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國太陽升至東方的天空時,氣溫逐漸攀升,室內曬得睡不下去,刺眼的亮光射進沒有窗簾的窗戶,兩人幾乎同時醒來,他們換上正式的神父服裝,前往教會晨拜。教會的白日和夜晚截然不同,沐浴在陽光下,盈滿從彩繪玻璃射入、如萬花筒一般炫目的光,散發出魅惑人心的美感。


    羅貝多和平賀轉進走廊,牆上方是篩落了紅色光芒的玫瑰窗,靠近腰部的是射進藍光的圓窗。昨晚剛來時,天色尚暗,視野不清,但圓窗上原來用希臘文寫了黃色的「doxa」,這代表閃耀、榮光、名聲的意思。兩人穿過走廊,打開禮拜堂的門,裏頭流泄出莊嚴的管風琴聲。詩歌《求主垂憐》的旋律如雷鳴般充滿威嚴,又如磅磚大水般轟隆隆地響徹四周,其中夾雜著好聽的男高音。


    平賀與羅貝多一看到管風琴前的人影便走向祭壇。


    彈琴的是位年輕神父。彩色玻璃的鮮豔色彩照在對方及肩的金發上,他的手指修長,還有一張鵝蛋臉與女人般纖細的輪廓。男人碧色的雙眼注視琴鍵,在清晨耀眼的光輝下,他神聖的姿態呈現出宗教畫的風情。他身穿純白的長袍,衣領和袖口上繡著緋紅刺繡,似乎是這裏的負責人。


    平賀與羅貝多猶豫著要不要喚他。這時,青年落在琴鍵的目光朝上望向他們,停下彈琴。


    「失禮了,我居然彈到沒察覺到兩位的光臨,我是這裏的負責人,朱利安·米迦勒·伯格。」


    他的聲音如絲綢一般輕柔,又帶著溫暖。


    「別放在心上。是我們失禮才對,打擾到你了。我是羅貝多·尼可拉斯。」羅貝多露出微笑。


    「我是平賀·約瑟夫。」平賀簡短地自我介紹,他望著對方美麗的容貌,好像在教堂的壁畫上見過這張臉,宛如主身邊的天使。


    「您為什麽在這種時間彈奏《求主垂憐》這首曲子?」羅貝多問。


    「昨天我造訪一座小村莊,看見年輕的少女患上熱病過世,如果我早點抵達,說不定就救得了她,太遺憾了。我希望唱這首歌,祈禱她的靈魂獲得救贖,孩子年紀輕輕就喪命,太讓人痛心。」


    他神情哀淒。平賀想起在病床上和病魔纏鬥的弟弟良太,胸口一熱,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這太悲傷了,羅貝多,我們一起向主禱告。」


    「朱利安主教,過世的少女叫什麽名字?」


    「艾咪。艾咪·蘿絲瑪。」


    兩人坐在祭壇上拿起十字架,合掌低下頭,默契地一同為死者禱告。


    我們的天父啊,


    我們將稱的愛子艾咪·蘿絲瑪的靈魂,


    獻給在天上的父神。


    請天使的帶領與主的光照,


    引領艾咪的靈魂來到天父的麵前。


    主啊,請稱持續不斷地用溫柔的光光照她。


    主啊,請用永恆安祥的光包圍她。


    主啊,請稱寬大的心,赦免她的靈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懇求稱的同情。阿們。


    兩人畫下十字聖號後抬頭,朱利安從管風琴前站起,點頭向兩人致謝。


    「謝謝兩位。從梵蒂岡來的使者獻上禱告,一定能夠救贖艾咪的靈魂。我也要向兩位道謝。」


    「禱告是我們的職責,您無需道謝。對了,很抱歉那麽快就提出要求,關於申請書上的約翰·喬丹屍體……能讓我們看一看嗎?」


    朱利安了然於心地點點頭,從管風琴旁步下祭壇,「我這就帶兩位去安置約翰遺體的墓穴。」他說完就往前走,三人一同前往教會的後院。


    教會的後院有一片香草田,其中有與黃色花朵綿延一塊的金絲桃、聚合草、洋甘菊、鼠尾草等植物,因為生長在熱帶,體積較大,散發出強烈的香氣。三人進到宛如熱帶叢林的樹林之後踩上鋪著粗石的窄道,經過十五分鍾到一處並排著多棟小屋的區域。木造小屋約四十棟,都是高約一米五的長方體,而鋪著蒲葵葉的屋頂上豎立兩隻木棍,一隻前端雕刻著鳥,另一隻是十字架。


    「這裏是墓穴,墓穴的設計都參考原住民的傳統,每一個墓穴都以家族為單位來埋葬死者。這裏的人相信死去的靈魂會到天空,於是在木頭上雕著鳥的圖案。聖加爾墨羅教會之所以可以在這四百年來和當地人打下良好關係、天主教能廣泛滲入當地生活,就是因為尊重原住民的信仰。從天主教的大本營前來的兩位或許覺得奇特,但要在這塊土地上宣教就須采取這種態度,請你們體諒,不過我們依然謹守天主教的理念。」


    朱利安解釋,他站在依然嶄新的原木屋前取下腰際的鑰匙,插進粗糙的鑰匙孔,打開約翰·喬丹墓穴的門。小屋沒窗戶,一片昏暗,四周被森林環繞,濕度很高,氣溫近四十度。三人走進悶熱的墓穴,凝神細看,裏頭是一具用南洋桐打造的棺材。棺蓋沒闔上,約翰的屍體在裏麵,他身穿神父袍,雙手交叉在胸前。平賀大步走向屍體。約翰約五十歲,額頭很寬,顫骨尖銳,胡子又白又濃。


    「房間有點暗。」平賀說。


    朱利安問,「要點燈嗎?」


    「可以的話就麻煩了。」


    朱利安走出屋子。羅貝多的神情有異,佇立在離屍體一段距離的位置。


    平賀湊近屍體,嗅聞味道,「不可思議,屍體沒腐爛的屍臭。一般來說,經厭氣性細菌分解的蛋白質應該會產生低級脂肪酸與氨,會從含硫原子的含硫氨基酸產生出含硫的化合物。脂肪也會產生低級脂肪酸,糖則會發酵,產生乙醇、丁醇等的醇類,還有酢酸、酪酸、丙酸等低級脂肪酸、與乙醯甲基甲醇與丁二酮之類的低分子酮類。產生這些物質的過程中,也會產生二氧化碳、氫與甲烷等氣體,造成腐臭。墓穴的氣溫和濕度都很高,但會造成腐爛的細菌,像是枯草杆菌、梭孢杆菌、綠膿杆菌與大腸菌等的細菌卻沒活動,實在太奇怪了。屍體完全沒屍臭,連防腐用的藥草味都沒有。」


