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小邪來到我們都曾就讀過的高中。站在淡紅色的鐵門前,她發著感慨。以前在門內看門外,覺得門高大巍峨,現在站在門外看門內,門就格外渺小。要是當時就遇著了叫小邪的一個女生,又該是何等情形呢?

    “不錯,這的確是我讀過書的地方。都快十年了。”小邪說。

    “彈指一揮間。”

    “想不到十年後還會來這兒。十年十年,可愛的十年。”

    “你沒十年吧。”

    “也差不多了。”

    “我才有了。”

    “去它媽媽的十年。明年再掙一個十年。”

    十年可是個很大的概念,我想著我離開此地的最初情形。門窗依稀記得,那道大門還在,大門兩旁的民房風格依舊。當然,從學校門前走過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以前的那些房子雖說麵目全非,但記憶裏卻又像是認識的。至少說窗子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的窗子。窗子的格局不會變。

    “進去看看吧。”小邪說。

    “你裏麵還有熟人嗎?”

    “哪有什麽熟人,都這麽多年了,以前有個教職工對我很好,現在肯定沒在這裏幹了,走,進去看看吧。”

    我打趣說:“是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女的。我當時叫她劉阿姨。咦,一講話就多了。以後告訴你,通通的全部告訴你。包括我的戀愛也告訴你。反正那一切的,我看什麽都想告訴你了。”

    “我們這一路來的經曆非同一般。本就應該告訴我。”

    “也不一定。”小邪說,“或許一切又風雲突變。”

    學校放了假,校園裏空蕩蕩。我連現在的學生上多少節課,哪月上學,哪月放假全忘了。學生本應該有個學生的相貌,但學生到底是什麽樣的外貌我也忘了。我看了看小邪,小邪無論如何看去卻還像個學生。

    “你還像個學生!”我說。

    “不,我是個教師。”

    “咦,仔細一看,你真像教師了。”

    以為會被大門的守門人攔住,結果我們長驅直入。我記得大門的左邊有一排椅子,椅子供生病的學生看病時坐。現在的長椅不見了。還有個醫務室的,現在也不見了蹤影。

    走廊上忽然出現一個老頭。老頭向我們望了望,最終沒說話。我不認識那個老頭。小邪也不認識。

    我們沿著梯子拾級而下,一棵巨大的黃瓜樹驀然展現在眼前。樹枝簡直是遮天蔽日。食堂,洗澡間,殘留著昔日舊貌儼然均在那棵大樹的遮掩之下。那時候,我冬天一般一周才洗一次澡,所以每逢洗澡時我總要在那黑咕隆咚的澡堂裏泡上半天。我又想起了做飯的那位師傅,矮胖,打飯時板著一成不變的臉孔。想著想著我就笑了。

    小邪建議去看看教室。

    操場上沒人影,籃球架像縮了水一樣立在那裏。球架似乎短了許多。操場中心有幾片枯了的黃葉,由於掉得不是位置,像不是來至樹梢而是來至於天上。

    教室裏當然沒有人影。孤獨之感不由得突然襲來。

    “廁所還是廁所的方向,”我說,“隻是覺得那不再是我尿尿的地方了。”

    陳笑好笑,說:“一樣,我知道我在那時尿過尿,但我不再認為那再是廁所。”

    小邪指給我看她曾讀過書的教室。我們貼在教室外邊的牆上向裏麵看。教室的空間像比腦中想像的要大,黑板橫空出世,隻是感覺上空洞得驚人。密密麻麻的課桌像兵馬俑一般整齊的排列著,擦黑板的刷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前方的講台上。

    “黑板刷像死了。”小邪說。

    教室裏沒響聲。小邪狠狠的伏在窗欞上,恨不得把腦袋都擠進去。

    “我坐在第三排的第二位。”小邪又說。

    “我坐在第一排。”

    “你的同桌呢?想得起你的同桌嗎?”

    “什麽也想不起了,就記得坐在第一排。”

    黑板上沒有留字。我覺得仍像還在這個教室裏讀書。

    “出社會的那陣子,”小邪說,“隻記得起上大學時的情形,整個高中時代忘記了,我的確是在這個教室坐過第三排的。”

    離開教室,離開屋簷,接著向操場邊沿走。單杠雙杠還在,旁邊不遠處有個沙坑。沙坑旁邊有幾株法國梧桐樹,梧桐枝葉形成的巨大陰影高過了院牆。對了,想起來了,我是翻過院牆的。

    “以前經常到這裏來。”小邪不無傷感的說。

    “戀愛過嗎?在這裏。”

    “喜歡過一個特喜歡爬樹的人。”

    “特喜歡爬樹的人?”

    “對呀,這兒的樹我幾乎全部爬過。一個怪怪的男孩子。”

    “喂。”小邪說,“試試看。”

    “不行了。”我環抱樹幹,彎曲雙腿用力試了試,果然力不從心,感到自個的身子空空的,總粘不到樹的軀幹上去。有一株樹特高,樹幹拔地而起,直衝雲宵。我走過去用手拍了拍,堅實的樹體通過手掌傳遞到了我的心裏。我望著大樹發虛,心想自己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再爬至樹的頂端了。

    “要不是那麽光滑,”小邪仰頭望著樹梢說,“你不信?我也爬得上去。”

    我摸摸腦袋說:“哎,我老了。”“還不如小孩了!”

