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貢院建於永樂年間,最初考棚用的是木板和蘆葦席,經過一代代人修繕,規模比江南貢院還宏大。


    第一道門是龍門,進去後有三個門。


    中間的門上懸著“順天貢院”大匾額,東西門分別懸著“明經取士”、“為國求賢”匾額。


    舉人在轅門外按省份集合,等待點名進場。


    南直隸作為兩京之一,隊伍就在北直隸後麵,晏珣等人並未等太久。


    入場之時,有提調官檢查考生的保結書和告身文書。


    提調官通常由禮部儀製司員外郎擔任,堂堂從五品京官,冒著瑟瑟寒風為考生檢查“準考證”。


    考生屏氣凝神,一步一步懷著朝聖般的心情上前。


    短短的一段路,有些人走了一生。


    人群中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舉人,由曾孫子陪考,手裏提著一個大燈籠,寫著“百歲官場”四個大字。


    天下哪有百歲的進士?


    老人的意思是:我就是來“走過場”,不可能把三場考完……真的熬三場,怕是橫著出來。


    龍門之前無老幼,考到白頭也沒有加分。


    核實身份之後,就要進行搜檢。


    參加會試的都是舉人老爺,搜檢的兵丁動作文明很多,過程卻更加嚴格。


    毛筆會被檢查有沒有可以扭動的旋蓋、裏麵有沒有小紙條;


    硯台有沒有夾層;


    鞋底、衣服內側、襪子、發髻……


    所有的一切,都要袒露出來,想要夾帶作弊幾乎不可能。


    沒辦法,別以為讀書人就是君子,你能想到的作弊花樣,都有人試過。


    衣服一層層脫掉,再一層層穿上,在這種時候凍病就是祖宗不保佑……今年清明別想吃燒豬。


    搜檢之後,領取考卷,按著卷頭上的考號對號入座。


    會試匯聚全國精英,沒有提堂號——考舍按天幹地支排序,全憑運氣。


    江湖傳聞,角落的號房光線差,有時白天都得點蠟燭,被往屆考生認為風水不好。


    據說誰被分到這些號房,十有八九考不上。


    楊仲澤眼看著晏珣進入前排考舍,自己越走越偏:……摔!我就知道,又是這樣!


    老楊家的祖宗一次也幹不贏姓晏的?


    眼前的考舍,陰冷潮濕、光線昏暗,牆角還有青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江南知名鬼屋。


    “既來之則安之。”楊仲澤自我安慰,但還是得說一句……辣塊媽媽的,這迴真的是“坐監”。


    晏珣已經進入考舍,在生火爐。


    天氣太冷,墨都被凍住,需要先用爐火烤。


    據說有些公子哥兒不會生火,在考棚裏欲哭無淚。


    晏珣的動作很小心,因為考場對用火有嚴格規定,誰生火鬧出大動靜,也會被“扶出”。


    這是有過慘烈的教訓。


    明英宗天順四年,會試貢院起火,十多名舉人葬身號舍。


    但朝廷沒有吸取教訓……


    天順七年會試又一次發生火情。


    負責考場紀律的官員嚴守規定,禁閉貢院大門,以至於“燒殺舉子九十餘人”。


    事後,明英宗贈予死去的舉子進士出身,親自為他們撰寫祭文。


    但是這種死後哀榮,誰都不想要啊!


    尤其像晏珣父子倆都在貢院裏,有個萬一就是團滅。


    爐火升起,考舍溫度上升。一切準備就緒,晏珣平心靜氣看考題。


    會試和鄉試一樣,第一場考四書義和經義,文章要求嚴格按照八股格式作答。


    其中最重要的是三道四書題,由皇帝命題,考生們集中全力拚殺的也是這三題。


    三題之中,又以首題份量最重。


    第一題挺長:“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出自《論語》。


    題目不怪,可是答題範圍很窄。


    孔子和弟子顏迴討論士人用舍行藏兩種生活選擇。


    題目太明確,答這種題就不能擴大或縮小,隻能豎著挖井,從井口到井底一樣粗。


    皇帝出這道題是怎麽想的?主考官袁煒又想聽什麽?


    晏珣凝神思索,他初心是卷老爹讀書,結果把自己卷成八股文高手……這種感覺誰懂啊!


    八股第一部分“破題”,晏珣提筆寫到: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第二部分“承題”: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接著是“起講”、“提比”、“出題”,然後是最長的“中比”……一句話“過接”、再到“後比”,最後“束股”。


    “有是夫,惟我與爾也夫,而斯時之迴,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八股文就是用聖人的口吻,代聖賢說話。


    同時,又要和當前形勢結合,拍皇帝的龍屁。


    寫這種文章耗費心力,全神貫注地寫完最後一段,晏珣感覺像是被妖精掏空。


    沒有了,一滴都沒了~~要吃點東西補一補~~


    吃東西前,他咬著筆頭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越看越滿意,所謂下筆如有神,大概就是這個境界。


    苦苦卷著爹讀書,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昨天下雪,今天卻是晴天,太陽已經升起,寒風依舊從脖子、袖口等侵襲他的身體。


    晏珣放下筆搓手……辣塊媽媽的,希望爹這次進士,再也不要遭這種罪。


    不遠處風水更好的考舍裏,晏鶴年在奮筆疾書,就連巡綽官巡視到考舍前,他都沒有分神。


    對於一個坐一會就想摸魚的老頑童來說,養成全神貫注的專注力是多麽不容易。


    ……全靠大孝子小珣幾年來持之以恆的幫他懸梁刺股、臥薪嚐膽,說多了都是淚!


    巡綽官負責巡視考場,但不得進入號房與考生接觸,隻能在號門外監視。


    有些考生心態不好,發現巡綽官在自己考舍前站著,就覺得蒙上一層陰影,渾身不自在。


    晏鶴年沒有這種困擾,他走到哪裏都是人群的焦點,被人看習慣了~~


    隻不過……這一次巡綽官似乎在他這裏站得較久?這個距離是在看他的文章嗎?


    看就看吧,反正巡綽官不可能做什麽手腳。


    為了避免巡綽官誣陷考生或向考生勒索錢財,成化十年規定,巡綽官入考場也要被搜檢,不許攜帶片紙文字及紅、墨等筆。


    巡綽官終於移步,晏鶴年認真答下一道題。


    會試論難度未必比鄉試強,但大道至簡,最容易的往往也是最難的。


    天氣冷餓得快,考生們陸續放下筆,在火爐上烤饅頭、燒熱水補充能量。


    會試盡可能減少考生與外界接觸,自帶食物。


    隔著幾重考舍,晏家父子同時敲開雙黃鹹鴨蛋,流油的蛋黃讓饅頭變得有滋有味。


    想到父親也在吃鴨蛋,晏珣升起昂揚鬥誌;


    晏鶴年想到兒子,也露出溫暖的笑容、周身的寒意被驅散。


    他能走到今日,全靠大孝子的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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