    平賀小心坐在屍體頭部附近,輕輕按壓對方的臉部皮膚。皮膚很有彈性,也沒出現屍蠟的現象,甚至像帶著體溫,讓人質疑是否連死後僵直的情形都沒出現過,簡直像一名活人裝成屍體,屏住唿吸,動也不動地躺在棺木裏麵,毫無死亡的痕跡。


    該不會真的沒死吧——平賀將耳朵靠近對方的鼻前,尋找頸部的脈搏。沒有唿吸,也沒有脈搏,對方絕對是死了。


    一具不會腐爛的屍體……


    平賀不禁汗毛直豎。


    「這具屍體讓人很不舒服,感覺像被惡魔盯上了。」


    很少提到惡魔和神的羅貝多竟低聲呢喃。


    朱利安將油燈點上火,黃光瞬間照出周圍景象。平賀接過油燈放在約翰的屍體旁。一如他所預料,屍體保存得很好,沒有腐爛,皮膚還殘留淡淡的血氣。


    他詢問朱利安:


    「你們是用什麽樣的儀式哀悼他呢?」


    「儀式流程都比照當地的喪葬習俗。在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決議的《禮儀憲章》中,規定『葬禮應能顯然表達教徒死亡的逾越特徽,也要能夠適合各地區的環境與習尚,包括禮儀的顏色在內。(注:《禮儀憲章》81條內容。)』」


    「了解,請詳述他的死亡狀況。」


    「當時約翰忽然說身體不舒服,倒在地上。他患瘧疾,時而發作。我替他注射了退燒藥好觀察病情,但他在黃昏就不幸逝世。配合當地習俗,我們守七天的夜。在教堂朗讀聖經,獻詩歌,為死者禱告,然後向納棺的大體獻香和花。接著在守夜的廣場上築起高台,放上棺木,而這七天,悼念者都在這裏跳舞到天明。因為考量死者要在高台待過七天,時間很長,事先已經塗上防腐的馬鬱蘭油,不過屍體完全沒腐爛和僵直的跡象,我很驚訝。後來是彌撒,約翰是有名的預言家,教會聚集近千人,連禮拜堂都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在禮拜堂舉行葬禮,朗讀聖經、唱詩歌、禱告與講道,最後由基德·高曼朗讀告別詞,之後蓋上棺木,運到墓穴。一星期後,我做了不可思議的夢。天使站在枕邊告訴我一則神諭,上帝授予了約翰特別祝福,我要親眼見證,我連忙和一群神父到墓穴開棺,約翰身上毫無腐爛跡象,完好如初,這是上帝偉大的祝福,約翰始終保持生前的狀態,請你們看看……」


    朱利安輕易地鬆開約翰在胸前交叉的手,屍體保持彈性,不隻能攤開手,也能輕鬆將彎曲的手肘拉直。完全沒有死後僵直的情形,接著,朱利安指著約翰的掌心,上頭有腫起的十字狀細肉。


    「那是……」平賀凝視著約翰的手掌。


    「是聖痕。我發現失去記憶、昏倒在地的約翰時,他的雙掌在流血。後來血止住了,但留下非常清晰的痕跡,這是聖人的證據。」朱利安畫起十字聖號。


    「可不可以讓我們觀察屍體?」


    「沒問題,但請保證別傷到屍體。」朱利安憂心地說,「約翰受許多人崇拜,若大意傷到了屍體,這些人生氣起來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我保證不會傷到屍體,」平賀迴答,「況且,梵蒂岡禁止調查官傷害到任何可能成為聖人的遺體,請您安心。」


    「那就好……這裏就交給兩位,我去準備晨拜,鑰匙先寄放在你們手上。如果要離開教會,請務必小心。因為很遺憾的,這裏許多原住民都對白人抱持敵意,一年前在這附近行動的女攝影師也行蹤不明。」


    「您是說艾美·波士尼嗎?」


    「你們怎麽知道她?」朱利安很驚訝。


    「來這裏的途中,我們看到艾美的屍體。」


    「主啊,怎麽會這樣?她明明是一名年輕貌美又才華洋溢的女性……她希望將本國貧困的狀況拍成紀錄片告訴全世界。」


    「您見過艾美嗎?」


    「她多次參加星期天的禮拜,是個熱情的天主教徒。不過……艾美居然……怎麽會這樣……」


    朱利安對艾美的死很痛心,不禁落下眼淚,他將鑰匙交給平賀後黯然離開。不久,禮拜鍾聲響起,一定是朱利安在為艾美禱告。平賀轉向門口,對教會的方向劃下哀悼的十字聖號後徐徐迴身。這時,羅貝多走到屍體旁,他凝視約翰的臉孔,目光宛如要掏空對方的血肉,在那雙眼瞳的深處,搖曳著不時令平賀感到恐懼的幽暗火炎,他的表情也非常冷酷。


    「怎麽了?」平賀不安地開口。


    「沒事……隻是……屍體給我很不舒服的感覺,但想不出特別的原因……」羅貝多話語一頓,搖搖頭,「有點不舒服,先暫時交給你,科學考證不是我的專長,我到庭院走走,調查約翰留下的預言。」


    羅貝多宛如幽魂一般走出墓穴。他性格一向爽朗,這種情況十分罕見,像被惡靈附身,平賀有些擔心,但調查屍體還是得放在第一位,他思考起必備的工具而迴到臥室,將道具一一放入托特包,又返迴墓穴。


    他率先將溫度計和濕度計擺在墓穴,現在是三十八度,相對濕度將近一百,屍體在這種環境下,通常一小時內就會從內髒開始腐壞,可是沒有。接著,平賀將電子體溫計放進屍體耳中,不久發出嗶嗶的通知。體溫計顯示三十六度,是人體平均溫度。真怪。平賀輕移約翰的胳臂,不用施太大的力氣也可自由移動對方的手,他試著將腳彎曲,這些動作都可簡單達成。約翰的屍體彈性保持得很好,關節活動和活人無異。


