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綻放冷冽光芒的繁星點綴下,月兒升上了高空。


    此時已是深夜,王宮的大廳堂已經空無一人,走廊上隻見巡邏士兵的身影。除此之外,就隻有忙碌迄今的極少數文官會出來走動。


    這一夜發生的第一起異變,出現在王宮一樓的某處柱廊。


    一名男子在站哨的士兵們麵前忽然現身——用“忽然”來形容雖然有些離奇,但對這些士兵們來說,他們所看到的就是如此。


    在牆壁火把的照明下現出身形的這名男子,看起來非常矮小。若隻是看他身後的影子,甚至會讓人以為他還隻是個少年。男子身穿看似高級的絹服,光禿禿的頭頂上戴了個小帽。他的眼皮相當大,而眼睛卻是極細,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沒有睜眼。


    一名士兵握好短槍,問了句“是誰?”——而這也成了他人生最後的一句話。


    下一瞬間,士兵所戴的頭盔被捏個稀爛,而頭盔裏麵的東西則成了一團鮮血四濺的肉糊。


    原來是矮小男子躍起身子,在空中抓住士兵的頭盔,並連盔帶頭一起掐爛了。


    男子並未露出得意的表情,而是乘勢一一襲擊其他的士兵。


    這處柱廊有六名士兵站哨,但每個人都在無法正確理解發生何事、來不及唿叫同伴的狀況下,慘遭頭部被毀的下場。而這場屠殺從開始到結束,甚至還不到數到十的時間。


    “再毀掉一個地方後,我就出發吧。”


    男子用士兵的衣服擦拭沾滿血與肉塊的手後,便離開了柱廊。


    這名男子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


    堤格爾雖然早就鑽進了床鋪,但一直無法入眠。雖然這和他穿著皮甲上床有關,但原因不隻如此。


    走出澡堂後,堤格爾便迴到自己的房間,並和手拿葡萄酒瓶的葛斯伯與盧裏克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而交談在一刻鍾前就結束了。盧裏克住進了隔壁的房間,而葛斯伯則是在這間房裏打了地鋪,目前已經入唾。


    葛斯伯是馬斯哈察覺王宮氣氛不對勁後,為防萬一而安排的護衛。至於盧裏克應該是出於自己的意誌,在向艾蓮取得許可後過來的吧。


    順帶一提,蒂塔此時不在隔壁房。蕾琪把她叫了過去,說是想聽蒂塔在吉斯塔特的所見所聞,因此她現在人在公主的寢室。知道金發公主還記得自己,栗發侍女直率地感到相當開心


    堤格爾仰望著蓋著一層淡淡黑影的天花板,愣愣地思忖起來。他一邊迴想起蕾琪說過的話語,一邊思考著這場戰爭結束後所要麵對的未來。


    他逐漸堅定了離開亞爾薩斯的決心。要說不感到難過是騙人的,但若是想守護這片土生土長的領地,他就隻能這麽做了。


    若整個布琉努都受到戰火包圍,像亞爾薩斯那樣小小的土地,想必會在轉瞬間被燒成灰燼吧。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堤格爾切身體會了這樣的事實。若沒有艾蓮的協助,青年的故鄉應該早就被戰火燒毀了吧。


    唯有布琉努維持和平,才能追求亞爾薩斯的平安。


    當然,他也想成為蕾琪的助力,而且也認為這個選擇能幫到馬斯哈、奧傑和傑拉爾等人。


    ——不過,若是在王都的話,那邊就會變得很遠啊……


    “那邊”指的是哪邊,堤格爾心中可是再明白不過了。他在這個晚上已經想這件事想了無數次,但遲遲得不出結論。


    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結論,堤格爾還是再一次思考起這件事——


    但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聽到了房間外頭傳來了盔甲的摩擦聲,以及混在其中的好幾道腳步聲。身為戰士和獵人的本能警告著堤格爾有危險。會在深夜之中集體行動的,絕對不是一般的可疑分子。


    況且,房門外明明就有看守的士兵,但他卻聽不到士兵的說話聲,這也讓人起疑。


    堤格爾迅速起身,將手伸向床底,隨即摸到了黑弓和箭筒。箭筒裏有三十支箭——這是堤格爾在宴席上請奧傑子爵為他準備的。


    堤格爾看向打地鋪的葛斯伯,發現他也醒了。葛斯伯的手上握著出鞘的長劍,這是他偷偷帶進來的。


    兩人的眼睛雖然都已適應黑暗,但為防萬一,葛斯伯拿起放在身旁的燭台,迅速點起了火。


    腳步聲在堤格爾的房門前停了下來。


    下一瞬間,刺耳的破碎聲響起,一把把刀刃刺過了門扉,破壞了門鎖。


    房門被一把推開,幾名握劍的人影跳了進來。這時,堤格爾已經握好黑弓,拉滿了弓弦。


    三支箭矢撕裂黑夜的空氣疾飛而出。氣勢洶洶地破門而入的三個人影額頭相繼中箭,以誇張的動作倒了下來。


    ——是布琉努兵……?


    堤格爾皺起眉頭。在燭台的燈火照明下,這些入侵者的打扮分明就和在王宮值勤的士兵一樣。然而,他現在沒空去思考這件事。


    入侵者們雖然因堤格爾已醒而吃了一驚,但他們的動作並未停下。幾名男子推開倒地的三人殺入房內,他們打算趁堤格爾還來不及放箭之際痛下殺手。


    然而,葛斯伯卻在此時從旁殺了出來。他手中的劍反射著燭火的光芒,綻放鐵灰色的光輝。


    葛斯伯砍倒了站在最前麵的男子,隨即迴劍使出一記大橫劈。這一招的目的不在於砍殺敵人,而是在於牽製。一如葛斯伯的預料,男人們紛紛往後退去。


    “你們在搞什麽?繞過去啊!”


    一名入侵者咂著舌下了指示。隻有這名男子不是做士兵打扮,而是身穿絹服。穿著絹服的男子直衝向葛斯伯,用力劈出長劍。


    葛斯伯好不容易才架住了這一擊。趁著葛斯伯被強敵纏住,幾名男子紛紛從他的左右繞過,朝著堤格爾逼近而去。


    堤格爾蹬床一躍,在空中同時射出兩箭。從右側攻來的兩名入侵者的鼻子和喉嚨分別中箭,就此倒地。但堤格爾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而從左側攻來的一名入侵者隨即殺了上去。


    “堤格爾!”


    葛斯伯鐵青著臉大喊。然而,他要是在這時轉身,肯定會在那瞬間遭到對手斬殺。他一邊接住絹服男子的斬擊,一邊咬緊牙關。


    堤格爾抱著弓,在地上一個打滾,總算是避開了對準太陽穴砍來的長劍。敵人的刀刃劃過了青年的皮甲。


    就在敵人再次舉劍的瞬間——從房門口處傳來了短促的尖叫聲。發出尖叫的是入侵者們的同夥,這讓入侵者們的注意力在一瞬間被拉向門口。


    “真是的,居然遭到男人夜襲,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還真可憐啊。”


    手握染血長劍、以輕佻口吻說著吉斯塔特語的,正是光頭騎士盧裏克。他再次揮劍,將一名還在發呆的入侵者砍倒之後,便相準了絹服男子。對於這意料之外的敵人,絹服男子的視線也朝盧裏克看去。


    趁著這個機會,葛斯伯有了動作。他朝著正要向堤格爾揮劍的男子猛衝而去。而對方與其說是被鐵刃嚇到,更像是被葛斯伯的氣魄所懾。


    隨著一聲大喝,葛斯伯舉劍用力一劈。男子的口中同時迸出了鮮血和呻吟聲,他鬆手放開長劍後,就這麽仰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為了小心起見,葛斯伯又對著男子的胸口刺了一劍。這樣的舉止看似殘酷,但他們可是在視線不良的昏暗中戰鬥,若不能確實地收拾掉敵人,就很難安心下來。


    “堤格爾,你沒事吧?”


