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aj@輕之國度


    活了十七年,我雖然失去很多東西,但從來不曾覺得自己不幸過。那些傷害我的事物,其實都是我自己導致的失敗。是骨頭從身體內側刺穿肌膚和自己搔抓幹渴喉嚨所造成的傷害。這些都算不上不幸。真正把人推到不幸深淵的是更實際、更無能為力的現實缺陷。簡而言之就是金錢、健康和失去家庭。


    剛滿十七歲的冬天,我和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交談過。


    “有人叫我們流浪漢、無業遊民或是要飯的,又有人跳出來說這些都是歧視,應該要叫我們街友。”


    其中一位無家可歸的人曾經這麽對我說:


    “但是我覺得叫我們無家之人是最適合的。”


    他一邊捏著短到跟小指尖差不多的香煙,一邊凝視著煙霧,輕聲地說道:


    “也有無屋之人這種說法,但那不是指我們。”


    “無屋跟無家哪裏不一樣呢?”


    他卷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紅色的點狀瘀青。那是遭受bb彈攻擊造成的傷痕。


    “不管有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都沒有可以迴去的地方。那些小鬼也是一樣。所以隻能在夜晚的街頭徘徊,用空氣槍攻擊我們。雖然我很想要痛揍那些小鬼一頓,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你懂……他們的心情嗎?”


    “當然懂啊,就是沒有歸屬的地方啊。”


    沒有自己的家就是這麽一迴事。他的細語卷入香煙的煙中,隨風飄向鐵絲網的對麵,遭到行駛而來的電車輾碎。


    我無法想像沒有歸屬的地方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就是因為有屬於自己的地方,我們尼特族才能輕易地自暴自棄、逃避、迷惘和不知所措。失去歸屬的人究竟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進入夢鄉,夢境裏又是怎樣的景色呢?


    “事情沒有那麽複雜,就隻是這樣而已。”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隻是我們沒有可以迴去的家而已。”


    我想起初次和雇主相遇的時候,身為偵探的她對我說的話。


    就像蚯蚓不畏懼黑暗,企鵝不會因為自己不會飛翔而感到羞恥。這就是生存的意義,不是嗎?


    麵對她的詢問,我到現在都還找不出答案。


    *


    初冬時分,所有人都為了準備換季而忙碌,就連躲在鎮日受到冷氣吹拂的陰森高科技房裏的偵探也不例外。


    十一月中旬的某天放學後,我接到雇主的命令電話,前往東急手創館和電器行購買大量的商品後前往事務所。事務所距離車站附近的熱鬧地段有些距離,位於擠滿各種商家的大樓三樓。其中門口掛了“neet偵探事務所”看板的房間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房間裏不分四季總是開著冷氣,一進入玄關就覺得鼻子會撞上寒冷的氣體。玄關後六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擠滿了電腦和周邊器材;二麵牆壁盡是高達天花板的架子,塞滿了主機、熒幕和纜線,已經超乎cyberpunk而近乎宗教程度了。但是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坐在房間正中央床上,身著睡衣的嬌小少女。


    “給我看緊窗戶,連一隻跳蚤都不能讓它進來!裝上三層的隔音窗簾,還有增添擴音器!二十四小時不斷放送海頓的神劇,音量要大到讓腦細胞都縮起來!”


    少女在床上向我不斷地發號施令。病態般地白皙肌膚,如同夜晚河流的黑發,身著小熊圖案睡衣,纖細的雙腿上是白色的高筒襪——她就是我的雇主愛麗絲。


    “喂,為什麽你要把自己關得那麽緊?”


    我在狹窄的架子內側用膠帶固定窗簾時間道。


    “問我為什麽,我本來就是繭居族。”


    愛麗絲挺起胸膛驕傲地迴答。


    她自稱是尼特族偵探,似乎是因為罹患開放空間恐懼症所以從不離開這間狹窄的偵探事務所。不過,嚴格戒備到這地步是為了什麽?


    “因為明天就是十一月二十三號啦!要趕快加強城牆的厚度才行。”


    “所以說十一月二十三號是什麽日子啊?”


    “當然是勤勞感謝節啊!這一天是大肆讚美勤勞,讓尼特族連唿吸的權利都遭到剝奪而奄奄一息的日子。”


    “啊啊……”勤勞感謝節不是什麽大節日,所以我常常忘記這個休假。


    “我們尼特族的一年就是在這一天結束的,所以有義務在這最重要的一天安靜地祈禱度過,就跟猶太人過逾越節一樣。忍耐過勤勞感謝節之後,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年的開始。”


    “不要光是忍耐,你們也一起向勞動者表示感謝之意吧!”


    “少囉嗦,快動手!”


    是是是。不過說什麽一年的結束和開始之類的,也太誇張了。我才這麽想,愛麗絲就用一副“你白癡啊”的表情對我說道:


    “哪裏誇張了,是你自己太無知而已。對於日本人來說,勤勞感謝節本來就是用來區隔一年的節日。”


    “是嗎?”


    我手裏握著膠帶轉過身來。


    “會選十一月二十三日當勤勞感謝節是起源於皇室的節日——嚐新節。至於會取勤勞感謝節這麽奇怪的名字,是因為戰後聯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要降低皇室神道教的色彩。”


    “嚐新節……”我好像有聽過又好像沒聽過這個名詞。


    “簡而言之,季秋的收割時節結束時就是嚐新節。就算貴為皇帝,在嚐新節之前也不能品嚐今年收成的稻米。在使用陰曆的時代,當時的嚐新節多半是在冬至左右。所以嚐新節的時間就跟它的名字一樣,是新年時的節日;也是以耕種稻米為國家根本的日本,慶祝一年結束與開始的重要節日。”


    “喔。”


    “所以我們尼特族在這一天,要安安靜靜地不工作度日才行。”


    “反正你平常本來就沒在工作。”


    “你以為你的薪水是從哪裏來的!”


    *


    第二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學校理所當然地放假。我一大早就被愛麗絲叫了出來,騎上腳踏車往事務所前進。


    愛麗絲的房間位於各種商家匯集的大樓,大樓的一樓開了一間叫做“花丸”的拉麵店。老板是人稱明老板的年輕女性,在繼承父親的拉麵店之前據說立誌成為冰淇淋師傅,所以她的手工冰淇淋有職業的水準。直到現在,她還是經常研發冰淇淋。盡管拉麵店因為今天是勤勞感謝節而難得休息,店裏的廚房還是亮著燈、開著抽風機,從後門傳出甜膩的香氣。看來今天明老板也忙著做冰淇淋。


    “有人在嗎……”


    我一打開後門,坐在圓凳上、綁著馬尾的大姊姊就轉過頭來。


    “喔,是你啊,今天來得真早。”


    明老板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大缽放在流理台上。今天明老板連挖背背心都沒穿,隻有在胸部裹上布條,害我都不知道要看哪裏。她還是跟往常一樣,太沒防備了。這個人好歹要有點自覺,g罩杯的大胸部隻用布條裹起來會有很深的事業線,男人很難抗拒的。


    “冰淇淋還沒做好喔,你傍晚來就好了啊。”


    “不,我不是為了試吃冰淇淋才早上十點就跑來的。”


    “藤島也來幫忙嗎?”


    一頭咖啡色短發的女孩突然從廚房深處的走廊冒出頭來。她名叫彩夏,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這間拉麵店的店員。今天店麵明明休息,結果老板跟店員都在店裏,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休息了。和平常不一樣的隻有彩夏身上一襲紫色洋裝的便服。明老板八成除了做冰淇淋之外,沒有別的興趣了吧!


    “我等一下得去愛麗絲那裏。”


    “為什麽一大早就得去她那裏呢?”彩夏一手拿著攪拌器,一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啊,因為今天是勤勞感謝節吧!”明老板說道。“對喔,從今年開始有鳴海在,真是太好了。”


    “勤勞感謝節會怎樣嗎?”


    於是明老板開始向彩夏說明。每年到了這一天,愛麗絲就會蜷縮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或是床上一動也不動。她平常就不怎麽進食,光靠dr.pepper這種個性強烈的碳酸飲料補充營養,到了這天連dr.pepper都不喝了。茲事體大,搞得整個人簡直就跟行屍走肉一樣。就算是一點小事,也會打電話唿喚明老板幫忙。從今年開始,這件差事就落到我的頭上。


    “那、那意思就是說,藤島今天一整天都要跟愛麗絲同床度過囉?”


    “話是這麽說沒錯——等等,同床是什麽意思,連我都爬上床去不就什麽都做不了嗎?”


    “你可以幫她梳頭和保養頭發。”


    “那是彩夏的工作吧。”


    “或是抱著她,跟她一起睡午覺。”


    “那是彩夏想做的事吧!”