    從屍體的條件和狀態來看,明顯沒出現屍蠟現象。如果是屍蠟,身體在彎曲過程中就會被破壞。究竟怎麽迴事?現下,平賀毫無頭緒,他輕壓約翰的兩頰,讓對方的口微張。他湊去一聞,裏頭沒飄來屍臭或特殊的藥味。慣重起見,他用棉花棒一抹屍體的口,再將棉花棒收進小塑膠袋。接著,他將ph試紙放在屍體的舌頭上,觀察變化,舌頭沒有唾液,上方也沒顯示酸鹼性。他打開約翰的衣服鈕扣,傾聽五髒六腑的聲響。沒有心跳、胃腸的蠕動、唿吸。這也當然,畢竟是死人,但他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平賀最後走出墓穴,上鎖門扉,迴到房間。


    他將培養液倒入培養皿,將棉花棒浸泡其中,又將紅外線相機拍好的底片泡在衣物櫃裏的顯影液。


    羅貝多仍未迴房。


    他等了一小時,這段時間夠讓細菌在培養皿中繁殖。


    平賀謹慣將棉花棒吸取的培養液塗在蓋玻片上,再放到顯微鏡底下觀察。鏡中出現的是圓形葡萄球菌,這是附著在人類皮膚的細菌,沒什麽特別。除葡萄球菌外,完全沒加速腐爛的大腸菌、梭孢杆菌、綠膿杆菌等細菌,平賀相當詫異,這表示屍體根本沒有出現腐爛現象。


    平賀打開衣物櫃檢查紅外線相機的底片。屍體周圍呈橘色,屍體本身則呈現介於黃色和橘色之間的色調,隻有腹部周圍出現帶紅的色調,這表示隻有腹部的體溫是高的,其他部分則沒差異。手指到指尖、眼球到頭部都維持同樣溫度。


    他側頭思考為何出現這種狀況,但還沒任何想法。總之,往後每日都要持續這樣的調查,直到找到任何不同之處,這樣應該就能深入了解屍體狀況。他下了決定,羅貝多這時迴來了,他的臉色好上許多,雙眼深處的異樣色彩也不複見。


    「平賀,觀察出什麽了嗎?」羅貝多一如往常地詢問著。


    「屍體真的沒腐爛,也沒任何腐爛的跡象……目前隻能說這麽多了。」


    這時,有人敲門。


    2


    羅貝多打開門,一名男子站在那裏。


    男人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身形削瘦且一臉寒酸。頭頂光禿,眼鏡後一雙滿載好奇的細眼睛十分神經質。對方明明主動找上門,卻一臉狐疑地盯著羅貝多與平賀。


    「你是哪位呢?」羅貝多不悅地問。


    「抱歉,還沒自我介紹。我是預言研究家基德·高曼。」


    「基德·高曼?就是《十字架約翰的末日預言》的作者嗎?」


    「對,聽說梵蒂岡的使者來到這裏,所以想和兩位談談約翰·喬丹的事。」


    「願聞其詳。」羅貝多答。


    「有地方很適合討論,請跟我一道前往。」基德冒昧丟下這句就轉身。他帶兩人前往的是建築最深處的房間。房間上鎖,和其他不同。基德用鑰匙圈上的鑰匙開門進到裏頭,羅貝多與平賀也一同走進去,然後基德說:


    「這是約翰生前的居所,留著重要的資料,一般人不能進來,現在是我住在這裏。」


    五顏六色的顏料染得地板到處都是,進入玄關後,映入眼簾的是靠牆的桌椅。桌上放著一疊紙、幾本筆記本、打字機和電腦。中間的客座沙發與樸素的家具相比較為時筒。應該是基德搬來的,羅貝多直覺地猜。離桌子最近的角落,擺著放著畫布的三座畫架。畫布上是黃色調的抽象畫及難以理解的數字。畫架後方則堆著大批畫布。另一個角落放著一張床,附近有隻十字架,但十字架上沾滿顏料,約翰生前想必常碰觸它。


    「先坐吧。」基德用命令的口吻說。


    讓人火大的男人,羅貝多想,但平賀似乎無所謂,沉穩點點頭坐上沙發,羅貝多隻好無奈地跟著入坐。基德抱起桌上一大疊紙走過來,擺在兩人的麵前。


    「這是約翰用老式打字機打的預言。約翰可以用各式各樣的方式預言,像在夢中聽見主的啟示,包括暗示性的幻視和幻聽,還會有男人的聲音告訴他全球發生的事和時間,我印下這些預言,寄送給各國政府,但政府都不正視這些內容,但國內到最後都發生和預言一樣的悲劇。兩位要看嗎?像襲擊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颶風、伊拉克攻擊約旦、印度的氣候異常,下起大雪,以及歐元急升等等,都寫在上頭。」


    兩位調查官立刻讀起一張張用打字機打成的書信,上方都有約翰的屬名。大部分的書信都是意大利文,兩成是法文,清楚描寫過去全球發生的重大事件,時間也有。內容看似準確無誤,甚至連未來的事都寫在上頭。兩人看了內容,對約翰擁有的超自然力量感到十分驚訝。


    「不得了……上頭寫三年兩個月後,教宗會因為梵蒂岡的派閥鬥爭遭射殺,教廷內部也會出現紛爭,導致瓦解……」


    平賀讀著信,嘴唇不住顫抖,上頭寫著如此震撼的事。羅貝多清清喉嚨說:


    「可以想見梵蒂岡不想聽到這種預言。」


    基德翻著兩人尚未讀到的內容,抽出一張預言書遞給他們說,「剛剛fbi的探員過來一趟,說發現了艾美·波士尼的屍體,請看這首詩。」


    異國女性因惡魔儀式而凋零。鳥禽啃噬靈魂,抓走腹中胎兒。


    「這是約翰的詩。如何?不覺得這就是艾美嗎?詩描述的畫麵和艾美橫死的屍體極為相似。還有……請看這個。」基德再遞給他們一首預言詩。


    我死後,神的寶座將差兩位使者前來。一位使者接觸到我的榮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使者不信神,落入古蛇(注:啟示錄第十二章第三節中有一條名為「惡魔」的蛇,又名撒旦,或路西法。)亦是惡魔的陷阱而喪命。


