺有餘。


    為防止汛期決堤,第一道河堤兩裏之外,還修築了一道“遙堤”,兩道堤壩之間可作為緩衝泄洪區。


    兩道堤壩旁都有柳樹,垂柳扶風,如兩條綠色的長龍,綿延不絕。


    朱翊鈞這次帶齊南巡大臣和地方官員浩浩蕩蕩巡視河堤,又去看潘季馴立的石碑。


    上麵一行行地刻著捐資修築堤壩的士紳富戶。


    晏家捐獻水泥,名字也在其中,但並不是第一列。


    朱翊鈞的目光在“高郵晏珣”上停留好一會兒,臉上抑製不住的驕傲笑容。


    如果有什麽人的忠誠不用利益來衡量,一定就是珣珣吧!


    人的私心會隨時隨地變遷,唯有理想和信念永恆不變。


    朱翊鈞覺得,他和晏珣的情誼,也是不變的。


    皇室的情誼不同於世俗眾人,不具備世俗情誼的永久性。


    但,“我們”是不一樣的。


    朱翊鈞定了定神,望著兩岸的綿延的綠龍,笑道:“當初潘季馴提出束水治沙的理念,朱尚書不讚同,還是晏閣老大力支持。如今看來,這個理念是行之有效的。”


    呂調陽附和:“時良在治河上經驗豐富,芝仙也是目光如炬。”


    沈鯉琢磨著朱翊鈞的心思,搖著扇子說:“可惜潘大人被罷官,否則殿下可以跟他詳談治河的方法。除了徐州這一段,其他地方還需治理。”


    “可惜!”朱翊鈞說,“迴去之後,我要找雒遵談一談。”


    誰做事最多,你就彈劾誰?送你去西域彈棉花好不好?


    呂調陽不動聲色瞄了沈鯉一眼……雒遵不是高拱一派的?


    沈鯉搞什麽名堂?撇開高首輔自立門戶?


    沈鯉的想法很簡單,世人都知道他是高拱的鄉黨,他更要展現自己剛直不阿的一麵。


    歸根結底,他跟高拱都是領大明的俸祿。


    隨行的徐州知府雙目一亮,連忙說:“迴稟殿下,潘季馴此時就在徐州,您可以召見。”


    我們也有拿得出手的人!


    “你們把他請來?他不是迴浙江老家了嗎?”朱翊鈞驚訝。


    徐州知府說:“我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潘季馴自己趕到了徐州。他可能是知道殿下南巡,特意在此等候。殿下若是駐蹕濟寧,我猜他會趕去濟寧。”


    “這個老潘!”晏珣在一旁笑道,“我想他是等我……之前修堤壩的時候,我讓四伯給他送水泥。我四伯慷我之慨,給他許諾再送他一批水泥。後來他罷官罷得急,這批水泥沒送出去。”


    說潘季馴窺伺太子行蹤不太好聽,等候晏珣就無妨了。


    徐州知府驚訝:“他都罷官了,還要水泥做什麽?”


    “蓋房子。他寫信給我說,想在家鄉蓋一個書屋。我還給他畫了建築圖紙,用水泥混泥土蓋小樓,裝上五色玻璃窗,清風朗月、窗明幾淨,在此看書豈非人生一大樂事!”晏珣笑著解釋。


    他在大明結交的朋友中,潘季馴是真正的君子。


    不在乎一時利益得失,正義感強、敢於仗義執言的世家公子。


    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陷入反反複複的彈劾中,像個彈簧似的被壓來壓去,又像神獸玄武似的背不完的鍋。


    在徐州能見到潘季馴,可謂意外之喜。


    朱翊鈞也很高興,提出迴驛館下榻後立刻召見潘季馴。


    晏珣勸道:“不著急,殿下迴去先休息一日。一路南下都是乘船,隨行的老大人們累得頭暈。”


    “晏老師說得對,應該讓諸位都休息休息。特別是呂閣老,一路安排行程食宿,實在是辛苦。”朱翊鈞從善如流。


    反正遲一天早一天都能見到潘季馴,不用急在一時半會。


    能不能順利起複潘季馴,才是更重要的問題。


    呂調陽很感動,終於可以歇一天!太子精力實在太旺盛!


    見太子聽勸迴驛館休息,徐州地方官員也鬆了一口氣。


    因太子突然提出過濟寧不停、直接駐蹕徐州,此處許多商船迴避不及,南北往來的船停泊得滿碼頭都是。


    他們深怕這些商船裏竄出刺客,搞出什麽大事。


    ……


    徐州城中,潘季馴和隨從慢悠悠走在街頭。


    他在這個地方搞治河的大工程,傾注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也對這裏的一草一木產生感情。


    但他並不認為如今的治河成效是什麽了不得的功勞……再牢固的堤壩,也不一定永不決堤。


    黃河是很狡猾的,不在徐州這一段決堤,也會在其他地方決堤。


    “黃老爺”每年夏秋時節犯病,實在是非常難纏。


    太子南巡的消息一傳出,他想這是一個機會……他想起複,因為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


    朱翊鈞迴到驛館,讓隨行官員各自去休息,單獨留下晏珣。


    “天色尚早,我們出去走一走?也許還能遇到李贄這樣的名士。”朱翊鈞興致勃勃。


    晏珣伸了伸懶腰:“實不相瞞,我覺得坐船坐得骨頭軟,殿下精神真好。”


    “珣珣別想糊弄我!你一個運河邊長大的人,怎麽會怕坐船?是徐州有什麽不妥?”朱翊鈞問。


    “這倒沒有。隻不過……”晏珣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此處水情複雜,世情也複雜,聽聞有水匪出沒。殿下若是微服私訪,可得小心一些。”


    “你別嚇唬我!什麽水匪,敢在晏公身前鬧事!晏公是水神,就是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朱翊鈞笑眯眯地說。


    晏珣笑著搖頭:“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又頑皮了,真是個小孩子。”


    “爹……珣珣,這裏真的有水匪?”


    “有吧……我給你講個故事。以前我爹帶著我尋醫問道,在這一帶遇到一個水寨的大當家孫二娘,差點被關起來做壓寨相公。”


    晏珣編了一個七分真三分假的故事,主要是不想朱翊鈞今日再跑出去。


    連日坐船顛簸,又四處巡視,晏珣擔心朱翊鈞累出病。


    小孩子是這樣的,精神好的精力充沛,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一旦生病,就是來勢洶洶。


    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不想承認,因為前方就是淮安清江浦,他也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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