    明老板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插嘴說道:


    “今天的愛麗絲很有趣喔,簡直就像感冒的貓咪一樣乖巧。隻有今天抱她不會吵鬧,鳴海不妨也試試看。”


    我才不要,哪裏有趣了。


    看來繼續待在廚房裏,話題會越來越脫線,所以我趕緊爬上逃生梯,前往三樓的偵探事務所。愛麗絲正身著喪服,跪坐在床上進行默禱。為什麽要穿喪服呢?是因為她認為這一天是安息日,所以刻意營造教會的氣氛嗎?除此之外,新增的5.1聲道喇叭大聲地播放海頓的“創世紀”。我聽到頭都痛了起來,爬上床去調小音量。


    “你在幹什麽?”愛麗絲掀起黑色的頭紗,挑起眉頭問道。


    “沒有啊,覺得很吵。”


    “你沒道聽不到牆外傳來尼特族們的哀歎嗎?”


    聽件到的話,我就不會來這裏而是去耳鼻喉科了。


    “剛剛在樓下的時候,明老板告訴我直到去年都是由她來幫忙的。”


    一明老板跟你可不一樣,連空調遙控器的按鈕都一聲不吭就幫我按了。”


    那是因為你比平常乖巧,明老板覺得很有趣才幫忙的。


    “還是你要明老板來幫忙?我去叫她來就迴去了。”


    我一如往常夾雜著歎息聲迴應,結果要離開床鋪時卻發現襯衫的袖子被緊緊抓住。嚇了一跳而迴頭轉身的我,看到愛麗絲在我背後露出迫切的眼神。


    “你不是說真的吧?”


    “咦?你希望我迴去我就迴去啊!我會請明老板來代替。”


    “有人叫你這麽做嗎!”


    “沒有,那你覺得我比較好嗎?”她這麽怕被當做貓耍啊?


    “我可沒說你比較好!”


    我把手放在額頭上,露出苦惱的神情。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你要我不請明老板來幫忙就直接迴去嗎?”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才會得出這種無意義的結論來!”愛麗絲大力敲擊床單吼叫道。我被吵到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那你要我先做什麽?”


    愛麗絲氣得鼓起腮幫子,拉起喪服的長裙擺後立起膝蓋,手指後麵的電腦大軍說道:


    “從逛網站開始。”


    我雖然已經當了愛麗絲的助手一年,但是直到今天為止,其實我並不清楚沒有事件的時候,愛麗絲究竟是如何度日的。


    愛麗絲把電腦鍵盤推向我之後,先命令我收集全世界所有布偶的相關訊息,並且在社群網站上發文。她很認真地說明布偶的設計、縫製和抱起來的感覺等等。


    然後是收集有關dr.pepper的訊息。隻要是關於dr.pepper的事情全都要調查一遍,還會為它盲目地亂花錢。所以盡管愛麗絲並不喜歡槍與玫瑰樂團,卻擁有五張“chinese democracy”專輯(注:槍與玫瑰樂團發行這張專輯時有和dr.pepper合作)。隻要一找到留言板上批評dr.pepper難喝或是有藥味的發文,她就會(乍看之下)有條有理地反駁對方。當然今天愛麗絲隻是口述這一切,由我負責敲鍵盤。


    “……這些都是你每天的例行公事嗎?”


    我用累壞了的聲音詢問愛麗絲,放在鍵盤上的手指也已經微微地發抖。


    “當然啦!dr.pepper的名譽非得由我來守護不可!”


    那是飲料公司的工作吧?我很想反駁卻又把話吞迴嘴裏。我當了一年偵探助手學到一項真理——就算說對的話也不見得會有人得到幸福。


    可是就算如此,為什麽我得代替愛麗絲敲鍵盤呢?


    “因為上帝規定安息日不準工作,所以也不可以操作機器。據說猶太人當天連電梯的按鈕都不能按呢。”


    “……用嘴巴指示我不也是一樣的嗎?”


    “其實這裏指的工作是《出埃及記》第三十五章所記載的‘建設帳幕’。聖經裏原本關於安息目的禁忌就隻有記載不可以生火,其他事情都沒有具體說明,所以學者們解釋時也很苦惱。但是因為安息日之後的小節列舉了許多建設帳幕的工作,於是學者們認為這一定就是神明所禁止的‘工作’。當然經過三千年之後,關於工作的解釋經曆許多延伸,有時候變得更嚴格,有時候變得更寬容。”


    “啊……”所以呢?


    “工作又不包括講話,我現在隻是在講話而已。”


    “你還真會解釋啊!”


    在愛麗絲的連番炮轟之下,我在各處網站留下足跡。這時候,我下定決心要趁今天問她一件我從之前就很在意,但是不知為何問不出口的問題。


    “愛麗絲,你是基督徒嗎?”


    “怎麽可能。”她聳聳肩。“我沒有任何信仰。所謂的宗教就是為了迴答小孩的疑問而創造出來的東西,例如為什麽不可以殺人;為什麽不可以偷東西;為什麽星期天要去教會。信仰能給予這些問題非常明確的答複,也就是說,會被力量遠比自己強大的某人給斥責。不過童年結束的時候,我們就必須跟宗教道別了。”


    “這樣啊。”


    相當諷刺的看法,但也是很愛麗絲式的看法。


    “那你幹嘛搞什麽安息日之類的?”


    “因為我也是軟弱的小孩,偶爾也需要利用一下。”


    “利用?”


    “對。因為宗教的意義追根究柢就隻有一個,能讓人放鬆精神,可以把一切的思索和苦惱都交給絕對的存在。就算是你,這輩子應該也有向誰祈禱過吧!”


    “嗯……是有過啦。”


    “所以說我的宗教觀念跟大部分的日本人一樣,不覺得宗教是什麽特別的事物。神明應該是存在的,但是彼此都沒閑到可以二十四小時去在意對方。”


    “所以今天是在意的日子嗎?”


    “對,就跟你們隻有在聖誕節跟新年參拜的時候會在意神明一樣,我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這天淨身度過。”


    覺得好像被迫聽了一長串跟問題沒關係的迴答,不過我大抵上是同意的,隻是還是有點介意的地方。


    “這樣聽起來,愛麗絲好像無論神明是怎樣的存在都不在意?”


    “是不在乎啊,就算是沙丁魚的頭我也會信。”


    “不過常引用聖經的內容呢。”


    愛麗絲聽到問題的瞬間安靜了下來,還轉移視線,是很難得的反應。


    “因為以前在家裏的時候,被迫念了一堆。”


    家裏。愛麗絲的老家……


    我完全不知道愛麗絲是如何來到這間位於各類商家匯集的大樓三樓房間,她自己也隻表示是為了逃離原本的家庭。結果我那時候還是沒能仔細問清楚,這不但因為愛麗絲當時流露出宛如十一月陰天般的寂寞笑容,也因為彩夏突然打開房門衝了進來。


    “愛麗絲、藤島,我端冰淇淋來啦!”


    活力充沛地衝進事務所的彩夏,一手端著盛放冰淇淋的托盤,眼睛瞪得圓滾滾地站在臥室的入口。


    “藤島囉哩八唆地說了那麽多,結果還是今天一整天一起待在床上嘛!”


    “咦?啊,沒有啦,這是因為愛麗絲拜托了我很多事情。”


    “怎、怎麽這樣說。”愛麗絲推開我,為了躲避彩夏而往床裏縮。“我沒有讓他聞味道,也沒有跟他一起睡,更沒有讓他碰到我的內衣、襪子和睡衣,你沒有理由責備我!”


    這番話完全傷害了我身為人類的尊嚴,可以不要那麽詳細地辯駁嗎……


    “真的嗎?連抱抱都沒有嗎?”


    “當、當然沒有啊!”愛麗絲踢開我的腳,避開我。就算是隔著黑色麵紗,也看得出來她滿臉通紅。


    “那我來抱抱!”


    彩夏端著托盤爬上床來,把托盤往小茶幾一放就衝向愛麗絲。愛麗絲還來不及抵抗就被往後一轉,抱到彩夏的大腿上。


    “為什麽你每次來都要抱我!”


    “因為這個姿勢才方便喂你冰淇淋啊!”


    “我可以自己吃冰淇淋啦!”愛麗絲生氣了。


    “而且讓我抱的話,藤島才不會跑來抱你喔!”


    “這是什麽怪理由!還有愛麗絲為什麽一副有點接受的樣子!”


    我狂敲床單猛烈抗議,但是兩個女人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冰淇淋上了。


    “這次的冰淇淋是用米做的。”


    “嗯,真的耶,是米的味道。沒想到我居然會有一天為了米的味道而感動……”


    愛麗絲喃喃自語,說隻能佩服明老板的手藝了。


    “對啦!今天是那個什麽嚐新節,也就是收割節吧!所以明老板才特地做了這種米口味的冰淇淋。”


    “托明老板的福才能度過一個好除夕。”


    “除夕?”因為彩夏露出迷惑的神情,轉過頭去的愛麗絲一對上彩夏的眼睛,就把剛剛對我說教過的話再提一遍。


    “這樣喔,那就表示今天愛麗絲不能當偵探囉?”


    “就是這麽一迴事。”愛麗絲聳聳肩。“對於安息日來說,會產生報酬的工作是最被避諱的。”


    “如果有客人上門怎麽辦?”


    “今天就隻能請對方先迴去了。”


    “咦!這樣好可憐又好可惜喔!不是還有藤島嗎?他是助手吧!”