    這用法文寫成,句尾標注的日期和兩位調查官來到此地的日期一致。羅貝多因為不祥的預言而咽下一口口水,平賀一臉嚴肅沒有開口。


    「雖然很難啟齒,但預言指的就是兩位吧?預書說,兩位之中將有一位喪命,約翰還記下另一段話。」


    基德翻閱小雜記本,找出最後一頁給兩人看。


    神靈祭的那天,一位神父將命喪黃泉。


    眼鏡後方的小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位調查官,然後他搔了搔光禿禿的頭,發出「啊啊啊」的怪聲。


    「怎麽了?」平賀問。


    「我想到了!一定是那個!」基德走向一幅幅堆在畫布後的畫作,念念有詞地挑著畫,然後抽出一幅,「請看這個。」基德說著就將畫轉向兩位調查官,那是一幅人像畫,畫中人有一對明亮的湛藍眼睛和黑棕頭發,在那人的身後,大片地塗抹著血濺似的不祥紅色,還有由黑蛇扭曲成的x記號。


    「約翰不知為何畫一半就停筆。請仔細看這幅人像的臉,是不是很像羅貝多神父?」


    他這麽一說,人像的五官一瞬間真和自己有幾分神似。羅貝多的背脊浮上一陣顫栗,緊接著嘔心的感受湧上胸口,厭惡,焦躁,反胃,恐懼,負麵的情緒也隨之占據腦海——這是怎麽迴事?剛剛見到約翰·喬丹的遺體時也是如此。


    「羅貝多神父,你若小心一點、真摯信仰著神,或許不至於喪命……」基德的語氣宛如蠱惑人心的占卜師,而他的話擊中了羅貝多的心魔。他不自覺繃緊身體,自己對神確實抱有懷疑。


    「羅貝多神父不會喪命,」一向冷靜自持的平賀忽然提高音量,「他是信仰堅定、非常了不起的神父,不可能輕易掉入惡魔的陷阱,這則預言和我們無關。」


    「很抱歉帶給你們負麵觀感,不過這是約翰的預言,不是亂編的。而且他的預言百發百中,我隻是想強調這件事。」


    基德說完便將畫放迴原處。羅貝多壓抑心情,雙手交叉在胸前。


    「這預言很有意思,畢竟我真的喪命,約翰·喬丹的預言能力就幾乎是千真萬確了……他還預言了什麽嗎?」


    「您若是有意研讀,我可以把解讀預言詩的筆記本借給你。」


    「請務必這麽做,我有許多想考證之處。」


    「裏麵都記著約翰的詩及解讀方法,請參考。」


    羅貝多接下筆記本,「謝謝你。」


    「有任何問題請隨時請教,我人都會在這裏。」基德態度傲慢。


    羅貝多迴一句「屆時也許會出現不少需要你解答的疑問。」便和平賀一同離開房間。一離開房間,平賀就開口安撫友人,「請別將預言放在心上。」


    「我怎麽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羅貝多口吻輕快,但他確實有一些不安。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讓你死的。」平賀堅定迴複。


    「謝謝,但沒關係,如果蒙主寵召是我的天命,我會欣然接受這個結果。你全心全意解開屍體的秘密,解讀密碼是我的專長,我會好好研究約翰留下的預言詩。」


    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查明真相就是自己的使命。羅貝多如此告訴自己,他打開臥室的門,在窗邊的椅子入座,即刻翻開預言詩和解讀密碼的筆記本。


    ★五二二號


    英雄在尼羅河旁誕生。


    他讓鄰國付出高額代價,獨裁統治國民。人們口中的君王,更似殺戮魔。


    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權的阿當大總統。他出生在尼羅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詩作的號碼,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蘭國家,周邊常發生戰爭,強行對國民進行軍事性的獨裁政治。


    ★三一七號


    十字金星。從諸島到國家,招惹波塞冬(注:波塞冬(poseidon)為海神。)的憤怒。


    彼時家園全毀,人們不斷哭嚎。救濟人民的時間拉長。


    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詩作描寫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羅門諸島發生大海嘯,此次的救援活動引發國際政治間的衝突,導致救援進度緩慢。


    ★七二二號


    巴比倫誕生新的帝王羅迪。


    他在八月十一炎熱的日子,確定勝利在握,受到貧困民眾的強烈愛戴。


    結果,金變成銅。


    巴比倫指的是眾人皆知的美國。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國新任總統羅傑·威爾頓。羅迪與羅傑的發音很像,僅一字之差。這首詩想必是預言羅傑·威爾頓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蘇達州的選舉中大獲全勝,步上總統之路。選舉完因對美元高度的期待,黃金市場明顯下滑。


    ★九三〇號


    廣大的大陸北側,烏拉諾斯(ouranos)(注:烏拉諾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天空之父。)放聲大喊。阿波羅往天上奔去而聽到這喊叫聲。


    蝗蟲蟲害肆虐當地,人們生不如死。


    這是九月三十日芬蘭發生的核電爆炸意外。九三〇號正是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電裏的鈾出問題導致爆炸(注:日文的「鈾」發音為uran,與urano相似。)。意外發生時,正是阿波羅號衝向天際的大白天。蝗蟲蟲害指的是放射性汙染,該地區出現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們活得生不如死。


    還有很多需解讀的詩篇。羅貝多一麵解讀,一麵重新檢視內容。迴神時已到晌午。參孫前來通知他們用餐。這時,教會的鍾聲響起。午餐時間,教會內所有神父一起用餐。參孫帶兩人前往教會,他們從門口走向禮拜堂的方向,接著在途中向右拐,走廊寬度比主廊窄一些,窗戶也很少,采光不佳,鑲嵌在牆麵的彩繪玻璃間隔大,上頭描繪著耶穌受難和複活的景象。走到一半,羅貝多忽然停下腳步,他聞到古書紙張特有的氣味,轉頭一看就見到一扇門。


    「怎麽了?」參孫問。


    「沒什麽,這扇門是通往哪裏?」羅貝多指著門。


    「後麵收藏著傳承給教會的古文書,還有曆代主教的日記,怎麽了?」


    果然。羅貝多忍著不笑出聲,搖搖頭說,「沒什麽。有點好奇才問問的。」


    「是嗎……」參孫狐疑地繼續走。


    走廊不長,盡頭就是教會餐廳。整麵牆繪著漂亮的壁畫,主題是伊甸園森林中化作美麗天使的蛇正勸赤裸的夏娃吃下蘋果。餐廳沒裝窗,一座從天花板垂下的大型吊燈上搖曳著燭光,照亮四周。