    葛斯伯說著,將手伸向單膝跪地的堤格爾。


    “謝謝你來救我,葛斯伯大哥……”


    堤格爾喘著氣,借著葛斯伯的手站了起來。而這時候,盧裏克與絹服男子的打鬥也分出了勝負。絹服男子的長劍被打落,脖子被盧裏克的劍尖抵著。他像是死了心般垂下了頭。


    “不過,還真是厲害啊。”


    葛斯伯拿起曆經打鬥卻仍未熄滅的燭台,一一確認著入侵者們是否喪命,並以有些傻眼的口吻這麽說道。大概是與薩克斯坦軍的激戰記憶猶新的關係,即使看到屍體,他也沒露出恐懼的神色。而堤格爾則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反問:


    “你是說什麽厲害呢?”


    “是你的弓箭技巧啦。雖說眼睛適應了黑暗,而且也有燭台的照明輔助,但是對方可是突然破門而入,他們的額頭真的有這麽好瞄準嗎?而且還是一次射中三個人耶。”


    “為了世界上所有的弓箭手的名譽,容我說上一句——請你把這當成是隻有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才做得到的絕技。”


    盧裏克以莫名自豪的口吻插話道。


    “對了,葛斯伯卿,你對這些賊人的身分有印象嗎?”


    被盧裏克這麽一問,葛斯伯低吟了一聲,歪著頭說道:


    “雖然我記不太得他們的名字,但有好幾個人是貴族子弟。若是傑拉爾卿在場,應該馬上就能認出來了……”


    說到這裏,葛斯伯的眼神突然轉為銳利。他認識那名被盧裏克的劍抵著的絹服男子——而且不隻是葛斯伯,連堤格爾也認得。


    “你是賽沛特男爵吧?”


    堤格爾苦著臉,對絹服男子——賽沛特這麽說道。賽沛特轉動脖子,以憤恨的眼神瞪視著堤格爾。


    “你們得知了我們的計劃嗎?不,你們一定是知道了,不然怎麽可能有辦法準備好武器和夥伴啊。”


    “若是因為不知道就疏於準備,那可是沒辦法在戰場上生存下來的啊。”


    盧裏克冷冷地說,而葛斯伯也點頭同意。事實上,這三人都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


    “你可以告訴我跑來殺我的理由嗎?”


    堤格爾板著臉這麽一說,賽沛特便傲然地挺起胸膛,臉上還露出嘲笑。


    “你明明就很清楚!因為你企圖把我國賣給吉斯塔特啊!這個吉斯塔特人不就是你的部下嗎!”


    賽沛特瞪著盧裏克。堤格爾先是和盧裏克互看了一眼,接著則是和葛斯伯麵麵相覷。葛斯伯撕下了屍體的衣服當成布條,將賽沛特的雙手反綁在背後,並開口詢問:


    “這些士兵也認為堤格爾背叛了布琉努嗎?”


    “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會采取行動。這是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的正義與和平!”


    賽沛特那曬得黝黑的年輕臉孔,在怒火的驅使下顯得十分扭曲。葛斯伯以壓抑著怒火的聲音訓斥起年輕的男爵。


    “什麽正義?在深夜時分率領黨羽襲擊就寢之人,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嗎?”


    “你想責備我行事卑鄙嗎?和背叛國家相比,這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也知道某些人會把自知理虧的部分說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這類人都會被稱之為小人,沒有一個是例外的。”


    光頭騎士露出了輕蔑的神色罵道。這時堤格爾從他們身旁穿過,來到了房間外麵。因為他想起外麵還有看守的士兵,要是他受傷的話,還得為他治療才行。


    然而,堤格爾看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光景——看守的士兵坐倒在地,正靠著牆兀自好眠。


    ——他才剛換班,應該還很有精神才是啊……


    堤格爾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他可能不是睡著,而是被人下藥了。


    堤格爾迴頭望向房內,看著散落一地的長劍。仔細一看,好幾把敵方長劍都有粗暴地擦拭過血跡的痕跡。但在剛才這場戰鬥中,堤格爾他們可沒受傷。


    話又說迴來,他們雖然打扮成士兵,但有十人之多的團體在來到這裏的路上,肯定曾被其他的士兵目擊過。


    忽然間堤格爾視線一轉,他直盯著賽沛特,以尖銳的口氣問道:


    “你們的目標不隻是我吧?還有其他同夥對吧?”


    賽沛特雖然迴答了一句“沒有”,但青年的眼神和聲音卻讓他的語調拔高了些許。


    看到這樣的反應,青年更是確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們既然敢犯下這麽多罪行,肯定需要一個取代蕾琪、免去他們所有罪狀的人物。


    堤格爾不再理會賽沛特。他拾起裝了箭矢的箭筒,向兩名男子說道:


    “趕快前往馬斯哈卿的房間!葛斯伯大哥,麻煩你帶路了!”


    堤格爾對王宮的構造幾乎是一無所知。若是在白天,他可能還勉強能自行前往謁見大廳和大廳堂,但除此之外的地方,他就不覺得自己能在沒有向導的狀態下抵達了。更何況,現在的王宮可是正被深夜的黑暗包覆著。


    葛斯伯肯定知道馬斯哈的房間位在何處。堤格爾打算前往馬斯哈的房間,在與他會合後,就前往蕾琪的寢室。


    背後傳來了賽沛特不甘心的怒吼聲——但堤格爾等人已經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梅莉桑德的房間位於王宮的地下樓層。


    雖然並不狹窄,但也絕非寬敞。家具僅有桌椅和床鋪等最低限度的物品,連一件擺設品都沒有。至於窗戶,就隻在靠近天花板處設了一個用以采光的小窗。


    自光輪祭開始的那天至今,梅莉桑德就在這處房間裏度過每一天。


    若是要食物、衣服和泡澡用的熱水,對方都會爽快地送來。但她無法外出,也不能會見往來密切之人,若有想要的東西,也得先經過宰相玻德瓦的批準才行。


    相較於她所犯下的事,這樣的懲罰其實已經是相當寬容了,但對梅莉桑德來說卻是奇恥大辱。她經常幻想勒死蕾琪和玻德瓦的光景,次數之多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但至少已經超過一百次了。


    她每天都受這股劇烈的恨意所苦,但梅莉桑德卻讓自己表現得聽話安分。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還有機會。


    而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外麵傳來的聲響,讓梅莉桑德醒了過來。


    她雖然將滿三十五歲,但外表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左右。即使過著非自願的不自由生活,她的金色長發仍是璀燦依舊,端正的臉龐也從未垮下——她的美麗絲毫無損。


    她身上穿的並非睡衣,而是樸素的麻布衣服。由於王宮給了她這種東西,她在無奈之下也隻能換上了。


    她在床鋪上坐起身子,並傲然地瞪著門扉。來的人若是蕾琪或是玻德瓦的爪牙,她就打算大聲怒罵“這麽晚了還在做什麽”。雖然心中隱隱竄出一股不安,但她的自尊心卻硬是壓了過去。


    摩擦盔甲的刺耳聲響和重物落到地麵的悶響不斷傳來。之後過了不久,從外頭上鎖的門扉被緩緩地推了開來。


    “——梅莉桑德大人。”


    門口站著一名身穿絹服、手持染血長劍的壯漢,他以夾雜著欣喜和緊張的聲音唿喚了梅莉桑德。這是梅莉桑德相當耳熟的聲音,至此,梅莉桑德才真正相信自己已然獲救。


    “是阿爾曼嗎?”