    “與其把客人交給他,還不如請對方去做兒童電話谘詢。”


    對於愛麗絲來說,這點程度的諷刺還算客氣的了。我是指對於愛麗絲而言。


    “首先呢,偵探助手隻能算是助手而不是代理偵探,就像月亮不能代替太陽一樣。我已經跟鳴海本人說過五百次以上了,他不適合當偵探。”


    “那隻要有人當代理偵探就行囉?”


    “……嗯?”


    “我想當一天偵探!”


    因此,今天就由彩夏擔任代理尼特族偵探,而我負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玄關的招牌“neet偵探事務所”的開頭貼上“偽”的標簽。


    “如果客人以為我是真的偵探而來的話,就變成詐欺了!”彩夏如是說道:“我當偵探,愛麗絲當洋娃娃喔!盡量不要講話、不要動喔!”


    “嗚嗚嗚嗚。”


    一襲喪服的愛麗絲乖乖坐在彩夏的大腿上,看起來真的像洋娃娃一樣。為什麽愛麗絲會乖乖接受這個提議,是因為彩夏威脅愛麗絲不讓她體驗偵探生活一天,她就要幫愛麗絲洗澡。


    “算了,隨便你。反正我今天下定決心要平靜度日,客人也不是那麽輕易就會上門。”


    “那,藤島,你趕快打推銷電話啊!”


    “推銷?”


    我和愛麗絲同時發出抓狂的聲音。


    於是我走出事務所,爬下逃生梯到一樓,第一通電話是打給阿哲學長。他遭到我就讀的高中退學,現在是職業的柏青哥高手,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尼特族。


    ‘啊?給你案子?’手機傳來阿哲學長不高興的聲音。


    “嗯,如果你有什麽困擾,彩夏偵探可以幫你解決的樣子。”


    ‘喂!你以為今天是什麽日子啊!今天可是勤勞感謝節喔!是我們尼特族躲在家裏顫抖不已的日子。幫我跟彩夏說,我明天再陪她玩。’


    我隻好掛斷電話,放棄阿哲學長。接下來是打電話給宏哥,他是專靠欺騙女人維生的小白臉。


    ‘咦?現在嗎?我在賓館啊。嗯,今天不會出門。啊——那個女生正在衝澡。沒有啦,是今天第一次遇到的女生,她主動跟我搭訕的。嗯嗯,因為今天是勤勞感謝節,所以我不主動搭訕,隻接受女生搭訕。’


    我歎了一口氣,掛斷電話。接下來是打電話給少校,他雖然是大學生卻老是翹課,算是半個尼特族。


    ‘我今天一步也不會踏出家門的。當然啊!萬一不小心做了什麽勞動,可是會受到對方感謝的。這樣我不就失去當尼特族的資格了嗎?’


    我因為受夠了少校而掛斷電話。最後苦惱了很久,才打電話給第四代。他是混黑道的。


    ‘少說蠢話了。’第四代所言正是。


    被第四代給掛了電話,我束手無策。算了,沒客人上門是和平的象征。我躺在放置於拉麵店後門前空地的巨大木製台子上,仰望鼠灰色的狹窄天空,冬天的氣息仿佛現在就要從雲朵上掉落下來。這樣的假日就像愛麗絲所說的,應該要安靜度過才是。


    不過天黑之後,還是有客人跑來了——是玫歐。


    “有人在嗎……咦?”


    我聽到拉麵店門口的方向傳來聽過的女孩聲音。我把掃帚和畚箕放在門口,走到路上。咖啡色的肌膚、帶著笑容、粗大發辮甩啊甩的女孩看到我之後就笑得更加開懷了。


    “……玫歐?”


    “助手先生!”


    玫歐興高采烈地跑向我,抱住我的手臂。雖然上半身套了厚重的運動外套,下半身卻一如往, 常是牛仔熱褲。都十一月了,我不禁擔心她會不會冷。


    “花丸拉麵店怎麽沒開呢?發生什麽事了嗎?”


    “啊——因為今天是勤勞感謝節。明老板也跑去喝酒了。”


    “好可惜喔,人家本來想吃拉麵跟冰淇淋的。”玫歐噘起了嘴,盯著拉下鐵門的店門口。突然用力把我的手往她的方向拉:“好險有助手先生在!”


    玫歐小我兩歲,出生於泰國。因為母親和日本人再婚,她童年時就來到日本。雖然有時候日文怪怪的,但是溝通上沒有問題。她曾因為某件事來拜托我們,事情解決之後,偶爾會跑來花丸拉麵店玩。


    “爸爸今天呢?”


    玫歐的爸爸雖然不是真的黑道,但也算是在道上混的。他主要的工作是負責照顧在日本風化場所就業的外國人。說實話,我不是很想見到他。


    “因為今天是那個什麽勤勞感謝節,所以爸爸要去平常有往來的店家打招唿,開慰勞餐會。現在他正在玫歐不可以跟去的夜店巡迴。”


    原來如此,黑道的世界也有勤勞感謝節。


    “我也想見偵探小姐!我們一起去吧!”


    玫歐拉著我的手往逃生梯前進,我連說愛麗絲現在沒空的時間都沒有。


    “議長小姐也在!哇!為什麽偵探小姐要穿上全身漆黑的漂亮衣服呢?我也要抱抱!”


    玫歐一踏進事務所就興奮了起來,愛麗絲害怕得像貓咪倒豎起毛一樣,彩夏也不自覺地把愛麗絲往背後藏。


    “玫歐!要抱愛麗絲就要先洗手漱口!”彩夏嚴格地命令。“是!”玫歐聽了命令之後就乖乖地跑向流理台。


    “不要講得一副隻要洗過手、漱過口就可以抱我的樣子!”愛麗絲雖然憤慨不已,但是玫歐已經跑迴來,馬上就往床上衝。


    “議長小姐已經幫偵探小姐梳過頭了嗎?”


    “梳過了,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她們兩個第一次見麵是在之前棒球比賽的時候,之後由於玫歐常常來拉麵店玩,感情很好。玫歐會叫彩夏議長小姐是因為彩夏當初很得意地自我介紹說:“我在學校是擔任中央園藝議會的議長喔!”在玫歐的想像中,彩夏似乎隻要一踏入學校,學校各地的花草都會跟她打招唿。


    “可是,為什麽議長小姐身上披著偵探小姐的睡衣呢?”


    你問了個好問題!彩夏聽了玫歐的問題,馬上整個上半身前傾,愛麗絲的水藍色小熊睡衣也從她的肩膀滑落。


    “我今天要當一整天的偵探喔!雖然是假的。”


    玫歐的眼睛閃閃發光。


    “那請議長小姐做一些像偵探的事!”


    彩夏打開雙腿、站在床上,把愛麗絲仿佛洋娃娃似地夾在腋下,挺起胸膛說:


    “我是尼特族偵探,是死者的大便!”


    “是代言人吧。”死人又不會大便。(注:日文中“大便”與“代言”發音相近)


    “助手先生還吐槽耶!好好喔。”


    居然逗得玫歐更開心……愛麗絲也已經因為驚訝和絕望而說不出話來,癱在彩夏的腋下。我待在這裏的意義早就不存在了吧。如同字麵所示,三女成奸,三個女人亂成一團。當我覺得差不多該迴家而站起身時,愛麗絲抬起頭來發出哀歎。


    “鳴海,你難道想逃迴家嗎?”


    “沒有啦……因為現在這種狀況,我再待下去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也一樣啊,你居然想把這種痛苦全部推給我一個人。你不在,誰來阻止這兩個人暴走?”


    我聳聳肩,朝冰箱前冰涼的地板坐下。


    “玫歐有什麽事情想拜托我嗎?”


    “什麽都可以嗎?”


    “就交給偽尼特族偵探吧!”


    “我想跟爸爸結婚!”


    “這得拜托送子鳥了。”


    為什麽是拜托送子烏!也太跳躍了吧!


    “那我要跟助手先生結婚!”


    “天底下隻有一個藤島,所以不可以喔!”


    “咦——”


    不覺得對話內容很有問題嗎?


    玫歐和彩夏迴家之後,我因為留下來處理助手的業務,走出事務所時已經完全天黑了,連吐氣都是僵硬的白色。用手機確認時間,發現已經淩晨一點了。因為陪著愛麗絲聽了一天“創世紀”和“四季”,我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除了苦行之外找不出其他形容詞。


    當走下逃生梯時,我不經意地望向低矮的樓房,眺望車站的方向。鐵軌的另一邊是繁華的街道,店家的燈火依舊輝煌,路人的人影絡繹不絕。燈光照亮了在大樓的看板上的女演員,她手裏捧著新的巧克力商品,向大家微笑。行道樹上的紅綠led燈忽明忽滅,耳邊好像傳來聖誕歌曲。


    十一月被城市冷漠地抹消忘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商人一過了萬聖節就馬上開始搖旗呐喊,把大家的注意力導向聖誕節。畢竟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我從大樓間牽出腳踏車,拉緊牛角扣大衣。


    當我踩下踏板、騎出死巷時,發現前方微弱的路燈下方,有一群人圍成一圈坐在馬路上,看起來聊得很快樂。大家手上的小杯酒和罐裝啤酒閃閃發亮,圓圈中央放了用枯枝和報紙當燃料的燈油罐。


    “……所以說那個老頭的內部機密不能信啊。”


    “笨蛋!吵死了!明明到第四場比賽還都我贏的。”


    “阿哲還不是相信什麽最高設定的情報,一大早就東奔西跑的。”


    我馬上發現四個男人中有一位是阿哲學長。除了體型之外,這種北風唿嘯的日子還隻穿一件短袖t恤的男人可沒幾個。其他三個歐吉桑是裹著磨破的運動服、薄薄的羽絨外套或是沾滿油垢的風衣。


    “喔!鳴海,你還在啊?”