    羅貝多感到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座幽暗森林。


    餐廳中央有張樫木製成的狹長木桌,一座座燭台放在上頭,而木桌的表麵用象牙雕工的技術細細雕刻精致的幾何圖案,周圍擺著哥德風的椅子。朱利安主教、六名神父和基德已經入座,參孫催促兩位調查官盡快入座,兩人坐進空位。眼前的白瓷盤盛著湯,但沒其他食物。接著,朱利安開口為其他人介紹兩人的到來。


    「容我來向各位介紹,這兩位是從梵蒂岡來的羅貝多神父和平賀神父。」


    羅貝多與平賀輕輕點頭。


    「我替兩位介紹這兒的人。你們已經知道參孫與約書亞,約書亞的右邊依序是彼得、約伯、埃利諾、薩謬爾及基德先生。」


    神父露出親切的笑容,基德如往常一般板著臉盯著兩人。這時,餐廳裏的小門忽然嘎一聲地打開,出現一名拿著寸胴鍋(注:圓桶型的深鍋。)的男人。他是一名黑人,穿著黃襯衫和迷彩褲,身上圍著肮髒的圍裙,頸後長著一顆大瘤,一顆眼睛潰爛,麵貌惡心,不像神父。


    朱利安繼續介紹,「這位是仆人歐裏拉,他的工作是打掃教會。兩位的房間也由他負責,如果有任何不妥之處,還請兩位擔待。」


    歐裏拉的腳步有點外八,他拿著鍋子走到桌邊,用湯勺舀起飄著辛香料味的湯和香腸,盛入兩位調查官的盤中,接著依序將相同食物放進其他神父的盤裏,結束後,他又帶著空鍋走向門,門的另一側是廚房,他再拿小一點的鍋子進餐廳,把裏麵的蛋和蔬菜倒進每個人的湯盤。每個人都有食物後,他低調安靜地離開。


    朱利安說,「我們來進行餐前禱告。」每一位神父低下頭,跟著他一同畫十字聖號。羅貝多與平賀也照做。朱利安念起長長的餐前禱告和讚美主的禱詞。結束後,大家開始用餐,可是食物難以下咽,對美食很堅持的羅貝多皺起眉頭,但不能抱怨或留下食物。一陣子後,所有人用完餐,再畫一次十字聖號,而羅貝多看準時機開口:


    「來這裏的途中經過書庫,方便的話,我能不能進去看看?」


    「沒問題。」朱利安爽快答應,「您喜歡書嗎?」


    「我對古文書很有興趣。」


    羅貝多沒坦白自己專研古文書,原則上,調查官不會提起專長,避免節外生枝。


    「原來是這樣,我也很有興趣,有機會就帶您參觀書庫。」


    「非常感謝。」


    「何時想看書庫就告訴我,我會去開門鎖。我通常都待在醫務室,除了禱告的時間,我都在那邊看診。」


    朱利安沉穩地說。這時參孫高聲唿喚歐裏拉的名字,歐裏拉便進來收拾餐盤。


    「我可以幫忙看診嗎?」平賀唐突地向友人提出要求。


    「那調查的事呢?」羅貝多問。


    平賀眨了一下眼睛,「今天沒要事,希望可以在閑暇時間幫忙診療。」他看起來躍躍欲試,一旦平賀表現出這種態度,怎麽勸都沒用。


    「我知道了,你就去吧。」羅貝多放棄勸他。自從平賀的弟弟良太患上絕症,平賀就對病人抱持強烈的同理心。可以在未開發地區擔任誌工替病患診療,對他來講想必是如魚得水。


    「非常感謝。」朱利安輕輕一笑,「光靠目前的人手實在忙不過來,你願意幫忙真是太好了。」他笑起來像盛開的薔薇。擁有如此美貌的男性實在難得一見,羅貝多忍不住在內心稱許。


    3


    用餐後,朱利安前往懺悔室,薩謬爾神父前往田地耕作,個子很大的參孫則迴到負責修繕教會的工作岡位,平貨和剩下的三名神父跟著主教一同前往醫務室,抵達時,醫務室中已有數位原住民。平賀打量著室內,裏麵很幹淨,除了藥草,還有豐富的藥品和醫療器具。


    「資源很完善啊。」平賀稱讚。


    「這是rurene社福財團法人讚助我們教會的。」朱利安迴答時,認真地檢視患者病況,找出最需要幫助的人。他靠近腳上纏著布、不得不拖著腳行走的老人,他先讓老人坐在椅子上,替他解開布。老人的腳腫得厲害,傷口很深,還化膿。朱利安一邊觀察傷況一邊問診。其他神父也傳喚其他患者聽取病況。平賀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做什麽,但很快就輪到他上場。


    朱利安轉頭看著藥櫃旁的平賀說,「可不可以幫我拿diazepam(注:鎮靜安眠的藥。)?」


    平賀打開藥櫃,拿出diazepam與抗毒血清的安瓶走到朱利安的身邊。


    「是破傷風嗎?」


    平賀將兩種藥遞給朱利安。朱利安點點頭說:


    「應該是。他摔在樹墩上,被刺傷,又說自己全身無力,無法入睡,應該是破傷風的症狀。你看起來對藥品很熟悉,專長是醫療嗎?」


    「不是的,我隻是對醫療有興趣而已。」


    「原來如此,你幫了我們大忙。」朱利安很感激。


    他讓老人服下藥錠,再從手臂將藥品注射進去,接著用手術刀劃開化膿的患部擠出膿汁,用小鑷子仔細清除傷口的尖刺。清完傷口後,朱利安安心唿出一口氣,準備用繃帶包紮患部。「我來包紮就好,您再看下個患者。」聽到平賀的話,朱利安有些詫異,隨即笑著說:


    「好,那就交給你了。」


    平賀從朱利安手中接過繃帶,向老人招手。老人懶洋洋走過去。包紮完後,平賀看向朱利安的方向,一位母親正抱著小男孩。朱利安將聽診器貼在男孩胸膛。男孩咳了一聲,「是氣喘性的支氣管炎……,一聽到朱利安的低語,平賀打開藥櫃拿出茶鹼(注:theophylline是一種具有支氣管鬆弛擴張效果的天然化合物,可用於治療氣喘。)與抗膽鹼藥物給對方。途中,病患絡繹不絕。其他神父負責處理症狀輕的患者,朱利安包辦內科和外科。他在治療一名骨折的傷患,並在患部放上夾板,用石膏固定,再用繃帶包紮。