    學校還在。教室還在。當年的梧桐樹也在。院牆是當年的院牆,但失去的終究是失去了。學校的大門緊挨著白帝城的峽口。峽口處正婀娜多姿的升起一團團白霧。

    走出校門,小邪向我講了她最初到此校報到的事。她說一個人如何忍受寄校的苦處,又何如度過青春的孤獨,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遠離家鄉,自然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煩惱瑣事。接下小邪又講了與那些男生正經八百戀愛的經過。盡管她說得不無調侃,我卻一次也沒發笑。到得大街上,太陽偏西了。

    “我看不如在城裏住一晚再走。”小邪說。

    我一想也是,於是就同意了。

    選旅館由小邪決定。旅館選在紅旗路,名字叫“人民旅社,”這是一家老式旅館,上麵似乎還找得著時代的足跡。

    “每次必住這裏。”小邪說,“第一次進城中考時住過,以後就一直住這裏了。”

    填房間時她自作主張,填了雙人房。

    “要不要結婚證?”我向登記的中年婦女問。

    “不要了,”中年婦女笑一笑說,“都什麽年代了嘛,開放了。”

    上樓梯時小邪說:“人家還真以為我是你什麽人哩,就你多嘴。”

    服務員把我們領進房間,開了燈,又介紹了起居上的要領,隨後扔下鑰匙帶上門出去了。服務員出去後,房間裏一下子靜了下來。對純粹是睡上一覺來說,房間足夠寬大,衛生條件也還過得去。一間大床,一個電視。天花板上吊著一顆蓮花型吊燈。

    我覺得非常滿意,一屁股坐在床上。小邪抓起被子嗅了嗅。

    “等會兒洗個澡,然後就出去吃夜宵。”

    “我也餓了。”我說。

    “喂,我還沒換洗的衣服。”她頓了頓,“要不我馬上去買。”

    “好的。”

    小邪開門出去,我在房間裏發呆。我把電視打開,電視節目讓人煩躁。半個小時過去後,小邪沒有迴來。我想小邪也許不會迴了。我不由得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天花板當然沒有什麽好看的,於是我再次打開電視。電視裏播放的還是連續劇。

    我走到窗口向外看。街上相當熱鬧,但看不見小邪的影子。我忽然想,這一路的來龍去脈真是離奇,想著想著不覺就笑了。

    直到天黑,小邪仍沒迴來。我有些急了,懊悔沒有跟著出去。想出去找她,但她出去時沒說走哪條街,於是隻得打消了念頭。我上衛生間,衛生間裏有熱水。我想到小邪一迴來就可以衝水洗澡,心下又傳來一股暖意。

    我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臉,不滿意的是胡子長了不少,臉皮本來就不好看的,由於胡子拉碴的,就更沒輪廓了。我對著鏡中的長相,推理著在小邪眼裏的印象。最後,我決定先洗澡,洗了澡後又拿出剃須刀刮胡子。刮淨了胡子出來,房間裏陡然多了一人,小邪迴來了。

    “以為你不會迴來了。”我說,“以為你走了。”

    “買了衣服後隨便走走,一走就迷路了。洗了澡?”

    “走了也就走了,”我打量著她。“反正是要分開的。”

    “情緒差得要命,我走到小南門,在台階上坐了一會,說不清為什麽,懷念過去的生活。”她放下袋子,心煩意亂的拿出衣服在身上比了比,似乎並不滿意。

    我不說話,隻是看著她。她把衣服放進袋子後扔在一邊,忽然抬頭對我說:“真的有那樣想過嗎?想過我走了?”

    “真那樣想過。”

    小邪笑起來,不明不白的笑過後又發出一聲歎息。這是她第二次歎息。

    我爬上床。

    “我去洗澡,”她說,“有熱水嗎?好久沒洗過熱水澡了。”

    “左邊那個。水溫剛好。”

    小邪進浴室後,房間裏靜極了。我看著天花板發呆,似乎在等著她在裏麵弄出的水聲。想著那種靜與憂慮無關,與後悔無關,與痛苦,與房間通通無關。腦子也特別的不靈活了。

    小邪弄出的嘩嘩水聲終於響了。於是我就想她洗澡的情形。腦海裏不是沒有女孩子洗澡的圖象,溫煦,錄取,還有從電影上留下來的。但小邪偏著頭,眼睛微閉的模樣兒始終在幻想裏揮之不去,仿佛我曾一清二楚的見過我沐浴過似的。

    二十來分鍾後,小邪洗罷澡,出來時煥然一新,她用毛巾搓著沉甸甸的頭發。頭發黑得發亮。遺憾的是她全身正統著裝,上著黑色高領毛衣,下身換成了緊身泛白牛仔褲。較之以前的風衣外套著裝,確實給人一種卓而不群之感。

    “媽媽的,這兒真冷!”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我說。

    “迴去肯定要下雪了,水滴在脖子上冰涼。”

    “恐怕有七八年沒見過雪了吧。”

    我離身讓座,讓她坐在靠左邊的床沿上。一股淡雅的香波味漫不經心的傳過來。

    “我餓了。”揉罷頭發說。“一洗澡就餓了。”

    “好吧,”我說,“我也想大吃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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