    阿哲學長最先發現我,向我舉起手上的小杯酒。其他人也跟著轉過來看我。大家都曬得黝黑,沒有修剪的胡子裏摻了一些白胡須。每張臉我似乎都見過。


    “學長,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大半夜的在路上烤火,當心居民通報消防隊來。”


    “不要那麽死板嘛!因為勤勞感謝節結束了,我們在開慶祝酒會。而且我們直到剛才都在簽賭站看賽馬,因為裴先生大輸而森先生大贏,所以也算幫森先生慶祝和安慰裴先生。”


    “哼,為什麽這麽冷的天我還得用白來水幹杯呢?”


    頭戴廣島鯉魚隊帽子的歐吉桑是阿哲學長口中的裴先生,他小小聲地抱怨道。仔細一看,他手上原本應該裝茶水的寶特瓶的確是透明的。


    “如果花丸拉麵店有開的話,現在我們應該在吃拉麵啊!”


    森先生模樣奇怪,童山濯濯的頭上貼了好幾塊ok繃。他一手拿著罐裝啤酒,另一隻手拿著烤雞串。


    這些人是跟阿哲學長等尼特族偵探團成員要好的街友,我記得他們應該是居住在附近的公園。不過最近都沒看到他們。


    因為我跟街友們並沒有交情,點點頭打完招唿就要騎上腳踏車走了。結果竟然被阿哲學長抓住領子:“鳴海你也來啊。”


    我不得已隻好把腳踏車停在路邊,縮起身子坐在阿哲學長邊烤火,同時環視三個人的臉。裴


    先生看起來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森先生則是醉到連頭皮都發紅。叫不會喝酒的我參加酒席,是


    要我怎麽辦呢?


    而且大家都是街友,也是我不太想接近的一群人。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總是輕鬆地和他們一交談,大家究竟都聊些什麽呢?


    一直不開口的話氣氛也很奇怪,我打破沉默。


    “……嗯,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大家了。我還以為你們搬家了。”


    “我們是搬家啦。”


    第三個人小聲地迴答。對方戴著眼鏡、一頭亂發,手裏握著口袋瓶的威士忌。如果穿上白


    衣,看起來就像孤僻的大學教授。記得這位歐吉桑應該叫銀二,是街友村裏的領袖人物。


    “公園來了一些怪人,工程應該要開始了吧。”


    “工程?”


    “你不知道嗎?那邊馬上要變成‘海克力士公園’了。整片公園幾乎都會被改建成五人製足球場。”


    “啊〡—”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裏的公園嗎?


    這件事之前在媒體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運動用品大公司“海克力士”向區公所買下公園,想進行全麵改建。電視台一播報這條新聞,民間團體就開始抗議:“原本住在這裏的街友們要怎麽辦!”


    “那件事情結果如何?”


    “就沒有結果。”銀二先生撇撇嘴,喝了一口威士忌。“什麽辦法也沒有。能待的時候就


    待,被人趕了就走,隻是這樣而已。”


    學長問道:“你們不是也有去抗議嗎?什麽人權之類的。”


    “我們怎麽可能會去做那種事?”


    銀二先生直勾勾地看著阿哲學長,又灌了一口酒。


    “抗議有什麽用?隻是徒增麻煩而已。我們能待就待,有人幫我們鬧事讓工程延後就好。我一


    們沒有必要自己動手。”


    我總覺得銀二先生的口氣好像是在分析別人的事。也許我應該說他很理性才是,畢竟他說的都沒錯。


    “而且義工裏混了詐騙集團。”


    我看了看銀二先生的臉。


    “詐騙集團?”


    詐騙街友能幹嘛?大家又沒有錢。


    “我們沒有地址,拿不到生活補助費。”


    森先生微笑地向我解釋。


    “所以就有人假裝親切說要給我們地方住,其實是監禁我們後奪取以我們的名義申請的生活補助費。已經有好幾個同伴上當了,多虧銀二先生盯著那些騙子,他們才終於銷聲匿跡。”


    “居、居然有這種事。”


    這世上也是有人什麽壞主意都想得出來。


    “還有本來以為要我們當排隊大隊的工作,結果是騙我們付買東西的錢。”


    “銀二先生對於這些事情都了若指掌,所以幫我們跟對方談判。”


    “是你們太無知了,才會被那種人騙。”


    所謂排隊大隊是指受雇於轉賣商品的人,在受歡迎的遊戲軟體等商品開賣那天負責排隊。可是也有詐騙集團的轉賣業者,不肯支付街友買軟體的錢。光聽大家說就覺得心情越來越沉重,連喉嚨深處的口水都凝固成一塊一塊的。


    不管怎麽說,對方畢竟是無家可歸之人,所背負的陰影明顯地比悠哉的尼特族沉重多了。總覺得很多事情不能問,光是靠近他們就覺得心情沉重。


    “已經這麽晚了,我先走一步。”


    當我正想這麽說的時候,背後突然照來強烈的燈光。


    “你們已經開始啦!我也來幹杯!”


    燈光消失後,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走進路燈溫柔的光線中。對方有著一張貌似小學生的娃娃臉,身著迷彩服、頭戴安全帽和護目鏡。少校也來了。


    “銀二隊長!森先生和裴先生!連藤島中將也來了!艱辛的十一月二十三號終於過去了,我們一起去厚生勞動省(注:日本中央政府機關之一。包含管理勞工、醫療、福祉等業務),用二十一門迫擊炮轟它個一百連發吧!”誰趕快來逮捕這個危險的家夥。


    “你怎麽背了這麽多東西?”


    阿哲學長看了少校背上的大背包發問。那個大背包看起來可以塞進三個少校。


    “今年冬天,我們隊上要去富士山進行一個月的大規模遊擊戰,所以我從現在開始鍛煉。”


    以防萬一,我還是提醒大家他是指生存遊戲的遊擊戰。


    “你再繼續翹課很危險吧?”


    “學校歸學校,生存遊戲歸生存遊戲。”


    “阿均,你不是說在學中要考到技師輔佐嗎?今年去考了嗎?”


    因為銀二先生突然發言,嚇得我轉過頭去看他。


    “那個太麻煩所以我放棄了。雖然教授一直念我念個不停,不過創業勝於研究啊。”少校來到我身邊伸出手烤火。


    “這話是沒錯,阿均還是大三吧!反正教授隻會叫你當免錢的維修機器工人,進了研究所也隻是當教授的傭人,教授不但什麽都不會幫你,還會搶你論文通訊作者的位子。”


    “我可沒有糟蹋銀二先生教我的知識喔!雖然我不會去上班。”


    我交替看了兩人好幾次,均是少校的名字對吧!我不知道原來他們那麽要好。而且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內容,但是銀二先生以前應該做過關於研究之類的工作吧!


    裴先生這時候插嘴說:“少校不是說想做飛彈嗎?”


    “我想開發誰也看不到、摸不到的戰鬥機。”那誰也坐不到吧。


    “幫我們做睡覺的時候,可以自動宰了臭小鬼的機器。”


    坐在火堆另一邊的森先生探出身子,眼神認真地對少校說。


    少校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沒聽說嗎?就是狩獵街友的事啊!難道新聞沒播嗎?”


    “啊……”


    少校偷瞄了一下我跟阿哲學長。這麽一說,我好像有在網路上看到。因為我幾乎不看電視,並不清楚時事。


    仔細詢問之下,才知道車站四周的街友最近陸續遭到惡質的欺負。趁街友睡覺時澆冷水或是丟石頭進瓦楞紙箱的房子裏還算是小兒科的惡作劇;有人丟鞭炮或是水鴛鴦,甚至還有人灑圖釘或鐵釘。據說已經嚴重到有人受傷了。


    “你們沒報警嗎?這麽誇張了總不能置之不理。”


    “警察是有在行動,但我們畢竟是無家可歸之人,警察不可能一整晚幫我們巡邏守夜。而且最近惡作劇的程度越來越過分了。我因為公園越來越難待而跑到鐵路橋下,結果七、八個人一起遭到攻擊。我們睡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頭頂就好像著火一樣。”


    森先生這麽一說,少校就掀起護目鏡,繞過火堆,走到森先生身邊。少校伸出手來,抓住森先生剃得一幹二淨的頭。


    “喂、喂,很痛耶!你在幹什麽!”