    “是。很抱歉,讓您久候了。”


    壯漢將劍放在地上,隨即跪了下來,他巨大的身子整個縮了起來,頭還垂得低低的。這時,梅莉桑德看到他身後還站著三名士兵,其中兩人手上拿著火把。


    梅莉桑德下了床,走到阿爾曼的麵前,並以傲慢的口吻說道:


    “我就免你的罪吧。”


    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寬容的處置了。因為她並未斥責,也未下達懲處,而是說了一句話就了事。若來者不是阿爾曼的話,她想必會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破口大罵吧。


    梅莉桑德從站起身子的阿爾曼身旁走過,來到了走廊上。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讓她皺起了臉孔。


    隻見負責看守的士兵的腹部被血染紅,倒在地板上,這名士兵已經死了。梅莉桑德以像是看路邊石頭的眼神瞥了屍體一眼後,將視線轉迴了阿爾曼身上。


    “目前狀況如何?”


    阿爾曼垂下頭(看起來就是要縮起那粗壯的脖子一般),簡單地說明了一番。


    包括他們組成了約有六十餘人的組織的事、其中五十人前往蕾琪的寢室準備生擒她的事、其中十人前去暗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事,以及阿爾曼帶著剩下的三人前來拯救梅莉桑德的事。


    聽完這段說明的梅莉桑德,看似不快地噘起了嘴唇。


    “僅僅五十人的勢力,哪能把那個冒牌貨抓起來呀。”


    冒牌貨指的正是蕾琪。即使主子神色不悅,阿爾曼還是鼓起勇氣拚命地說明:


    “雖說人數不多,但這五十人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和斯提德卿學過劍術的前騎士,王宮的士兵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斯提德是原本擔任泰納帝公爵側近的一名騎士。他在武術的造詣和戰場上的指揮能力都受到公爵的青睞,但卻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喪命了。


    “此外,我們也在士兵們的餐食之中下了毒——那不是會致人於死的毒,而是帶有頭痛、腹痛或是安眠效果的藥。”


    宴席上的料理都受到支持蕾琪者的嚴密監控。廚房就不必說了,就連廚房到大廳堂之間的走廊也配置了士兵。若有人意圖侵入,即使對方是貴族諸侯,也得落得被轟出外頭的下場,可說是做得滴水不漏。


    而他們也沒辦法收買廚師或是搬運料理的人們。


    這時,他們轉而將目標放在士兵的餐食上頭。士兵的餐點是在其他的廚房製作的,當然也不會有試毒人進駐。而在這種狀況下,人數較少的己方在行動上會變得相當有利,他們也順利地完成了事前的指示。


    “我等接下來將前往那可惡的蕾琪的寢室。不管發生什麽事,在下一定都會守護梅莉桑德大人的安全。”


    阿爾曼說完,就從其中一名同伴手中接過火把,率先踏入了走廊前行。梅莉桑德則是踏著悠然自得的步伐追在他身後,而三名士兵則是跟在她的後麵。


    在走到血腥味較淡薄的地方時,梅莉桑德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將寒冷的夜風吸入胸中,再用力地吐了出來,借以享受重獲自由的滋味。這時,她終於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


    ◎


    堤格爾三人由葛斯伯帶頭,在昏暗的王宮走廊上跑了起來。


    一路上,他們看到了有好幾名士兵像看守堤格爾房間的那人一樣,都倒在地上熟睡不起。


    雖然也有士兵沒事,但他們看到同僚不是沉睡不起,就是喊著肚痛,一時之間也亂了方寸,不知該怎麽行動。


    堤格爾雖然對他們感到過意不去,但隻能這麽大喊:


    “公主殿下有危險了!快趕去殿下的寢室!”


    堤格爾判斷敵人的主要目標肯定就是蕾琪,即使這麽做會引發混亂,但借由大喊來傳達訊息仍是個有效的手段。


    “這名男子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擊敗了薩克斯坦軍的英雄啊!相信他說的話吧!”


    葛斯伯也拚命放聲大喊。雖然士兵們的反應慢了幾柏,但還是有幾個人跟上了堤格爾等人的腳步,也有人前去唿喊同伴。


    “葛斯伯卿,這座王宮裏大概有多少名騎士和士兵?”


    盧裏克邊喘著氣邊問,而葛斯伯迴答時也是上氣不接下氣。


    “應該有超過一萬,但王宮占地廣大……”


    除了幾處重地之外,士兵們大多散灑在王宮內部巡邏,一旦出現狀況,就會以鈴聲、鍾聲或是喊聲傳遞訊息,讓其他士兵集中起來。


    若是下毒讓士兵們產生混亂,並切斷他們的聯係,即使人數不多,也可能找得到下手的機會。畢竟敵人對王宮的構造十分了解,還趁著夜色行事。


    在碰上岔路之際,堤格爾叫其他跟來的士兵往另一條通路前進。現在必須増加同伴的數量,也得把這異常的狀況盡可能傳達出去。


    三人穿過柱廊、彎過轉角、衝上階梯,有時也跑下階梯。


    “很快就會到父親的房間了。”


    在走到一條寬敞的長廊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長廊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佇立在中央的位置。三人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個人影傳來了不尋常的殺氣所致。牆上掛著火把,火焰雖然靜靜地燃燒著,但光線卻照不到那個人影的身上。


    “你是什麽人?”


    葛斯伯握劍擺出架勢,尖銳地問道。堤格爾也將箭上了黑弓的弦往前一步。青年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人影——應該說,他無法移開。


    ——這家夥是……


    堤格爾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他從人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氣息,那氣息和青年曾遇到的非人之物——渥加諾伊、托爾巴蘭和芭芭·雅加相當相似。


    人影向前走了兩步後,火把的火光便照出了他的身形。


    那是一名男子,他身穿絹服,在禿掉的頭頂上戴了頂小帽。那對厚重眼皮下的細長雙眼,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論異氣息,而這雙眼睛正盯著堤格爾瞧。而在他後方倒了幾具人影,看起來似乎是原本看守這座長廊的士兵。


    “嗨。”


    男子舉起右手,向堤格爾等人笑著說道。堤格爾沒有迴應,而是拉滿弓,鎖定了男子。


    “你是——什麽東西?”


    這話聽來和葛斯伯剛才問的問題很像,但問話的前提卻截然不同。


    葛斯伯以為對方是人類而發問,但堤格爾卻不這麽認為。


    “仔細想想,像這樣麵對麵好像還是第一次呀。”


    男子像是感到發噱似地抖著肩膀笑道,並報上了姓名。


    “我是嘉奴隆——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慕奴隆。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就不用報上身分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嘉奴隆……?”


    即使念過了一次,堤格爾也還是隔了兩次唿吸的時間,才終於想起了對方是誰。嘉奴隆是在兩年前的內亂中與泰納帝公爵相互爭霸的上流貴族。


    “這怎麽可能。”


    出聲的並非堤格爾,而是葛斯伯。


    “嘉奴隆明明在兩年前就死了!他在敗給泰納帝之後,放火把自己的都市給燒了!”