    終於到了五點。這是醫務室的休息時間。


    「病患還真多。」平賀有些驚訝。


    「畢竟附近沒醫院。雖然大一點的城市有,但每家醫院都人滿為患,醫療費也很昂貴,窮人幾乎無法承擔。聖加爾墨羅教會已經有近五百年的曆史,我們在這裏治療病患,是一種布道。當地人都知道生病時來這裏就能得到治療。我雖然希望盡可能迴應他們的需求,但時而會出現無法處理的傷患,或已經迴天乏術的病人。」朱利安垂下眼簾,滿臉憂愁,「郊外還是有人仰賴咒術,拒絕現代醫療。為了避免有人病重傷亡,我每周會找一天到這些村落探診。」


    「您真偉大。」


    平賀心生佩服,朱利安卻搖搖頭:


    「沒這迴事,我一個人也很無力。每當看到病人輕易死去,我就會想人類明明是神最偉大的造物,為何如此脆弱……真令人沮喪。」


    「的確是這樣……」平賀想起良太,無奈歎口氣。


    「今天感謝你的幫忙。有你這樣的幫手,診療的速度也會變快。」


    「若不嫌棄,我這陣子都可以來幫忙。」


    平賀很認真,朱利安向對方深深一鞠躬。


    「您在做什麽?請快抬起頭。」平賀略感惶恐。


    朱利安向平賀畫下十字聖號,「你的到來是神的恩典。這件事請別對羅貝多神父說,對他很不好意思,其實昨晚天使在我枕邊現身,透過它的吹息告訴我您的前來。我最初不明白背後的旨意,沒想到原來是您憐憫傷患而在這裏義診。多虧了你,今天才能替多一倍的患者看診。我真的很高興。我很希望你能一直待在這裏。」


    朱利安的眼神真摯,平賀對他的邀約產生些許動搖,但連忙搖搖頭。


    「對不起,我是梵蒂岡的使者,不能待在這裏。不過我可以答應你,隻要我還待在這裏的一天,就一定會幫忙你看診。」


    「謝謝,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等等就是晚餐時間,請迴房稍作休息。我有事想私下麻煩你,方便的話,請你在用餐後到主教室。」


    「好的……啊,教會有網路嗎?」


    「電話室有。」


    平賀聽到後稍微放下心。


    「若要使用網路,隨時可到電話室。」


    朱利安說完就離開醫務室。其他神父也結束工作,走向正察看藥櫃的平賀。


    「好厲害,你都知道這些藥嗎?」率先說話的是埃利諾,他是個年輕神父,長相稚氣天真。


    「這還用說,他可是梵蒂岡來的人。」彼得的口氣傲慢,他是留著胡子的胖神父。


    「主教說得沒錯,如果你能留下來就好了。」聲調有些尖銳的是約伯。


    「對了,平賀神父,大家都說一定要告訴你,因為這段期間都要吃歐裏拉煮的菜,最好將驅魔符倒掛在床頭上,驅魔符是用普列薄荷與蒲葵的枝葉編織的。」埃利諾說。


    「將驅魔符倒吊在床頭上?為什麽?」


    「是有點難開口啦,但歐裏拉其實有很多不好的傳聞。」彼得迴答平賀。


    「怎樣的傳聞?」


    平賀追問,三名神父互相對看一眼。


    「附近的人都說歐裏拉是幫惡魔工作的祈禱師。」


    「像偷偷將魔法藥加在食物中,操控吃下魔法藥的人之類的傳聞……


    「聽說他會對孕婦施法,改變孩子的性別。」


    「不好的傳聞還真多。」


    神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離奇的傳聞,平賀驚訝地眨著眼。


    「為什麽這樣的人會在教會裏?」


    「因為朱利安先生心懷慈悲。歐裏拉家裏有七個小孩,上頭還有年邁的雙親,他因為評價不好找不到工作,家境貧窮,也沒田地可耕種,朱利安先生可憐他便讓他在教會打雜。」


    彼得露出難以認同這項決定的嫌惡神情,另外兩位神父也點點頭。


    「這樣啊,那我就掛上驅魔符吧,附近還有很多像這樣的魔術師嗎?」


    「人數不少,大家都秘密進行魔術師的工作。」埃利諾漆黑的雙眼中閃爍著好奇心。


    「他們會在滿月的夜裏招開魔法眾會。」彼得露出一副什麽事都在他的掌握中的表情。


    「這是褻瀆神的行為,唉,真是可怕……」約伯忍不住發抖。


    平賀與一群神父離開醫務室前往香草園。其中一名神父摘下香草園中蒲葵的枝葉,麻利地將枝葉和普列薄荷葉編織在一起,完成不可思議的驅魔符。平賀接下了驅魔符,望向時鍾,現在是下午六點十五分,離晚禮拜還有點時間,他對朱利安這個人很好奇,決定到主教室一趟。他敲敲主教室的門,朱利安出來應門,他笑著請平賀入內,前往主教室深處的門扉,「請進,這是我的臥室。」他打開房門。


    主教的臥室由雕著葡萄樹的四根粗青銅柱支撐起來,柱頂上有一張獅子的麵容,天花板則是圓頂。具深度的廣闊空間擺著主教專用的書桌和一套古董客座沙發,房間角落上有一張附宮廷式紋帳的床。四周皆被大理石牆環抱,南麵的牆全是窗戶,望出窗戶,可看見幽暗的森林及暗下的天色,微弱的星光閃爍其中。


    平賀四處查看房間,忽然腳下傳來「嘎」的一聲,他下意識停步。朱利安說,「這邊有點破損,在修繕中,請坐沙發吧。」平賀便坐到客座沙發上。朱利安用水壺倒熱水,將漂著綠薄荷香的兩杯花草茶放上桌。