    少校剝開森先生頭上的ok繃,還用手指撫摸傷口。當少校舔吮自己的手指時,我們都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應該是‘平屋模型店’賣的0.31g semibio超精密彈。”


    “你在說什麽啊?”


    阿哲學長很擔心地盯著少校的臉看。


    “我是說打到森先生的子彈,照理說這種子彈兩年前就已經停止販賣了,真是令人無法置信。”


    令人無法置信的是你的觀察力啊!不過重點不是那裏。


    “……子彈?”


    “應該是用空氣槍攻擊的,看來可能是改造過的槍枝所造成的傷口。”


    “喂!別再亂摸別人的頭了。”


    森先生撥開少校的手。


    “那些狩獵街友的人應該是武裝過的吧?人數跟裝備呢?”


    “我哪知道啊!黑暗中突然覺得頭頂好像被什麽東西刺傷,跳起來一看,發現其他人也是一邊滾來滾去一邊大喊好痛好痛。除了我們之外,誰也沒看到。”


    “遠距離射擊嗎?哼,如果是0.31g的bb彈應該可以打得很遠。看來他們也準備了夜視鏡。但還是得去現場偵查一次才會明白。”


    銀二先生迴應道:“阿均你在說什麽?這件事跟你無關吧!”迴過頭來的少校重新戴上護目鏡,厚重的鏡片下是扭曲的冰冷眼神。


    “當然很有關係,這事關軍人的麵子問題。”


    阿哲學長說“你在胡扯什麽”。少校繼續說:


    “身為軍人卻攻擊非戰鬥人員,是最低劣又最過分的行為。同為軍人一分子,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


    可是我又不是軍人(當然少校算不算軍人也令人存疑),跟街友們也沒有深交。


    所以對我而言,事件真正的開端是幾天後——十二月第一個星期三的放學後——的一通電話。當時我人正好到花丸拉麵店,把腳踏車停在店鋪後頭,用原先握腳踏車把手的手取出手機。


    打電話來的是位稀客。我深唿吸之後,抬頭看看冬日的晴空才接起電話。


    ‘是少年嗎?好久不見,你好嗎?難得我送你十月公演的門票,你不來害我們好寂寞喔!’


    “啊,不、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很忙。”


    今年夏天我接受第四代的委托,幫忙舉辦表演活動。今天打電話來的是該樂團的主唱。她是位很有趣的女性,但是講起話來滔滔不絕使得聽眾容易遭到她洗腦,所以跟她聊天非常費力。我又再度深唿吸,把手機換到左手。


    她在電話的另一頭降低音量說道:


    ‘這次也是關於偵探方麵的工作,是我朋友需要幫忙。’


    我用單手停好腳踏車,迴到拉麵店的後門,坐在成堆的老舊輪胎上。


    “呃,又是演藝圈的人嗎?”


    ‘嗯,她聽到關於你的傳聞,有事情想請你幫忙。’


    我用腳在地上畫了幾個圓圈。對方想找我幫忙竟然是因為聽了關於我的傳聞。


    之前我也曾經透過這位主唱的介紹,幫忙解決一位藝人的問題。內容牽扯到威脅信和偷拍,是起無可救藥的事件,最後也是用不得已的辦法解決的,詳情就留到改天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偵探事務所以奇怪的方式在演藝圈廣為人知。


    ‘有人說過,演藝圈充斥冰冷且閃亮的光線和聲音。在這個世界裏,就連求救的聲音都會慘遭淹沒,誰也聽不見。’


    我屏息靜靜地聆聽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她的聲音真的很特別,不光是唱歌,連講話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她的聲音像是在溶化前就沁入肌膚的雪花一般。


    ‘所以我們才會需要像你們這樣願意傾聽的人。’


    對方介紹的委托人在當天深夜來到花丸拉麵店。當時拉麵店即將休息,隻剩我和明老板兩個人在打掃廚房。拉下一半的鐵門傳來客氣的敲門聲,抬起頭來可以發現窗戶另一邊的纖細身影。


    “……請問,這裏是花丸拉麵店嗎?”


    窗外傳來女孩詢問的聲音。


    “我們已經休息了——” “啊,應該是我的客人。”


    我打斷明老板的話,前去開門。當我正要彎腰鑽過鐵門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臉,兩人撞成一團害我眼冒金星。


    “……好痛!”“好痛!”


    我跌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的額頭。看到對方也是一樣坐在地上,我才發覺應該是我們同時都想鑽過鐵門才會撞上的。年輕女孩戴上滑落的太陽眼鏡,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對、對不起,你沒事吧?”結果踩到自己的圍巾又跌了一跤。


    “你、你還好吧?”


    當我扶她起來的時候,女孩紅著臉龐撿起太陽眼鏡,拉低了毛線帽遮住表情。


    “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了約莫七次對不起,之後也一直扭扭捏捏地搓著手,不肯轉過頭來。柔軟蓬鬆的頭發染成明亮的褐色,一路低頭又戴著太陽眼鏡和毛線帽讓人無法分辨年齡,不過我想應該跟我同年或大我一歲。


    “對方打電話通知過我了,是夏月結衣小姐對吧?”


    “是,我是。”


    此時她才終於抬起頭來。對方明明戴著淺褐色的太陽眼鏡,四目相對時我還是覺得有根砂糖做的樁撞擊我的胸口。這就是偶像,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偶像。她不單隻是普通的美女,全身上下還散發出經曆數萬人的視線才能琢磨出的光輝。


    不僅如此,我還對她的臉蛋有印象。可是究竟是在哪裏看到的呢?我平常根本就不看電視,連她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


    大概是因為我太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了,她立起衣領遮住紅通通的臉蛋,往後退了幾步。此時背後傳來明老板的聲音。


    “喂!鳴海,你在幹嘛?是客人嗎?”


    明老板拉起鐵門走了出來,看到結衣時小聲地說道:“咦?你……不就是最近車站海報上的女明星嗎?”


    “不、不、不,那不是我。”


    結衣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兩隻手舉到臉前揮啊揮的,臉也變得更紅了。


    “沒有啦,其實那是我沒錯。但是請不要當麵對著我說。”


    明老板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最近貼滿了車站的柱子和牆壁的海報用的就是她的照片。那應該是運動用品廠商的海報。難怪連不看電視和雜誌的我都會知道。


    “我不太習慣當麵被認出來,呃,可以請你們假裝不知道嗎?”


    結衣的聲音細若蚊鳴。我和明老板麵麵相覷,對方是偶像吧?如此害羞的個性做得來藝人這行嗎?


    “可、可以先讓我進去店裏嗎?如果讓其他人發現我,可能會給你們添麻煩。”


    “啊,是,那請先到事務所來。”


    明老板驚訝地看著我。我合掌向她道歉後,帶結衣繞到店後麵。爬上黑暗的逃生梯時,背後傳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不發一語的狀況讓氣氛十分沉悶。我想在讓她見愛麗絲之前說明事務所的背景和詢問她的委托,於是在逃生梯的平台上轉過身。


    “請問——”“請、請問——”


    剛好結衣也因為想問我話而抬起頭來。當我們同時說話時,就連黑夜中也可以發現她又通紅了臉蛋,慌慌張張地揮手。結果就是她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翻到差點跌倒。我趕緊抓住她的一手,把她拉迴來。


    “對、對、對不起。”


    結衣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輩。從剛剛開始,她的模樣就讓我很擔心。把她拉上逃生梯平台後,她趕緊放開我,一路後退到扶手邊去。


    “你、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吧?”


    我忍不住說出真話:“對啊,很奇怪。”結果結衣兩手捂著臉,蹲了下去。


    “我、我、我從以前就很容易緊張,而且,我們等、等一下要去見的藤島先生聽說是很了不得的調停人。”


    “不是調停人啦!謠言是傳成什麽樣子了?”


    “咦、咦!?”


    “啊——不是啦。不好意思現在才自報姓名,我就是藤島鳴海。”


    遠處微弱的螢光燈照亮了我們所在的逃生梯,兩人暫時陷入寒冷的沉默。


    過了一會,蹲在地上的結衣才抬起頭來,用仿佛尋找北極星的眼神詢問我:


    “就是你嗎?你就是那個一句話就能號召五百名黑道的藤島先生嗎?”


    “那是無憑無據的謠言!”


    “可是、可是可是,我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傳言喔!例如來表演會場鬧事的小混混光是聽到你的名字就嚇跑了,還整垮了中國黑幫的銀行,甚至比警方還早發現秘密販賣毒品的——”


    “我不過是個高中生,請你也用常識思考一下!”我敲敲自己穿著製服的胸膛。雖然隻聽到事情的部分細節,但我心裏還是有底,這反而讓我更火大。這下謠言不隻長了尾巴,甚至還夾帶了一連串的羽毛、螺旋槳和機關槍。


    “是、是這樣啊?”