    嘉奴隆臉上露出輕笑,並未迴應。對他來說,葛斯伯和盧裏克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那對極細的雙眼朝著堤格爾看去。


    “我今天是來看看你的力量的。”


    堤格爾因緊張而斂起臉頰。他用力拉弦,不帶猶豫地射出了箭。長廊顯得昏暗,而堤格爾和嘉奴隆的距離還不到十阿爾昔(約十公尺),這一箭肯定能了結對方的性命。


    然而,三人的眼前卻出現了讓人驚愕的光景。堤格爾所射出的箭矢,竟然被嘉奴隆接住了——而且他還是以手指夾住了箭簇。


    “馮倫啊,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看這種兒戲啊。”


    嘉奴隆的嘴角露出了冰冷的微笑,並動了一下夾住了箭簇的手指。


    接著,箭矢便從嘉奴隆的手中掉了下來,而這支箭矢已經沒了箭簇——嘉奴隆居然以手指捏爛了鐵鑄的箭簇。


    堤格爾低吟一聲,立刻抽出兩支箭矢上弦,並迅速射了出去。


    然而,箭矢終究沒有招唿到他的身上。隻見嘉奴隆的手一晃,似乎掃過了他額頭前方的空間,而下一刻,嘉奴隆的手上就握住了兩支箭矢。過去,堤格爾也曾徒手接住過飛來的箭矢,但這番技巧顯然是不同次元的神技。


    “看來得讓你嚐點苦頭哪。”


    嘉奴隆折斷箭矢隨手一扔,接著蹬地衝出。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在不知不覺間,嘉奴隆的臉孔已經近在眼前。


    嘉奴隆舉起了手——而堤格爾則是在愕然之中猛力著地一滾,隨即感受到有東西削過了左耳旁邊的空間。


    在地上打滾的堤格爾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他雖然立刻挺起身子,但汗水卻自額頭不斷滑落,而從下顎滴到地上的汗水則形成了黑色的水漬。左耳傳來了疼痛的感觸。


    “居然被你閃過了。”


    在堤格爾麵前著地的嘉奴隆讚賞道。這時,兩名男子從他的背後揮劍砍來。是葛斯伯和盧裏克。原本被嘉奴隆的氣勢壓得動彈不得的兩人,在鼓起勇氣之後劈下了手中長劍。


    但嘉奴隆甚至沒有迴頭看兩人一眼,他就隻是在高唿萬歲般,將雙手向後高舉而己。


    隨著尖銳的破碎聲響起,刀身化作無數鐵片飛上半空。他們的長劍自劍鍔至劍尖的部分,全都對方被一把轟碎了,而這股衝擊力極為驚人,兩名劍士就像是被痛毆了一拳般,他們先是身形一晃,隨即就這麽仰躺在地。


    “你使不出力量嗎?”


    對於訝異地這麽詢問的嘉奴隆,青年隻是無言地瞪著他。他不能迴答這個問題。


    現在的堤格爾確實能憑自己的意誌使出黑弓的力量,然而,要射出蘊含『力量』的箭矢,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他當然不會把自己的這項弱點告訴對方,況且就算說了,眼前的這名男子想必也不會給他足夠的時間蓄力。


    “那就代表你派不上用場啊。雖然無趣,但還是殺了你吧。”


    嘉奴隆舉起了右手。堤格爾雖然也拉弓上箭,但他的行為,就像可憐小動物麵對兇惡猛獸所發出的威嚇一般。


    瞬間,青年的耳朵聽到了奇妙的聲響,讓他停下了動作。而嘉奴隆也維持著舉起右手的姿勢環顧四周。他們都以肌膚感受到了有異物入侵了這個空間。


    “——虛空迴廊。”


    在空間扭曲的同時,兩人頭上傳來了一道文靜的說話聲。在話聲散去之前,嘉奴隆便蹬地向後一跳,接著,傳來了類似金屬和岩石交互摩擦的銳利聲響。隨後,堤格爾的眼前出現了一團輕飄飄地落下的純白布料。


    “好久不見了呢,嘉奴隆公爵。”


    那是有如銀鈴般的澄澈美聲。


    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帶著藍色的黑色長發和白色禮服在黑暗之中現出輪廓。而由紅黑兩色交織而成的駭人巨鐮,則是散發著銀灰色的光芒。


    『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像是在守護堤格爾般,與嘉奴隆麵對而立。


    “真是的,居然在這尷尬的時刻與你碰上麵。”


    嘉奴隆看著凡倫蒂娜,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你為什麽要袒護這個小鬼?他不是你需要的棋子吧?”


    “我奉維克特陛下之命協助馮倫伯爵,身為戰姬,是不能違抗聖旨的。”


    凡倫蒂娜仍是掛著微笑這麽應答,惹得嘉奴隆露出苦笑。他很清楚這位黑發戰姬並不會把國王的命令放在心上,但她似乎有意守護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好吧,那就陪你玩玩吧。”


    話還沒說完,嘉奴隆的雙手便現出光芒。光芒瞬間膨脹,並纏繞著火焰——在轉瞬間變為兩顆有人頭大小的火球。


    在凡倫蒂娜身後看著兩人互動的堤格爾咽了口氣。在路伯修與芭芭·雅加戰鬥之際,他曾看過一模一樣的光景。那頭魔物也一樣能在空無一物的空間中變出火球。


    ——這家夥果然也是……


    隨著嘉奴隆雙手一推,火球隨之飛出,劃著拋物線砸向堤格爾等人。堤格爾雖然忍不住露出了畏縮的反應,但凡倫蒂娜像是沒當一迴事般盯著火球。她並沒有閃躲,而是舉起了右手的巨鐮——虛影艾薩帝斯。


    “——黑霞。”


    凡倫蒂娜劈出了虛影。若她是想打落火球,那出手的時機似乎也太早了些。彎曲的巨大刀刃隻是劃破了大氣,掃過了空無一物的空間而已。


    然而,黑發戰姬並沒有失手。巨鐮所揮過的軌跡,在此時冒出了如黑霧般的東西。那東西瞬間擴展開來,接住了兩顆火球。


    在撞上黑霧的瞬間,火球發出了像是被水澆熄般的聲響後,便這麽消滅了。


    “哦嗬。”


    嘉奴隆發出了讚歎聲。凡倫蒂娜則是露出豔麗的微笑,接下了矮小前公爵的陰暗目光。


    嘉奴隆往前踏了一步,這一瞬間,凡倫蒂娜收起了臉上的笑客。黑發戰姬以雙手握柄,猛力地揮舞巨鐮。


    一道像是雷鳴般的巨響在長廊上炸了開來。嘉奴隆瞄準凡倫蒂娜的頭頂揮落的右手,被虛影的幻姬的龍具給擋了下來。嘉奴隆並未展開追擊,而是踢了巨鐮一腳,在空中一個翻身後著地。


    嘉奴隆做作地吹了吹右手,側眼看向凡倫蒂娜。


    “我果然不擅長應付你啊,真是棘手。”


    “你的身體要是再大一點,手臂再長一些的話,那我就危險了呢。”


    凡倫蒂娜的臉上再次泛起微笑並這麽迴應。她原本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卻察覺了手上巨鐮的變化,因而收口不語。


    應當是她龍具的虛影,卻在此時不經她的意誌,在彎曲的刀刃上綻放出黑色的光芒。而這道光芒畫出了和緩的螺旋,從凡倫蒂娜的身側掠過,流向了她的後方。


    那兒站著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他站起身子,雙腳使勁踏穩,架起了黑弓上箭拉弦。弓弦已經被他拉到了極限。


    青年並不是呆站著觀看凡倫蒂娜和嘉奴隆那驚天動地的戰鬥而已。他雖然被赤紅的火球和戰姬的龍技奪去了目光,但也趁機調勻唿吸,讓身體振作起來,並唿喚起黑弓的力量。


    隨即,黑弓迴應了主人的唿喚——而凡倫蒂娜的龍具也同意協助堤格爾。青年架好的箭簇上流入了黑色的光芒,產生了連凡倫蒂娜和嘉奴隆都為之驚愕的強大力量。


    “就是這個,我想看的就是這個!”


