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的暖陽懶懶灑落大地,厚厚的積雪依舊白得刺眼。


    “不要追我!不要追我啦~你這隻臭兔子!”白花花的蘿卜頂著一腦袋綠油油的葉子在蓬鬆的雪地上邁著小短腿拔足狂奔,黑不溜秋、煤球似的兔子不緊不慢跟在蘿卜身後。


    如棉花般覆蓋在地麵的雪,很快便被一根蘿卜與一隻兔子攪得七零八亂。


    著一襲嫩綠襦裙的朱珠心不在焉地歪在老梅樹上發著呆。


    直至糟老頭新研發出來的紙傀儡人端來一蠱熱奶,朱珠才緩過神來,她慢悠悠接過紙傀儡捧來的冰紋汝瓷蠱,捧在手心裏小口啜飲著。


    然而她還沒喝上幾口,眼神又再次變得空洞,思緒亦不知飄向了何方。


    銀發紫衣的伽蘭從茅草屋後綽約的花影裏走了出來,頗有些複雜的目光徑直落在朱珠身上。


    此時朱珠渾然不覺有人正在花叢中看著自己,猶自整理著自己腦子裏雜亂的思緒。


    她試圖將所有的記憶碎片拚湊在一起,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那些記憶太碎,太亂,無論怎樣拚湊都不對。


    朱珠拚得腦仁都疼了,隻好暫時放棄。


    暫且放棄的朱珠低頭啜了口熱奶,揉了揉眼睛,舉目遠望。


    她這一望,恰恰好望到了立在花叢下的伽蘭。


    四目相接,兩人皆皺起了眉。


    這時候,兔子與蘿卜也停止了打鬧,兩小隻緊張兮兮地看看伽蘭又看看朱珠。


    伽蘭不曾說話,繃著一張冰山臉直接在原地消失。


    朱珠卻仍皺著眉,兩眼發直望著伽蘭先前所站的地方。


    拚湊起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在看到伽蘭的那一瞬,全部拚湊起來了!


    ……


    藤殺乃是上古時期的大妖。


    她是藤妖,無心,亦無名。


    她生於妖魔交界處的戰場上,巫妖兩族常年的廝殺,用鮮血灌溉了她。


    其餘長在戰場上的藤蔓早就被炸成了灰飛,唯有她吸足了巫妖兩族的鮮血以及戰場的戾氣後,很是幸運地被人帶走了。


    她本就比一般的藤蔓都要來得兇悍,掠食能力堪稱一絕,幾乎沒有同類能在她身旁活下來,全都被奪走養分,甚至死後連屍體都化作了肥料來喂.飽她。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被那個黑衣的男子選中。


    那個男人說,她本就兇煞無比,再加之常年吸食巫妖戰場裏的戾氣與巫、妖之血,假以時日,定能成為讓人聞風喪膽的絕世大殺器。


    彼時的她尚未開啟靈智,懵懵懂懂的,根本不知曉那個男子究竟在說什麽東西,她隻知,從那以後,都無須自己去覓食。


    那個男子將她種在了個腥氣衝天的池子裏,每日都有人來給她灌溉新鮮的血液,給她播撒戾氣和怨氣,被人好吃好喝供著的她,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覺,那一覺倒是真的長,足足四百年。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依舊在那臭氣熏天的血池裏。


    她早就習慣了彌漫著血腥味的空氣,隻是依舊無法適應眼前那大片大片晃得人眼花的鮮紅。


    她有些不適地眯了眯眼,待適應之後,便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這是一間連牆壁都被刷成鮮紅色、且大得嚇人的房間。


    鋪滿不知名黑色石塊的血池子外整整齊齊擺著四十九個正在放血的幼嬰,著黑色衣袍的侍從們有條不紊地端著陰沉木製成的漆黑托盤,一個接一個地將自己所托著的物什投入池底。


    趴在血池中觀看著的她,身上突然灼熱難當,仿佛全身都要燃燒起來一樣。


    大家都在忙自己手中之事,無一人發覺血池中的異常,待發覺異常時,血池內已無那根手臂粗的墨綠色藤蔓,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膚白賽雪的少女。


    紅的血映著白的膚,又有漆黑如墨的發作為點綴,三種強烈的對比色交纏在一起,簡直晃得人挪不開眼。


    懵懵懂懂的她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血池裏爬了出來。


    她整個人完全從血池裏爬出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滿臉虔誠地伏跪在地上。


    她明明一無所知,卻十分沉迷這種被所有人伏跪的感覺,像個孤傲的帝王般揚起了脖子,接受著所有人的跪拜。


    可她還未享受多久,便發現了一個房間裏還筆直地站了個人。


    那人亦著一襲黑衣,卻與其餘人的黑衣有所不同,他的黑衣用銀絲繡了邊,袖口和衣領處有著醒目的銀色圖騰。


    她歪著腦袋望著那人,那人也不說話,緊緊抿著兩片薄涼的唇,向她徐徐走來。


    柔軟的純白色絹布蓋在了身上,他略顯清冷的聲音亦落了下來,“你既化作了人形,便要記得,萬萬不可讓旁人看到自己的身子。”


    “為什麽呀?”她有些鬱悶,“不讓旁人看到自己的身子?那我豈不得天天裹著這塊布?”