    結衣抓住自己的兩隻耳垂,誇張地深唿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好意思,我整個人陷入混亂。我每次都這樣……很容易就慌張起來。”


    “總是這樣嗎?虧你還能從事跟電視有關的工作。”


    我雖然打算忍下來,卻還是流露出受不了的口氣。結衣聽了顯得更為畏縮。


    “現場直播的時候,我的腦袋會陷入一片空白;演唱會的時候因為是在一大群陌生人麵前表演,偶爾甚至會昏倒。”


    容易緊張或是怕生也該有限度吧!這種人為什麽要從事像偶像這類觀眾越多越好的工作呢?該不會委托我們的事,是要我們改掉她容易緊張的壞習慣吧?


    “所以我們要去見的調停人不是藤島先生,而是另有其人囉?”


    “就說不是調停人,是偵探。”


    “偵……探?”


    當我正想詢問對方是如何向結衣介紹neet偵探事務所時,樓梯上方傳來慌張的開門聲,所以我和結衣都安靜了下來。柔弱的腳步聲在即將步下樓梯時停了下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水藍色的睡衣和反射路燈微弱光線的亮麗黑發,是愛麗絲。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盯著我和結衣瞧,臉上顯現出宛如落日映照般的光影漸層。


    “——幹、幹嘛拖拖拉拉的?是客人就趕快帶來事務所啊!”


    “啊,嗯,你不需要出來迎接我們,我現在正要帶過去啊。”


    我心想她最近還真的挺常跑出來的。


    “你說誰出來迎接你們?”


    “不是嗎?要不然你為什麽要跑出來?”


    “那是因為你一直不帶客人來,我才跑來叫你。”


    那不就是迎接嗎?


    “嗚、嗚嗚,反正快一點就對了。”


    愛麗絲揮動一頭長發,轉身迴到事務所並且用力地關上大門。我歎了一口氣,轉身過去看了看結衣。


    結衣的表情則是跟我想像的一樣:張大嘴巴,全身僵硬。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雖然愚蠢,卻是助手重要的工作之一。


    “我知道怎麽看都很難信服,不過她就是偵探本人。”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


    背後傳來愛麗絲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去,打開一條縫的事務所大門又關了起來。


    “……那、那、那個、那個個子嬌小的女生嗎?”


    結衣指著308號房的房門,終於說出話來。


    “雖然她個子很嬌小,但是辦事很牢靠,你盡管放心。”


    我一邊說明一邊心想:


    如果愛麗絲願意平常時也跟萬聖節的時候一樣,裝扮成福爾摩斯的樣子,顧客會更容易相信她吧!


    帶領結衣進入事務所和走進位於事務所深處的寢室之後,她就摘下太陽眼鏡,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但是她的目光卻不是停留在冷風唿唿吹拂宛如六甲山山風的空調,也不是填滿三麵牆壁的電子機器,而是床上滿坑滿穀的布偶。


    “……哇!這是steiff的彼得兔!是、是正牌的嗎?哇!這隻白熊是kosener的新商品吧?它應該還沒開始賣啊!”


    “嗯、嗯?你看得出來啊。”


    坐在床上的愛麗絲,放下鍵盤,看著結衣的臉。


    “因為我的房間也是這種感覺!可是你床上有好多我想要卻找不到的布娃娃!好棒喔!這隻黑貓是jelly cat的限定商品耶!”


    “那是我靠著自動出價程式在網拍上搶到的,是連戰七天的戰利品。”


    愛麗絲得意地挺起胸膛。


    “好好喔,我可以摸摸看嗎?”


    “嗯,沒問題,你上來吧。”


    結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舉起兔子、貓咪、小熊和海豚的布偶緊緊擁抱。


    “這隻布娃娃上還掛著吊牌,又是骨董,一定很貴吧!” “六零年代之後的縫製很粗糙,我不喜歡。”“標號居然是個位數!咦,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買到呢?”“我拜托挪威的采購……”


    這兩個女人開始為了我完全不懂的話題而興奮,我可以迴家了嗎?


    “我有這隻兔子係列的新顏色樣本喔!”


    “咦?你是怎麽拿到手的?我連要出新顏色都不知道。”


    “跟我有交情的造型師親戚是這隻兔子的設計師,想要嗎?”


    “當然想要!”愛麗絲四處亂跳。“你有什麽想要的布娃娃也跟我說吧!就當作是交換。”


    “那那那,我想要跟這隻貓頭鷹一樣的。”


    “進貨了我立刻跟你聯絡。要是有貨馬上就會寄到了。”


    “太棒了!”


    結衣在愛麗絲的床上滾來滾去,這人到底是來幹麻的啊?


    “喔喔喔,人家好想住看看這種房間喔!手裏抱著一堆布娃娃,一整天滾來滾去的。無論是小熊先生還是小貓小姐還是兔子妹妹……” “放、放手!我不是布娃娃!”


    她果然還是抱了愛麗絲。我本來以為她不是這種類型的人。


    愛麗絲此時終於注意到我的視線而冷靜下來,刻意地咳了一聲。


    “你不是為了抱布娃娃,而是有事相求才來的吧!趕快進入正題!”


    “對、對不起。”


    結衣哭喪著臉爬下床來,結果又踩到自己的裙子而向後跌倒。“嗚哇!”我嚇了一跳趕緊衝過去撐住她。結衣一邊道歉一邊沿著我身體滑下去,坐在地板上。


    “我、我真的常常跌倒……”


    我差點脫口而出“你不要出門比較好吧?”這句話,虧你這個樣子居然還能進入演藝圈。迴過神來時,突然發現愛麗絲冷冷地斜眼瞪我。


    “平常明明就很遲鈍,怎麽今天反應特別快?”愛麗絲鼓著一張臉說。


    “你、你幹嘛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我哪有生氣,趕快把我跟客人的dr.pepper端來。”


    明明就在生氣吧?但是我也知道說出口,隻會更惹她生氣。我離開結衣身邊,去廚房拿飲料。結衣看到350毫升的紅色瓶子,就微笑地搖搖手表示“啊,不需要”。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要的話,兩罐都我喝了。告訴我你的目的吧!”


    當愛麗絲正在喝碳酸飲料時,結衣扭扭捏捏地合起手掌又打開。大概是在整理思緒吧。直到第二罐空瓶子放到桌上發出聲響時,她才終於開口。


    “……這附近,不是有個區立公園嗎?”


    我坐在房間入口附近,背靠冰箱側麵,靜靜地聽她說明。


    “就是鐵軌附近的公園,那裏馬上就要變成‘海克力士公園’了。我最近為了攝影和活動,來過好幾次。”


    “哼,今年‘海克力士’的代言人是你,對吧。”


    “你、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就算我不是看遍三千世界的尼特族偵探也會知道。隻要檢索你的名字,就會跑出上萬張運動服海報的照片。”


    “啊、嗯,請、請不要一直看。”


    愛麗絲看見滿臉通紅、揮動雙手的結衣也吃了一驚。


    “你在說什麽?被人看就是你的工作吧?不要光跳舞,繼續講。”


    “好、好的。對,然後,我那天經過公園的時候,看到了父……貌似我父親的人。”


    我直勾勾地望著結衣戴著毛線帽的後腦杓,還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麽。她父親怎麽了嗎?


    可是愛麗絲似乎明白她接下來想說什麽,冷冷地盯著她問道:


    “你是說住在公園的街友中,其中一位是令尊嗎?”


    結衣沉默地點點頭。我咽了口口水,交互看著毛線帽下的褐色頭發和愛麗絲淡黑色的雙眸。


    結衣的父親是街友……?


    “……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之後好幾年我都沒見過他。直到前一陣子,才偶然在公園看到他。”


    結衣緊緊握住床腳,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摻雜哭聲,激動了起來。


    “那之後我又找了好幾次,可是公園裏的街友都不見了,我找也找不到。所以……”


    愛麗絲盯著說不下去的結衣一會兒之後問道:


    “可以告訴我令尊離家出走的原因嗎?”


    結衣的雙眼看似為了找尋絲線的尾端,而在冷風中徘徊。


    “我父親原本經營零件工廠,結果工廠卻倒閉了……大概是因為這樣,債權人湧向我家,直到他失蹤很久之後都還來我家站崗。”


    “原來如此。你是愛知縣的人對吧。令尊為了躲避債權人而來到東京,最後淪落為街友的可能性是很高,但那真的是令尊嗎?”


    “我不會認錯,那真的是我父親。”


    “所以呢?”


    “……我想跟父親談談,求求你們幫我找到他。”


    愛麗絲凝視結衣的臉龐,然後視線又轉迴手邊的鍵盤。


    “有令尊的照片嗎?”


    “隻有十年前的照片。”


    結衣從手提包裏拿出老舊的大照片,照片裏好幾名身著工作服的男性並肩微笑。結衣的手指向正中間的男子,我也從她背後仔細凝視。


    “啊……”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我的確見過這個人。我在腦海中把十幾年來流浪生活的艱辛痕跡,刻劃在照片裏膚色健康且洋溢理性的中年男子臉上。


    “……是銀二先生?”