    嘉奴隆的話聲因歡欣而顫抖著。


    “你的父親雖然似乎是個善良的人物,但卻是個平凡無奇的男子,而你的母親也隻是一介平凡女子。這兩人居然能生出像你這樣的人才,實在是耐人尋味啊。”


    纏繞著魔物氣息的前公爵放聲大笑,並在興奮地述說著話語後,將雙臂探向前方。仿佛打算要以空手接下堤格爾射出的箭矢一般。


    “放馬過來吧,馮倫!”


    堤格爾沒有迴應。龍具的力量還在持續灌注在箭簇上頭。他打算繼續積蓄黑光的力量,直到箭矢承受到極限為止。隨著他蓄力愈久,青年承受的負擔就愈犬,但他不打算就此妥協。


    ——要以這一擊打倒他……!


    若不懷抱著這樣的決心射出這箭,恐怕是傷不了嘉奴隆的。


    一、二、三……在過了數到四的時候,嘉奴隆的右腳稍稍動了一下。而隨著一聲清嘯,堤格爾的右手也鬆弦放箭。兩人是在同時采取行動的。


    嘉奴隆睜大了眼睛——因為堤格爾射出的箭矢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雖然矮小的前公爵露出了驚訝的反應,但那其實隻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在他迴神過來之前,應當消失的箭矢竟又從他的身旁出現了。


    一團黑暗出現在嘉奴隆左側空間中的一點上頭。黑暗呈正圓形向外擴大,而一支箭矢則從黑洞深處疾射而出——當然,箭簇上還纏繞著黑色的光芒。


    下一瞬間,堤格爾和凡倫蒂娜的視野被爆開的黑色光芒所覆蓋。接著,有如砂暴般的轟然巨響毫不留情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聲音之大幾乎要震破耳膜。雖然黑色的光芒很快就消褪 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鋪天蓋地的沙塵。


    等沙塵散去,雙眼終於能視物時,兩人看到的光景是——有如被龍爪摧殘過的破碎天花板、遭到掀起的石造地板、堆積了無數瓦礫的地麵,以及打通了左側牆壁的巨大空洞。天花板還不時灑下些許沙塵。


    “哎呀。”


    凡倫蒂娜以手掩口,過了一陣子才擠出這句話來。堤格爾則是連站著都顯得很吃力,光是要調整唿吸就累壞他了。


    黑發戰姬轉頭看向堤格爾,傾著頭直率地問道:


    “你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讓箭矢跳躍到左側的嗎?”


    雖然這唐突的問題讓堤格爾臉色一皺,但他還是喘著氣輕輕點頭。他的黑色眸子看向牆壁上的大洞,洞穴的另一端是被黑弓的力量肆虐過的庭園,而再前方則是被黑夜籠罩的世界。


    之所以讓箭矢瞬間移動,當然是為了要出其不意,但堤格爾也是為了不讓王宮受到太大的損害才會這麽做的。


    凡倫蒂娜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那看起來像是覺得青年的判斷很有趣,也像是佩服青年的樣子。


    這時,堤格爾的背後傳來了呻吟聲——葛斯伯和盧裏克醒了。凡倫蒂娜舉起巨鐮,對堤格爾說道:


    “馮倫伯爵,我這就去追擊他,善後就交給你囉。”


    在堤格爾還在思考她的話中意涵時,黑發戰姬逕自使出了龍技。


    “虛空迴廊。”


    就像在水麵激起漣漪般,凡倫蒂娜周遭的空間開始扭曲起來。她像是融入那團扭曲的空間般,身子逐漸變得透明,並失去了顏色和輪廓,而堤格爾甚至來不及阻止她。


    來時憑空現身的虛影的幻姬,此時也在轉瞬之間便消失離開了。


    愣愣地呆站在現場的堤格爾,在聽到馬斯哈的聲音後才迴過神來。他朝長廊的另一端看去,隻見右手握劍、左手拿著火把的老伯爵就站在那兒。看來,他是因為聽到黑弓那一箭所造成的巨響而跑過來了。


    雖然嘉奴隆和凡倫蒂娜的事情讓他掛心,但眼下有著更重要的事。堤格爾簡單地說明了自己遭到賽沛特襲擊的事,而馬斯哈的表情也愈顯沉重。


    “我知道了,現在先以前往殿下的寢室為優先吧。”


    葛斯伯和盧裏克從死去的士兵身上借了劍,並短短地做了默禱。


    這次則是由馬斯哈帶隊,一行人踩著急促的腳步前往蕾琪的寢室。


    ◎


    在騷動發生之際,蕾琪正待在自己的寢室裏,和蒂塔一起睡在附有紗帳的床鋪上。若不想幹擾守護自己的人們,又要與蒂塔聊天,這就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了。


    “——殿下,抱歉在您休息之際打擾您。”


    將公主從夢鄉中拉迴現實的,是奧古斯特急切的聲音。他似乎已經隔著紗帳唿喊自己很多次了,聽到蕾琪出聲迴應,他立刻安心地歎了口氣。


    “非常抱歉,請您即刻換上方便行動的衣服。”


    蕾琪皺起了眉頭。她好像未曾聽過奧古斯特把話說得這麽緊張。然而,她很明白現在不是追問這件事的時候。


    “瑟蕾娜呢?”


    她問起擔任自己護衛的女騎士。隨後,像是舍不得花時間在迴應上似地,揣著衣物的瑟蕾娜鑽進了紗帳現身了。她已經穿上了銀色的護胸,腰部也係好了長劍。


    “請您盡速。”


    她簡短地說完,便將手中衣物遞給了蕾琪。那不隻是給蕾琪用的衣服,還有為蒂塔準備的侍女服。


    蕾琪叫醒了睡在身旁的蒂塔,將衣服遞給還有些沒睡醒的少女。蕾琪在被窩裏脫去了睡衣,迅速換上了替換的衣物。而蒂塔也在換穿衣服的過程中清醒過來。而瑟蕾娜則是在這時說明了狀況。


    “發生叛亂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接著也說明了有數十名士兵殺害了許多看守的士兵,正朝著寢室而來的現況。


    “為防萬一,還請您即刻離開此處。”


    蕾琪為之愕然,由於打擊太大,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睜大了眼睛,嘴巴半張,以泫然欲泣的神色看著瑟蕾娜。


    即使是對於自己抱持不滿、顯露反感的人,她也願意聆聽這些人的意見。她並未下達嚴厲的懲罰和過於極端的指示,而是花上許多時間慢慢解決。她認為這麽做都是為了布琉努的安泰。


    然而,現在卻有人打算以刀劍排除自己。是自己的做法錯了嗎?還是說,她的存在就是這麽讓人無法認同呢?


    “——蕾琪大人。”


    以蘊含決心的話聲唿喚她的,是換好侍女服的蒂塔。栗發少女將不安藏到茶色眼陣的深處,拚了命地露出了笑客。


    “堤格爾少爺……堤格爾少爺一定會來的。所以,我們先逃一下吧。”


    蒂塔的聲音和堤格爾的名字讓蕾琪迴過神來。沒錯,要為此煩惱的話,還是等事情結束之後再說吧。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逃跑。


    蕾琪努力讓頹喪的心智振作起來,並走下了床。


    身穿鐵灰色盔甲的奧古斯特站在房門口,以嚴肅的目光打量走廊的狀況。那叢自臉頰留到下顎的豐沛落腮胡,也因緊張而輕輕晃蕩著。


    “奧古斯特,走廊的狀況如何?”