    「請用茶,剛剛真是謝謝你了。」


    「真好喝。」平賀喝了茶,「啊,主教,您為何特地來到這種窮鄉僻壤?」


    朱利安側著頭思索,「契機應該是兒時讀到的書。」


    「書?」


    「是的,八歲生日時,當醫生的叔父送我一本阿爾伯特·史懷哲(注:albert schweitzer,德國阿爾薩斯的通才,擁有神學、音樂、哲學及醫學四個博士學位。)博士的傳記。博士立誌行醫與傳教,到位於美國赤道下的非洲加彭(gabon),為當地原住民行醫三十五戴。史懷哲獲稱為『叢林聖人』,年幼的我深受他的人生態度所感動。因此許下心願,希望有天能跟史懷哲一樣行醫救人,或許是這樣的動機……」


    「真是偉大的誌願。我對他『敬畏生命(ehrfurcht vor dem leben)』的理念深感興趣。根據他的詮釋,耶穌是將猶太教默示錄文學中的終末論,結合了未來會發生的宇宙爆炸來做思考,提早為末日的來臨做好準備,並且對世人講道,宣傳愛的內涵,但世界末日還沒到來,而往後的基督教曆史便從探索耶穌提出的末世之謎,加以精神化與倫理化所孕育而成……最後,這套理念化成『尊重生命』的哲學,人獲得了神愛,也獲得生存意誌,得以生存下去,並且藉此了解了自我和周遭的生命,不再單靠理性思考來理解萬物,竭力為他人奉獻,並且強化、促進並締結人們想一同活下去的共同意誌。史懷哲將這套觀念和東方思想作比較,試著將『敬畏生命』的理念宣揚出去……」


    「你很清楚呢,那你還曉得史懷哲也精通音樂嗎?他是有名的巴哈研究者,也是彈奏管風琴的名家。我效仿他,在十二歲左右起學習管風琴。」


    「原來如此。」平賀喝著花草茶,接著提出打從剛剛就很好奇的問題,「請問這間房間為什麽沒掛十字架呢?」


    「有掛十字架的,」朱利安的綠色雙眼望向窗邊,「在那個地方……」他指著星空一角,「從這裏可以清楚看見閃耀在天空中的南十字星,它是隨時守護我們、天空中的十字架。」


    平賀專注眺望天際,天空的一角的確有四顆星排成閃亮的十字形狀。當他深受感動之際,忽然發現主教露出痛苦的表情並按住肩後。他連忙問:


    「您怎麽了?」


    「沒事。」


    「怎麽會沒事?您的臉色從剛剛開始就很差,請讓我看一下。」


    朱利安沉默半晌後死心點頭。平賀走到主教的身旁,驚覺對方衣領下裸露出來的蒼白皮膚上出現鞭笞的傷痕,一路從背脊延伸下去,滲出鮮血。


    「這是怎麽迴事?」


    「我在進行苦修。」


    「您為何要苦修?」


    「我不在教會,年幼的少女才會死亡,我相當後悔與自責,才以苦修的方式悔改。」


    平賀微微皺起眉,戒律甚嚴的教徒以鞭笞進行苦修並不稀奇,但他還是難以麵對。


    在中世紀的道明會,當教徒發現自己違背主的教悔時,會以罪人的身分甸匐在十字架前,背頌詩篇「稱的右手支撐著我,稱的守護提升了我。」,並用鐵鏈鞭打自己的背部;此外,另一種傳統是仿效這種方式,在睡前禱告之後用柳樹枝幹鞭打裸露的肩膀,誠心唱頌詩篇第五十一篇的〈誠懇悔罪切求恩膏〉或第一百三十篇的〈仰望耶和華者必蒙慈愛救贖〉。


    又如十三世紀的意大利,在一座叫佩魯賈(perugia)的城市,一名修士以鞭打自己作為苦修的方式,在眾人前赤裸上身以求悔改,藉此傳道。據說當時跟在他身後走上街道的隊伍多達數十人——這樣的傳道隊伍稱為鞭笞苦修團,後來,這種鞭笞派的行動逐漸擴散,不僅城市,鄰鎮也出現一樣的團體,歐洲遍地都出現苦修團。鞭笞苦修團雖然在一年左右後消失,但不可否認的是,苦修團的出現造成歐洲各地擁有相同信念的人共同行動,結成團體。其中區分成兩群人,一群是集體進行自我鞭笞的實踐型,另一群則是奉行「慈悲」,主動照料病人、埋葬死者的慈善事業型。這些教徒結成的組織成為中世紀基督教教會的基礎,在宗教改革來臨前維持基督教的榮光,不過往後因為過分的自戒行為而遭懲戒。


    「我明白您覺得自己應該負起責任的想法,但別再這麽傷害自己。傷口有些化膿,要消毒才行。您自己應該沒辦法處理,我來消毒,請稍等一下。」


    「我明白了……」朱利安坦率地答應平賀。


    平賀從醫務室拿來消毒水和脫脂棉,迴到主教的房間。朱利安已經脫下上衣等待平賀的治療,他白皙的皮膚宛如由神聖的意念所凝結而成。平賀將脫脂棉滴上消毒水,壓在主教背後的傷口,對方痛得忍不住一縮。


    「這會有點痛,請忍耐一下。」


    「謝謝你。這件事請別告訴別人。」


    「我知道。」


    平賀答應他後,仰望著閃耀在夜空中的十字架禱告。替朱利安治療完,平賀迴到臥室,他一開門就見到羅貝多在房裏,閱讀基德交給他的筆記本。友人埋頭在筆記本的世界中,嘴裏念念有詞,同時一邊敲著鍵盤,不一會,他按著眼睛低下頭,好一段時間沒開口。平賀試著不驚擾對方,悄悄將驅魔符用別針掛在兩人床頭。


    這項道具的效用沒經過科學實證,但長久為當地人所信任,也許還是存在不思議的效用——平賀是這麽想的。尤其製作驅魔符的普列薄荷是毒性強的植物,過去當成孕婦飲用的墮胎藥,也對螞蟻、跳蚤及樁象等蟲類產生良好的防疫效果,畢竟熱帶國家的生活常受蟲害,跳蚤尤其是疾病的媒介。因此,他不想全盤否定神父製作出來、形狀宛如古怪青蛙的驅魔符。平賀掛好驅魔符,轉頭看見羅貝多還沉迷在基德的筆記本上,決定先去調查約翰的屍體。