    結衣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我。愛麗絲也稍微抬起眼睛,又轉身麵向熒幕。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使用高級的應用程式找出影像中特定的人物。因為事務所附近架設了六台監視錄影機,保衛愛麗絲的電腦城堡可以搜尋兩個月分的影像。


    “……就是他嗎?”


    愛麗絲迴過頭來,指著畫麵上放大的粗糙影像。


    因為銀二先生那群公園的街友偶爾會來花丸拉麵店吃拉麵,才會留下明確的影像。


    我仔細比較熒幕的畫麵和被結衣捏出縐摺的照片。真的是同一個人嗎?看起來像是同一個人,也可能是不同人物。可是結衣點了好幾次頭。


    “……爸爸……”


    結衣的呢喃消失在冷氣的強風中。


    愛麗絲將鍵盤拰到一旁,抱住巨大的熊娃娃,轉身麵向結衣。


    “在接受委托之前,有件事情要請你先決定。”


    結衣毛線帽上的毛球不安地搖晃。


    “……什麽事?”


    “你要我們幫你到什麽地步。街友們都稱唿這名男子為銀二,是我們同伴認識的人。如果今一天隻是要我們幫你找到他,告訴你他在哪裏,不費彈指工夫就可以辦到了。”


    “真的嗎?”


    結衣手按床沿、身體前順,聲音也開朗了起來。


    “但是如果是要把他帶到你麵前,情況就不一樣了。”


    愛麗絲的手指直指結衣的雙眸,結衣的雙眼因為困惑而失去光芒。


    “令尊是自願離開你們的對吧,他可能不願意見你。”


    “嗚……”結衣沮喪地垂下肩膀。


    “價格是依據委托的工作範圍而定。你想要怎麽辦,自己決定吧!”


    光看背影就知道現在結衣正屏息思考中,我將視線轉移到愛麗絲冰冷的表情上。


    我心想,今天的愛麗絲跟玫歐抱著兩億圓衝進來的時候有點像。


    愛麗絲隻有在接受委托的時候才會打開限製自己的狹窄監牢或國境。而且盡管如此,她也會小心翼翼地揮動言語的刀劍,避免刀尖侵犯製定的界線。相對地,即使會傷害在自己的領地中的某些事物,她也會揭露真相。


    愛麗絲要結衣現在就決定這條界線,但是我想結衣應該聽不懂愛麗絲話中的含意。


    結衣很迷惑地點了點頭。


    “……我想跟父親談談。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請你們帶他過來。”


    愛麗絲短暫地看了看我,應該不是要征詢我的意見吧!我在點頭之前,先把視線轉迴結衣身上。


    嬌小的偵探把下巴埋進熊布娃娃的頭部,輕聲地說:


    “好,我接受了。”


    時鍾的時針快要指向新的一天,我送結衣去車站。


    雖然這附近是都內數一數二的熱鬧區域,但是花丸拉麵店所在的東口一帶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夜遊景點,隻有寂寞的路燈豎立在人煙稀少的馬路旁。天氣冷到連耳朵都痛了,我立起牛角扣大衣的領子。


    “那個、那個女孩——”


    走在我身旁的結衣,一邊偷瞥我一邊說道:


    “像她那樣的小女孩真的是偵探嗎?她房間裏塞滿了布娃娃,啊,不過我也像笨蛋一樣為了布娃娃而興奮……還有為什麽她要穿睡衣呢?”


    “嗯,啊。”


    看來她一直很想問愛麗絲本人又問不出口,忍了很久才一口氣問我。不過就算問我,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迴答。


    “就如同你所看到的一樣,她不但是繭居族,還是駭客,可以潛入網路各處搜集情報,隻是這次用不太上這個能力就是了。”


    “是……喔?我真的嚇了一大跳,像她那樣的小女孩……”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進入演藝圈之後看過很多美女,可是還是第一次看到眼睛如此炯炯有神的人。”


    “啊?”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如果讓社長看到她,一定會拉她進公司的。”


    別開玩笑了。不,光看愛麗絲的確是很有趣沒錯。我突然想像起愛麗絲上塔摩利的午間節目“笑一笑又何妨” (注:日本午間帶狀節目,其中一個單元是邀請各界知名人物接受塔摩利的專訪)的樣子。如果塔摩利問她:“剪頭發了嗎?”,她一定會迴嘴說:“我打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剪過頭發,你好歹也思考思考我的年齡和人類頭發生長的速度。”我隻能冷笑和冒冷汗。


    身旁傳來結衣的聲音,打斷了我無聊的幻想。


    “可是為什麽那樣嬌小的女孩會選擇當偵探呢?”


    “啊,嗯……其實我也不清楚。”


    “藤島先生不是她的助手嗎?”


    “嗯,不過,首先——”


    口水和異物感同時在我口中滾動。


    “不要再叫我藤島先生了,我比你還小不是嗎?”


    “可是我聽說藤島先生是這一帶的調停人。”


    “就說我不是調停人了!難道演藝圈真的流傳這種謠言嗎?該不會是你聽錯了吧?”


    “嗯……還是拳擊手啊?” “我也不是拳擊手!”是有打過一次拳啦!


    “還是勝利者?” “那是幫你出專輯的唱片公司吧!”(注:調停人、拳擊手和勝利者的日文發音相近)


    “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果然像我這種小角色是沒資格在藤島先生麵前裝傻的。”


    “我又不是搞笑藝人!(注:日本搞笑藝人多半兩人一組,一人負責吐槽,另一個人負責裝傻)你的傻樣子居然是裝的喔!”


    大概是因為我吐槽吐得太過火了,結衣一副很害怕的樣子。稍微反省之後,我沉默了下來,望向兩人長長的影子所投射的黑暗人行道前方。


    “其實我也隻是普通的高中生,你緊張的話我也會跟著緊張。就照平常的樣子就好。”


    “如果隻是普通的高中生,為什麽會當——她是叫愛麗絲吧?愛麗絲的助手呢?”


    “隻能說是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了。”


    如果我想認真說明的話,故事長到可以跟一千零一夜媲美。


    “是喔。”結衣瞥了我一眼。“……不過好險我們同年。我來之前還以為是像黑幫的堂口一樣恐怖的地方,裏麵會站滿肌肉隆隆的可怕男人。”


    到底偵探事務所是被誤會成什麽樣子?不過我的確是有認識這類人士。


    “結果偵探小姐這麽可愛,我們還說好要交換布娃娃。我好期待喔!對了,我忘記問她的聯絡方式!”


    “沒關係,有事情打電話給我就好了。”當我停下腳步要拿出手機時,突然停住了。對方畢竟是偶像啊!不能跟普通人交換手機號碼吧?


    “沒關係啦!”


    結衣笑著和我進行紅外線傳輸。(注:日本手機皆具紅外線傳輸功能,可以傳輸手機資料)


    “……你叫鳴海啊?好特別的名字喔。”結衣看著自己手機裏顯示的檔案如是說道。


    “大家都叫我鳴海。”


    “原來如此……那我也叫你鳴海好嗎?”


    嗚哇,被這麽一叫我整個人都害羞起來了。我把手機收到口袋裏,繼續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朝車站的方向前進。


    人行道終於逐漸接近鐵軌,區立公園黑色的樹影映入眼簾。結衣無意識地加快腳步,走到我前方。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樹林間的黃黑柵欄,黑影中還隱約可見遭人丟棄的瓦楞紙箱、合板和藍色塑膠布築成的幾間小屋。小屋中沒有居民的氣息,之後應該會遭到強製拆除,展開五人製足球場的擴大工程吧!


    足球場對我而言,是有些苦澀迴憶的場所。當初我因為園藝社廢社的騷動而決定和阿哲學長一較高下,就是在這個足球場說好以拳擊一決勝負。由於迴想起當初就覺得丟臉,連帶不想接近區立公園。因此,我也不曾留意過定居在公園裏的街友是何許人物。


    “我已經來過好幾趟,但是自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結衣小聲地說道:


    “……所以我有些不安,很擔心那真的是我父親嗎……”


    背影停在分開公園樹叢的階梯前,毛線帽上的毛球寂寞地搖晃又停止。


    “……見到令尊之後,你打算怎麽做呢?”


    我按捺不住地問了。毛線球朝右晃了一圈。


    “我、我是說,假設我找到了令尊,到時候要怎麽跟他說明呢?”


    “我賺了一點錢。”


    結衣背對著我說道:


    “我想今後可以由我來償還父親的債務。”


    所以請迴來吧!真的是那麽單純的想法嗎?我一直等待結衣繼續說下去,可是迴應我的隻有沉默。夜風從鐵軌的對麵帶來了車潮的廢氣聲、深夜店家的音樂聲和酒鬼的吵鬧,經過鐵絲網過濾後,聽起來更寂寞了。


    “——我也不知道。”


    結衣終於用仿佛會被寒風吹走的微弱聲音迴答:


    “我也不知道見了父親之後要做什麽。畢竟他離開家的時候,我還是小學生;遭受債務人三番兩頭的逼債,又在親戚間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的。我母親一直到臨終前都還在抱怨父親的不是。”


    結衣繼續說下去,口氣好像踩碎一塊塊的幹泥巴似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見到父親的時候,要說什麽才好。”


    不知道是該恨他,還是想跟對方團聚,指的就是結衣現在的心情吧


    我莫名地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我等一下迴家時父親也迴來的話,問我要跟父親說什麽,我大概也是不發一語地走出客廳,滿懷困惑地鑽進毛毯裏吧!因為對方長期以來的缺席,害我們的心都僵硬到不會反抗了。


    “……啊。 ”


    結衣不自覺地低語,望向我的方向。就連逆光中我都能發現她滿臉通紅。


    “你怎麽了嗎?”