    “目前還能再支撐一陣子。”


    從奧古斯特的話語和表情推測,敵方似乎已經離這裏相當接近了。蕾琪轉身看向瑟蕾娜。


    “瑟蕾娜,我需要你幫忙,我要搬動這個。”


    蕾琪的視線看著她剛才和蒂塔睡在上麵的床鋪。


    “這下麵有通道。”


    瑟蕾娜聽了,立即意會過來。蕾琪、瑟蕾娜和蒂塔三人一起出力,將沉重的床鋪搬開。接著蕾琪觸碰地板,對準某處用力一壓,地板便發出了嘰軋聲,露出了一塊四角形的地洞。洞穴直直往下延伸,而牆麵上則鑲了許多鐵製的攀爬稈。


    這時,另一名護衛——克羅德走入了寢室,他和瑟蕾娜一樣穿上了白銀護胸,腰間佩帶著長劍。他環顧了蕾琪等人的臉孔,接著將視線投向地上的洞穴,很快就理解了這是怎麽一迴事。


    “由我先行探路,請公主殿下跟在我身後,瑟蕾娜,就麻煩你看守後方了。”


    “把蒂塔也一起帶走吧,讓她跟在我的後麵。”


    聽到蕾琪這麽說,瑟蕾娜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因為她之所以將侍女服遞給蒂塔,就是為了讓她假扮成在宮中任職的侍女,並混入侍女們的通鋪避難。


    瑟蕾娜和克羅德互看了一眼,接著將視線投向蒂塔。隻見栗發少女用力地點了點頭。


    “若不會為您添麻煩的話,還請帶我去吧。”


    克羅德已經沒時間說服她了,這名護衛開始迅速地爬下洞穴。


    “好的。我會盡己所能地保護你的。”


    換了個念頭的瑟蕾娜這麽說道。她還不知道敵方的數量和作風,即使讓蒂塔進了侍女們的通鋪,也不見得能保障她的安全。


    這時,奧古斯特走了過來。


    “蒂塔,有勞你守護公主殿下了。”


    奧古斯特露出微笑,輕拍她的肩膀。這時的他不是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一員,而是變迴了在亞爾薩斯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的那名青年。蒂塔也抬頭仰望奧古斯特,用力點了點頭。


    “我們、我們晚些再見吧。奧古斯特大哥,一定要再相見喔。”


    蕾琪也抬起了頭向奧古斯特說道:


    “奧古斯特,請你為了活下去而戰。”


    即使叫他投降或是逃跑,這名騎士想必也是抵死不從吧。她與奧古斯特雖然隻有主從的關係,並沒有太多親密的交流,但她還是看得出這一點。奧古斯特就是這樣的一名男子。


    “遵命。”奧古斯特簡短地迴應。這就是這名男子所釋出的誠意。


    遠處隱約傳來了交劍的聲響。奧古斯特的雙眼湧上鬥誌,並催促蕾琪等人盡快離開。蕾琪蹲在洞穴的邊緣,把腳踩在攀爬杆上,慎重地往下爬去。


    在蕾琪等人都進入秘密通道之後,奧古斯特便挪動設有紗帳的床鋪蓋住了洞穴。如此一來,應該多少可以爭取一點時間。


    ——如果是處於萬全的狀況,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奧古斯特握緊拳頭,咬緊牙關。


    負責護衛公主的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騎士,含奧古斯特在內共有二十九名。然而,他們之中已有超過半數受到頭痛和腹痛所苦,徹底失去了戰力。別說是握劍了,他們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敵兵的數量遠勝於己,而其中有超過十人的身手和己方不相上下。


    “那些家夥並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受過訓練的騎士!”


    他迴想起部下的這番話。簡單來說,對方也如法炮製了——就像玻德瓦將他們招入王宮一對方也偷偷將騎士帶了進來。


    在聽到士兵報告“敵方數量眾多,且都帶著劍”的消息後,奧古斯特使舍棄了之前的戰術——也就是在蕾琪的寢室迎戰的作法。因為他擔心己方會無法守住公主。


    他讓還能動的部下布署在寢室前方的細長走廊上,這是為了讓對方無法活用人數優勢的戰術。但對方既然有膽采行強攻,那就代表他們的身手絕非泛泛之輩。


    部下們逐漸被逼退,一人倒下,接著又有一人倒下,最後還站著的,就隻剩下奧古斯特一人。


    他擊發十字弓射倒一人後,便將十字弓扔到了地上。


    他舉起了劍與盾。


    “來吧,嘍囉們。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奧古斯特要讓你們喪命於此。”


    敵兵舉劍殺了上來。奧古斯特砍倒了第一個人,以盾牌接住了第二個人的劍,第三個人跨過第一個男子的屍體刺了過來,而奧古斯特避開了。已經染了血的長劍削過了奧古斯特的盔甲。


    奧古斯特舞動長劍,刺穿了敵人的腹部,但這卻是錯誤的決定。腹部被刺穿的的男子,以像是抱住奧古斯特的劍般的姿勢倒了下來。奧古斯特的劍就此脫手。


    他以盾牌毆擊接近而來的一名敵人。而在下一瞬間,敵方以仿佛要衝撞上來的氣勢朝他揮出了劍。奧古斯特的腹部竄過一陣疼痛。他握緊拳頭,朝著那名男子用力揍去。這時,又有一名敵人揮劍砍了過來。


    從腹部傳來的疼痛讓奧古斯特的動作慢了下來。他雖然避開了劍鋒,但男子的劍就這麽砍在他的盔甲上。奧古斯特失去了平衡,而受了傷的腹部則流出了深紅色的血。


    身體變得沉重,唿吸也變得紊亂。男子們尖聲呐喊著,朝著奧古斯特殺了上來。


    奧古斯特奮力仰起身子,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怒吼聲。他橫揮盾牌,擊中了最靠近自己的一名敵人。敵人被這一擊轟飛出去,在撞上牆壁之後才緩緩滑落下來。滿是鮮血的頭部已經被這一擊打得變形。


    男子們為之一愣,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奧古斯特露出猙獰的笑容,拾起了剛才那名敵人掉落的長劍。然而,光是做出這樣的動作,就讓這名男子感到極度痛苦。他的視線開始搖晃,唿吸也變得紊亂。


    ——我讓不少部下送死了呢。


    奧古斯特為死去的部下們道歉。這些部下原本該在更適合他們的戰場上大展身手才對。他暗自為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上司一事致歉。


    他也向待在卡爾瓦多斯要塞的朋友、同僚和上司道歉。但他也暗自向他們報告——自己到最後一刻都維持著騎士的尊嚴,絕未玷汙騎士團的名譽。


    ——蒂塔應該能平安脫困吧。至於堤格爾少爺……


    在朦朧的意識之中,兩人的臉龐浮現在奧古斯特的腦海裏頭。然而,兩人的臉龐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男子的身影。


    ——烏魯斯老爺……


    對奧古斯特來說,提到亞爾薩斯的領主,他還是認為非烏魯斯莫屬。


    他不認為堤格爾這個領主當得不稱職,隻是堤格爾繼承父親的爵位至今還不滿四年而已。


    要是再過個十年,在他的心中,亞爾薩斯的領主就會變成堤格爾了吧。


    寫推薦信讓奧古斯特成為騎士的是烏魯斯,而為他當上騎士而開心的,也是烏魯斯。


    ——真是抱歉,烏魯斯老爺。


    奧古斯特揮動劍與盾,並在心中道歉。


    ——我想以騎士的身分、想以亞爾薩斯之民的身分,再多服侍堤格爾少爺一些時間,但目前看來……


    這時,他再也說不下去了。過量的失血奪走了奧古斯特的意識。


    在奧古斯特停下動作的那一瞬間,無數把長劍隨之刺入了他的身子。


    奧古斯特握著劍與盾,就這麽倒下了。


    男子們並沒有馬上靠近奧古斯特,因為他們害怕這名男子還會再站起來對他們揮出長劍。


    在過了數超過二十的時間後,男子們終於確定奧古斯特已死,隨即跨過他的屍體,成功入侵了公主的寢室。


    梅莉桑德在離蕾琪的寢室還有一大段距離的地方收到了報告——雖然掃蕩了敵人,但在裏麵卻看不到蕾琪的身影。


    “我等已派員繞往與另一側走廊相連的通道,但他們似乎並不是循此路逃跑的。在下雖覺得不太可能,但他們或許是跳窗逃跑了。”