    他耐心解釋,“不,你要裹著的不是這塊布,而是一層又一層的衣服。”


    “衣服?”她依舊天真無邪地歪著腦袋問,“你們裹著的可都是衣服?”話音一落,她又絕不對,覺得自己不該與眼前人糾結於衣服,於是,直接轉了話題,“他們都跪了,為何隻有你不跪?”


    他微微勾起了唇,“他們所跪之人乃是本尊,你說本尊又該跪誰?”


    她忙接話道:“跪我呀~跪我呀~”


    她如此無禮,他不僅不生氣,反倒開懷一笑,“你倒是喜歡被人跪,那你可想讓所有人都伏跪在你腳下?”


    “想!”她迴答得毫不猶豫。


    “本尊應允你。”


    後來,她一如那男子般被所有人跪拜,甚至她的地位超越了那男子,被當做神明一般的被供奉著。


    而被所有人供奉著的她,唯一的使命便是,殺。


    她逐漸兇名遠播,原本沒有名字的她硬生生被人送了個稱號,藤煞。


    她卻聽岔了,愣是聽成了藤殺。


    從那以後,她才有了名字,藤殺。


    藤殺,藤殺,她的存在隻為殺。


    搖搖欲墜的魔族也因有了她開始複興,從此,妖族退下舞台,開啟長達萬年的之戰。


    魔族野心勃勃,想憑借她這個人形殺器,一舉吞並四海八荒。


    常年的廝殺卻讓她身心疲憊,她抱著那男子的脖子,軟軟撒著嬌,“藤殺好累,不想再殺。”


    他卻輕輕咬住她的唇,將她的抱怨一咕嚕吞入腹中,“待這四海八荒都是咱們的,你便不用再殺。”


    吞並四海八荒,多麽大膽而又遙不可及的夢啊。


    她神思恍然,唇畔卻依舊掛著甜甜的笑,“好。”


    後來……


    他終究沒能完成吞並四海八荒的夢。


    她亦窮其一生都在殺。


    他未能完成自己的夢,是因為一個叫蒼姬的女人。


    她窮極一生殺,還是因為那個女人。


    蒼姬於他而言是最最甜美的夢,為了這個美夢,他甚至甘願收斂自己的野心,每日思的想的,都是該如何討她歡心。


    於她而言,蒼姬卻是她最不願迴想起的噩夢。


    九九八十一根骨釘鎖魂,不夠。


    一萬零九刀剜肉,仍不夠。


    剔骨熬湯,還不夠。


    她被折磨得如同一灘爛泥般趴在牆上時,他依舊能笑著說:“你知道的,蒼姬向來喜歡你的容貌,前些日子她在一本異書上看到了換臉術,那術法甚是奇妙,甚至輪迴轉世後,還能帶著那張換來的臉。”


    她身體在發顫,聲音很微弱,“前日我才剔了大腿骨和肋骨……”


    “本尊知道,可你是藤妖,又向來皮厚,從前替本尊上戰場,無論是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都能長迴來,少幾根骨頭又算得了甚麽!”


    “少幾根骨頭又算得了甚麽?”她無比酸澀地重複喃喃著那句話,卯足了力,才仰起頭看著他,“把臉換給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向來都百依百順的她竟學會了向他提條件,他雖有些不悅,卻將那絲惱怒壓在了心底,隻簡單道了個字,“說。”


    “放我走。”她神色淒豔,眼神中帶著決絕。


    “好。”他沒有一絲遲疑,他不再需要天下,亦不再需要她。


    換完臉的那一日,天正下著瓢潑大雨。


    她長身立在足有一人高的水鏡前,看著那張本不屬於自己的臉。


    勾出一個妖冶至極的笑。


    早在蒼姬出現的那一日她便有了離去的心思,隻是她如心髒一般重要的本體在那人手上,更何況,她早就兇名遠揚,又有誰人不識得她那張臉,沒了他的庇護,就貿然逃出去,豈不是要當活靶子?


    換了這張臉離去,於她而言,百利而無一害,難道不是麽?


    可……她還是甘心啊!


    她將一切送送給了他,迎來的卻是這種結局。


    嗬嗬嗬。


    她對著鏡子一聲一聲冷笑。


    你與蒼姬,誰都別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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