    “我沒事!趕快走吧!”


    怎麽看都不是沒事的表情。雖然結衣雙手用力地推打我的胸膛,我還是用眼神搜尋剛剛她看過的方向——公園和鐵路的鐵絲網上方,結果馬上就發現答案了。映入眼簾的是大樓上的巨大看板,上麵凝視前方的堅毅女性蹲下來綁鞋帶的側麵和海克力士的商標重疊。可能因為尚未架設完成,沒有打光。就算如此,我還是分辨得出上麵的女性藝人。


    “所、所以說不要那樣一直盯著看啦!”


    結衣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硬是要改變我的身體方向。盡管如此,我還是比較了好幾次拉得低低的毛線帽下所隱藏的害羞臉蛋和漂浮在夜空中隱藏沉穩鬥誌的臉龐。雖然不見得會誤會成不同人物,但還是很佩服兩者氣質竟然能差距如此之大。


    “車站附近已經展開大規模的宣傳活動,到處都是我的照片,我更覺得不好意思了。”


    結衣用圍巾層層包裹臉龐,連嘴巴都遮了起來。這個人真的能勝任演藝圈的工作嗎?


    我突然發覺一件事。


    “……宣傳活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咦?啊,大概是上個月從大樓看板開始的。”


    從上個月開始的話,就表示銀二先生可能看過。


    他發現是自己女兒了嗎?小學之後就再沒遇過,應該是有點難吧?如果他發現那是自己女兒就好辦了。就算他想裝傻,也可能會因為一時疏忽而露出馬腳。


    我直覺地意識到就算銀二先生真的是結衣的父親,他大概也不願意見結衣。所以我必須慎重地詢問他,要怎麽問他才行呢?問街友過去的事這樣好嗎?


    我一邊思索一邊走在結衣身後時,突然一陣強光刺痛我的雙眼,尖銳的煞車聲擦撞上護車欄。


    “——結衣!原來你在這裏!”


    一輛藍紫色的車子在我們身邊停下,出現一名年約三十的瘦高男性。他用力打開駕駛座的門走了下來,休閑的西裝外套搭配黑色的襯衫,玳瑁框的眼鏡下方是苛薄的鳳眼。看起來不像敵人卻又怒氣高漲,我不禁往後倒退幾步。結衣縮起脖子,想用圍巾遮住臉龐。


    “我我我我我我我今天放假啊!”


    “我說過明天一大早就要彩排,得事先討論啊!”


    男人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是誰?結衣你這家夥該不會……居然在這麽重要的時期交男朋友,你在想什麽!”


    “才不是!鳴海是那個,呃,皮克斯?”皮克斯是卡通公司。不過重點不是這裏,我交互看了結衣和眼鏡男的臉好幾次,想盡辦法要掌握情況。他應該是演藝圈的相關人士吧?難道是結衣的經紀人嗎?


    “總之趕快上車!社長也很擔心!先迴家去,有話上車再說!”


    眼鏡男抓住結衣的手臂,把她拖上助手席。然後一邊威脅似地瞪我,一邊走向駕駛座。


    藍紫色的車子開走之後,隻留下汽車廢氣的臭味隨風四散。我坐在護欄上歎了一口氣。


    本來以為是很簡單的委托,現在卻有種麻煩的預感。演藝圈是個扭曲的世界,把高達數億的資金集中投資在不安定的個人形象上。這份重量會在不知不覺中折磨偶像,並且在某個突然的時機崩毀,壓垮偶像。


    我心想不要和對方有太深的牽扯,卻又忘不了關上助手席時結衣無助的神情。


    迴到事務所之後,愛麗絲臭著一張臉走到玄關來說:


    “你來幹嘛?不是要直接迴家嗎?”


    “咦、咦?為什麽我會直接迴家?我腳踏車還放在這裏啊,而且也有事情要跟你報告。”


    “明明就興高采烈地送她去車站……”


    愛麗絲馬上又迴到房間。總覺得她今天心情特別差,到底是怎麽了?


    我也跟著她走進寢室,報告眼鏡男的事。


    “他應該是夏月結衣的經紀人,叫做鷲尾和人。”


    愛麗絲坐在床上背對我敲鍵盤,幹脆地迴答道:


    “就是他吧?”


    愛麗絲指向左上方的熒幕。應該是雜誌之類的照片吧,熒幕上映射出畫質粗糙的影像。左前方是放大的結衣,她後方有一名正要走出大樓玻璃門的西裝男子。因為對方眼鏡下的鳳眼實在太有個性了,就連這麽粗糙的影像都能一眼就分辨出是他。那家夥果然是結衣的經紀人,看起來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的長相該不會被對方記住了吧?


    “你該不會告訴經紀人結衣的委托吧?”


    “當然不會!”我有點生氣地迴答。為委托人保密是偵探最重要的義務。


    “沒有就好,記得要隨時保密。”


    “嗯,我知道。”


    “本來像我這種高貴的尼特族偵探是不會接受這種程度的案子,不過就是找人啊!所以這次的案子就全權交給你負責,反正我和演藝圈也沒什麽關係。”


    愛麗絲這麽一說,讓我想起結衣剛剛說過的話。


    “搞不好愛麗絲跟演藝圈也不是那麽無緣喔?”


    “你在說什麽?”


    我一說結衣覺得社長會邀請愛麗絲進入演藝圈的事,愛麗絲就嚇得停下手邊的事,轉身麵對我。臉部流露出仿佛剛剛不小心吞了活小雞的表情。


    “……說、說什麽蠢話。”愛麗絲吐出這幾個字。“就算投胎轉世七千次,我也不可能進入演藝圈的。”


    她抱住最大的熊娃娃,整張臉幾乎都埋在布偶裏。


    “也就是說你會跑去買刊登了我照片的偶像雜誌,把我的a1大海報貼滿天花板,甚至會為了整片九十分鍾隻有拍我的dvd特典而去預約dvd嗎?”


    “我不用啊,本人就在我麵前。”


    “或是在網拍上競標我穿過的衣服,徹夜排我的握手會,甚至買齊我的蠟像嗎?”


    “我可沒看過偶像推出蠟像周邊的。”


    “你、你、你居然講得出這麽一長串的無恥愚行!”


    “從頭到尾都是你在說吧!”


    愛麗斯躲在布偶背後,因為唿吸急促而肩膀上下起伏;用手心搓了好幾迴紅通通的臉蛋。“總之不要想這些無聊的事。”


    “我隻是突然想到而已啊。如果你去上電視,搞不好會因為稀奇而引發話題……我可不是認真的喔!”


    “當然。光是想到讓數以萬計的不知名人士透過電波注視我,我就要昏倒了,怎麽可能還說得出話來。尼特族偵探的話語也不是為了上電視而存在的。”


    因為愛麗絲脫口而出這些話,所以我腦海中浮現她上“徹子的房間”(注:日本黑柳徹子的長青節目,每集邀請知名人物接受黑柳徹子的訪談)的樣子。黑柳徹子如果問道:“今天要跟我們聊聊什麽有趣的事嗎?”愛麗絲一定會迴說:“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隻會傷害生人、羞辱死者,這樣你也要聽嗎?”看了我隻會冒冷汗和露出勉強的笑容。


    “嗯,反正讓愛麗絲出去拋頭露麵也不好,你一直當我的偵探就好了。”正當我要說她上電視隻會給塔摩利、黑柳徹子和電視台的人添麻煩時,布偶山突然發生山崩。原來是因為愛麗絲在床上滾動的關係。


    “你、你的偵探?你、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什麽……我隻是說出真心話啊?”如果你照平常跟我說話的口氣跟其他人講話,一定會激怒對方喔!


    愛麗絲難得眼睛往上瞧,試探性地問我:


    “……你、你是真的這樣看我嗎?”


    “那個,說出實話真是抱歉。”


    “你為什麽要道歉!”


    “那你為什麽要生氣!”


    愛麗絲把紅通通的臉蛋埋進布偶裏,然後鑽進毛毯。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一輩子用便宜薪水支使你!我可不打算增加愚蠢的助手!”


    “我知道啦!”如果偶爾有獎金就更好了。是說我們本來在聊什麽事?


    “知道了就趕快迴家,我可不會發加班費的。”


    愛麗絲從毛毯裏露出一點點臉罵道。我一邊歎氣,一邊把滿地四散的布娃娃一隻不剩地撿迴床上放好便走出事務所大門。如果我這輩子就耗在這些對話跟工作上,應該也是很愉快的人生吧!此時,我隻能發出苦笑和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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