    看到部下唯唯諾諾地報告,梅莉桑德露出了輕蔑的笑容說道:


    “我們去謁見大廳吧。”


    聽到這句話,男子們都愣愣地麵麵相覷,但梅莉桑德還沒說完。


    “寢室有通往謁見大廳的秘密通道,蕾琪肯定是從那邊逃跑的。”


    這是父親曾告訴她的、隻有王族才能知道的秘密。梅莉桑德甚至沒和丈夫泰納帝提及此事。


    梅莉桑德的父親應該是為了她才說的吧。畢竟局勢若有變化,梅莉桑德還是有機會可以成為公主的。不過,她的父親肯定沒料到這樣的秘密,居然會被拿來當作把統治者逼上絕路的手段。


    梅莉桑德留下近三十名同伴的屍體和不到十五名的敵兵屍體,帶領部下前往謁見大廳。


    蕾琪等人仰仗著極為微弱的照明,在窄而狹長的通道中摸索著前進。


    握有火把的就隻有帶頭的克羅德一人。他右手持劍,左手則拿著火把。


    忽然,克羅德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蕾琪。


    “殿下,前方有個岔路……”


    蕾琪探頭窺看道路前方的狀況。前方的通道確實分成了左右兩條。


    ——我記得左邊的通道會通往謁見大廳,而右邊的通道則會通往王宮外頭。


    這是父親法隆告訴過她的、隻有王族才能知道的秘密之一。現在盡快離開王宮才是上策。


    “往右……”


    話才說到這裏,站在蕾琪身後的蒂塔便語帶顫抖地開口說:


    “那、那個,蕾琪大人……我覺得不要往右走比較好。”


    蕾琪訝異地轉頭看向蒂塔。栗發侍女的臉色因緊張和恐懼而變得蒼白。蒂塔用像是看到了可怕東西的眼神看著通往右邊的通路,並繼續說:


    “我覺得在這條道路的前方,會有個很恐怖的東西在等待我們……”


    蕾琪隻猶豫了一個瞬間,隨即便像是要讓蒂塔安心般,輕輕拍了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我們往左走吧。”


    她知道蒂塔曾長年接受過巫女的修行,這名栗發侍女也許感受到了某種危機。而且話又說迴來,沒人能保證往右走就一定平安無事。


    蕾琪等人拐進了左邊的通道。謁見大廳裏麵還有其他的秘道,若能連換兩次秘道的話,應該也能遠離敵人的追捕了吧。


    雖然蕾琪等人並不知道,但蒂塔的直覺相當正確。若是走出右側的通道,就會遇到在堤格爾麵前消失後埋伏起來的嘉奴隆。要是真朝著右側走去,蕾琪等人肯定難逃一死。


    他們在左側的通道中左彎右拐,最後來到一條死路。死路的牆上設有替代梯子的攀爬杆,並朝上方延伸而去。克羅德將火把遞給蕾琪後,便爬上了攀爬杆,而蕾琪等人也隨後跟上。


    蕾琪爬出了這個洞口,用火把朝四周照去,就能看到王座近在眼前,而假的杜蘭達爾也在旁邊。


    “看來我們的確是來到謁見大廳了呢。”


    蕾琪安心地歎了口氣。這是她第一次走進秘密通道,因此心中還是懷抱著不安。這時,蒂 塔和瑟蕾娜也跟著爬出了通道。


    從王座往後走的話,會有一條通往露台的細長走廊。她雖然閃過躲在那邊的念頭,但隨即 又搖了搖頭,看向王座左手邊的牆壁。那兒設有通往王宮外頭的秘道。


    “我們沒時間休息了,大家動作快。”


    蕾琪準備朝左側的牆壁走去。而就在這時——


    連結走廊的大門突然被一把推開,而持劍戴甲的武裝男子們隨之湧入。蕾琪和蒂塔驚唿了一聲,就這麽愣在當場。而克羅德和瑟蕾娜則是立刻護在兩人身前,架好了長劍。


    入侵者們舉起手上的火把或燭台,照出了蕾琪等人的身影。


    “有了,公主在這裏!”


    隨著有人這麽呐喊,入侵者們也隨之嘈雜起來。他們的聲音已不帶一絲敬意,克羅德和瑟蕾娜也浮現出絕望的神色。雖然在昏暗的照明下看不清楚,但敵方的人數大約有二十人之多


    隻憑他們兩人根本無法抵抗。


    “蕾琪大人,對不起……”


    蒂塔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說道:


    “都是因為我說要往這邊走的關係……”


    “你這話說錯了喔,蒂塔,決定要往這裏走的可是我呢。”


    蕾琪以那對藍色的眸子溫柔地看向蒂塔,像是在安慰她般摸了摸她的頭。想到這裏有著需要自己守護的人,蕾琪登時振作起來,鼓勵自己,並做好戰鬥的決心。


    蕾琪等人所站的位置比士兵們還高出一些。對於這些舉劍緩緩拉近距離的入侵者們,金發 的公主露出冷漠的眼神睥睨他們,並銳利地喝道:


    “放肆”


    入侵者們似乎被這句話嚇得停下動作,而蕾琪繼續說道:


    “你們若真是土生土長的布琉努人,難道不會為自己踐踏王宮的行為感到羞愧嗎?”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卻帶著威嚴傳遍了整座謁見大廳,而士兵們也為之動搖。即使被逼入絕境,蕾琪仍是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看到士兵們猶豫的模樣,瑟蕾娜認為有機可乘,便悄悄地對蕾琪說:


    “公主殿下,我們會爭取時間,請您折迴通道逃跑吧。”


    “我話先說在前頭,你最好別以為跑進通道就能逃出生天啊。”


    然而,瑟蕾娜的話語卻被得意洋洋的高笑聲掩蓋過去。數道人影自走廊踏入了謁見大廳。


    映照大廳的燈火數量増加許多,並把一名女性的身影照了出來——她是梅莉桑德。而她身旁也站著扛了把大劍的阿爾曼。


    “好久不見了,我好想你呀,蕾琪。”


    梅莉桑德以滿溢著優越感的語調說著,對蕾琪露出了笑客。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在我收到找不到你的報告後,我馬上就想到了你可能會出現在這裏。對於不知何謂光明正大的你來說,你肯定打算厚顏無恥地從秘道逃跑吧。”


    蕾琪一時迴不了話。因為梅莉桑德也知道秘道存在一事讓她大感震驚。而這也讓她明白自他們既然能先行派兵繞到這裏,就代表她的說法並不是在虛張聲勢。即使逃迴寢室,那邊想必也有她的部下等著蕾琪自投羅網。


    然而,蕾琪不認為梅莉桑德已經控製住了這座王宮。


    ——不能放棄。


    玻德瓦、馬斯哈、奧傑和堤格爾都還在。他們肯定會為了營救自己展開行動。蕾琪這麽深信著,並企圖多爭取一點時間。


    梅莉桑德的藍色陣子帶著嗜虐的光芒,並開口說道:


    “我不會馬上殺了你,我要你痛苦到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並徹底摧毀你的心靈。”


    “之所以不馬上殺我,是因為我還有作為人質的價值吧?”