    他來到墓穴。墓穴的溫度計顯示是三十二度。雖然氣溫稍微下降,但相對濕度依舊高達百分之九十八。平賀又檢查一次屍體關節的柔軟度,並將體溫計插入對方的耳中,不一會,上頭顯示溫度是二十九度,比起剛剛稍微下降。接著他用紅外線照相機拍下畫麵。驗屍結束後,平賀迴房將觀察到的細節記錄下來,等底片顯影,約十五分鍾後,影像終於完全呈現。他從顯影液拿出底片,上頭顯示出約翰體溫和他測量到的數據吻合,底片從白色延伸至黃色,體溫高的地方是從腹部至腳尖,雖然還想不透理由,但他在照片角落寫下攝影時間,收入檔案夾。


    這時,羅貝多終於解讀密碼到一段落,他闔上筆記本轉向平賀。途中,他瞥見了掛在床頭的驅魔符。


    「這是什麽?」


    「好像是避邪的東西,是彼得、埃利諾和約伯做給我們用的。聽說歐裏拉是魔術師,煮的菜裏滲入魔法藥,為了消除藥的效力,最好將驅魔符掛在床頭上。」


    「歐裏拉?啊,那個有點詭異的廚師嗎……」


    「不曉得真假,先掛上去再說吧,反正也沒壞處。」


    「說得也是。這個驅魔符的形狀還挺有趣的,可以帶迴梵蒂岡吧?」羅貝多凝視著驅魔符,「你診療的狀況如何?」


    「很順利。醫療用品與藥品都很齊全,據朱利安主教所說,那是由rurene社福財團法人捐贈的。」


    「太好了,畢竟未開發地區的醫療用品一直都很缺乏。」


    此時,有人敲門,平賀一開門就看到參孫。「禮拜時間到了。」參孫探頭窺看房間,最後眼神放在掛在床頭上的驅魔符,「這東西為何會掛在這裏?」他不解地問。


    「是神父替我們做的。」


    聽到平賀的迴答,參孫登時麵露不悅,「你會仰賴耶穌以外的事物就代表信仰不夠虔誠,十字架就可以守護我們了,這東西不適合身為梵蒂岡使者的你們,最好拿掉吧。」參孫這個人做事一板一眼,信仰虔誠,不容易有彈性。


    羅貝多盡量放軟語氣,「沒關係吧,神父特地做給我們的,掛一陣子也好。」


    參孫沉默半晌,迴一句,「請至禮拜堂。」就離開了。


    傍晚禮拜時,朱利安主教站在祭壇上,平賀、羅貝多、其他神父與基德坐在祭壇前。參孫點起祭壇上的燭台,金色光輝映照出朱利安宛如天使的身影。接下來,主教清澈的聲音響徹整個禮拜堂。


    主啊,請稱垂聽我們的禱告。


    我們深深愛慕稱,虔誠仰望稱。


    稱的憐憫觸摸我們,稱的慈愛臨到我們,


    我們永遠愛慕稱。


    並努力遵行愛人如己的旨意。


    主的愛一律平等,請光照我們,


    賜予永恆不變的愛與無數的恩典。


    給予我們恩典的慈悲的主啊,


    我們要讚美禰,我們要稱頌稱。


    朱利安沉靜的禱告宛如滲入眾人肌膚,平賀忍不住反省起自己對歐裏拉的偏見。接著,管風琴聲響起,神父配合音樂唱起詩歌,歌聲悅耳。這首詩歌起源於十三世紀後的複音音樂(polyphony)(注:「複音音樂」(polyphony)是早期西方音樂係統中衍生出來的音樂現象,也是與西方音樂曆史一起成長的音樂形式。西方音樂體係的複音歌樂(polyphonic singing)起源自九世紀,於十五世紀末文藝複輿時期達到顛峰,之後由於器樂及主音音樂的興起,世俗及宗教複音音樂逐漸被強勢的器樂、主音音樂所取代。)。神父唱的是在固定旋律中分成三個上聲部的三聲部詩歌,曲名是〈教皇馬歇爾彌撒曲〉(missapopemarcellus)。美妙的旋律和歌聲結合得恰到好處,而合音在教堂中激蕩出莊嚴的風情,這就是理想的詩歌形式,悠揚又富技巧的唱法極力排除樂聲的衝突性,小心避開不協調的音調,呈現沉靜的質感。朱利安完美的指揮也令平賀讚歎不已。


    一行人禮拜過後前往餐廳,神父和基德入座,平賀與羅貝多也一同坐下,大家揚手畫了十字聖號,跟著朱利安主教進行餐前禱告。這段期間,神父都低著頭祈禱,參孫更是低得特別低。禱告一結束,與白天一樣,餐廳角落的門開啟,出現拿著寸胴鍋的歐裏拉。


    對平賀而言,雖然提醒自己別懷成見,但對方奇特的容顏和舉止都和異教魔術師的傳言不謀而合。隻見男人神色傲慢,走路時,肩膀粗魯晃動,腳步外八,他一一將烤雞肉盛入神父盤內。裝菜期間,他都會兇惡地瞪著別人。平賀被歐裏拉潰爛的獨眼直盯著,忍不住渾身一僵,憂心他催眠自己。晚餐結束後,神父各自迴房,兩位調查官也一樣。


    「歐裏拉是不是魔術師對我來講不是什麽問題,但他的廚藝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羅貝多率先開口,他脫下讓他喘不過氣的神父服,裸著上半身,隻穿著褲子。


    「我聽了朱利安主教的禱告,反省了自己對他的偏見,」平賀沮喪地低下頭,「我不應該猜忌別人……我竟然忘掉這種基本理念,對歐裏拉有偏見。」


    羅貝多在椅上伸懶腰,「別太介意這種事,要完全按聖經的教悔來過生活是不可能的,視狀況調整生活步調也沒差吧?」


    「一般人就算了,可是我們是神父,應該要竭力遵守聖經的教悔……朱利安主教貫徹了這種想法,非常了不起,他不在意歐裏拉的負麵傳聞,帶他進教會……」


    朱利安人品高筒,毫無顧慮地接受評價不好的歐裏拉,也對病患抱持強烈的責任感,甚至因為少女的死亡而鞭打苦修,懺悔自身,平賀明白這些,可是主教要他保密,他就覺得不該多嘴,於是沉默不語。羅貝多露出了打趣的神情,說:


    「沒想到才一天你就成了朱利安主教的粉絲。」


    「我不是他的粉絲,朱利安主教品格端正,是值得學習的榜樣。」


    「這樣啊,我是還不知道。不過總之我要先處理預言詩了。」


    羅貝多拾起了基德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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