    蕾琪剛強地迴嘴。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傷害瑟蕾娜、克羅德和蒂塔。不能讓她察覺自己是在爭取時間。


    “是呀,你說的對。我得把你挾為人質才行呢。”


    梅莉桑德露出認真的神情,直率地接受了蕾琪的指謫,但她的臉上旋即露出了殘酷的笑容。


    “不過,人質隻要能活著就行了。我就砍掉你的手和腳,讓他們大開眼界吧。挖掉你的眼睛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對了,我就向他們索討玻德瓦的項上人頭吧。隻要他們拒絕我的要求一次,我就砍下你身體的一部分送去給他。不知道玻德瓦的頭會在什麽時候送到我手上呢,真是讓人期待呀。”


    “不見得吧?玻德瓦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許會認為與其讓一個國家的公主受盡折磨,不如讓她一死了之呢。”


    蕾琪強忍著竄上背脊的恐懼和冷顫,堅強地接下了這些話語。梅莉桑德雖然以惱怒的眼神迴敬,但卻安靜了下來。至此,蕾琪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他們果然還沒將整座王宮納入掌握之中。


    “梅莉桑德,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蕾琪一邊小心別讓自己的高姿態露出破綻,一邊慎重地挑選字詞說道。她隻有一件事必須要問個明白。


    “在殺了我之後,你若成了布琉努的統治者,你打算做些什麽?”


    梅莉桑德皺起了臉龐。之所以露出這樣的反應,有一部分是因為她看不慣蕾琪那堅強的態度,同時也是因為她聽不懂蕾琪的話中含意。蕾琪又接著說道:


    “我是在問你,你打算把布琉努治理成什麽樣的國家?”


    “就隻是這點小事?那還用說嗎?我會讓該恢複的東西迴到過去的模樣,將一切都導向正途。”


    梅莉桑德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般,嗤之以鼻地說:


    “我要撕毀和吉斯塔特之間的盟約,奪迴阿尼亞斯,肅清那些在王宮向你搖尾巴的愚蠢官員,奪走那些曾效忠過你和嘉奴隆的諸侯的領地。我隻會任用向真正的王族宣誓忠誠的正直之人,並分封他們新的領地。”


    蕾琪忍不住屏息。梅莉桑德打算做的,就隻是讓自己與國內外為敵的愚蠢行徑而已。若是與吉斯塔特敵對,會感到開心的反而是墨吉涅等鄰近國家。而強搶領地一事,想必也會讓貴族諸侯們掀起反叛,布琉努肯定會滅國的。


    然而,梅莉桑德卻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她高傲地說:


    “布琉努將會重拾榮耀,你這個冒牌貨肯定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吧?”


    “你以為事情真的會像你想得這麽順利嗎……!”


    蕾琪的話聲帶上了怒火,而梅莉桑德則是冷笑以對。


    “可別把我和你這種冒牌貨相提並論。我可是以繼承王家血脈的女子的身分被養大的。沒錯,說到冒牌貨……”


    梅莉桑德的視線,投向了豎在王座旁邊的不敗之劍。


    她喚了阿爾曼上前,而強壯的男爵則是露出了猙獰的笑容跨出步伐。蕾琪的臉色雖然變得鐵青,卻無從製止他的作為。若是隨便采取行動,士兵們肯定會蜂擁而上。克羅德和瑟蕾娜也同樣不敢動作。


    在王座旁停下腳步的阿爾曼,先將扛著的大劍放到地上,再握住了杜蘭達爾。他以兩手高舉杜蘭達爾,猛力砸向地麵。


    隨著金屬破裂的聲響傳來,不敗之劍的刀身也從中斷成兩截。


    刀身的碎片迴轉著飛上空中,並掉落地麵。梅莉桑德的雙眼帶著熾熱的瘋狂氣息,她的高笑聲隨即傳遍了謁見大廳。


    “果然……果然是冒牌貨啊!蕾琪!那個時候,你居然用那種無聊的小把戲愚弄我!你打算怎麽為我感受到的屈辱和憤怒負責啊!”


    蕾琪無法迴話,她的心也跟著碎了。光是讓自己站穩身子,就已經耗盡她的全力。


    而身為護衛的瑟蕾娜和克羅德也大感震撼。兩人都尊敬著羅蘭,也知道不得不打造假的不敗之劍的事情原委。這讓他們無法饒恕梅莉桑德和阿爾曼的行為。


    “無恥之徒!”


    “——住手。”


    克羅德眼看就要殺入敵陣,但卻被蕾琪靜靜地伸手製止。藍色的雙眸淡淡地泛著淚光,但她卻輕輕地以手指拭去淚水。


    不敗之劍遭毀,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大打擊。然而,這也代表著梅莉桑德沉浸在必勝的優越感之中,變得小看他們了。不管他們做了些什麽事,現在都該忍耐下來,多爭取一點時間。


    “那麽,我們該做正事了。我先一個個殺掉你的護衛,最後再把冒牌貨的雙手和雙腳砍下來吧。”


    梅莉桑德的目光閃著冷酷的神色,並指示士兵展開行動。瑟蕾娜和克羅德雖然握緊了劍,但他們就算再驍勇善戰,恐怕也突破不了這接近二十人之多的肉牆,並傷害梅莉桑德吧。


    “梅莉桑德,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蕾琪開口說道。不管要承受多少屈辱,她都打算再拖延一點時間。


    就在這時——某個撕裂空氣的東西自蕾琪頭上掠過。蕾琪察覺到這道聲音的時候,已經是梅莉桑德的士兵額頭遭擊、穿出後腦之後了。


    那是一支箭矢。雖然蕾琪和梅莉桑德都被彼此分了心,但就連瑟蕾娜和克羅德都沒辦法迅速做出反應。


    頭部受箭矢貫穿的士兵發出悶哼後,就這麽倒在地上。盔甲和地板劇烈碰撞,發出了尖銳的金屬刮擦聲。在迴音震動夜間空氣的這段期間,在場的人幾乎都出於驚愕而陷入了沉默之中。沒有人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蕾琪的後方傳來了氣勢十足的腳步聲。在腳步聲止歇的同時,撼動大氣的聲響隨之響起,第二支箭矢疾射而出,刺中了效忠梅莉桑德的士兵脖子。士兵倒地不起,盔甲與地板相碰的聲音再次震撼了大氣。


    漆黑的人影站到了蕾琪的前方。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名人物瞧。那是一名手持黑弓,有著深紅色頭發的青年。他身穿皮甲,腰間垂掛著箭筒,黑色的雙眼因燃起鬥誌而顯得有神。他嘴裏叼著箭矢,無懼於眼前的大量敵兵與之對峙。


    青年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將時間往前倒迴些許。


    堤格爾在四分之一刻前抵達公主的寢室。青年看到的,是倒成一團的屍體,以及塗滿了血的牆壁。雖然剛才在走廊上嗅到濃濃的血腥味時,他就已經有不好的預感了,但眼前的光景卻殘酷得超乎他的想像。


    這時,堤格爾在眾多屍體之中認出了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


    堤格爾也不管衣服會被鮮血弄髒,跑到了奧古斯特的身邊,將他抱了起來。奧古斯特雖然看起來已然身亡,但在堤格爾不斷唿喚他的名字後,奧古斯特使微微睜開了眼睛,他在和青年對上眼後,輕輕動了動嘴角。


    而這也成了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動作。奧古斯特再次閉上眼睛,即使青年拚命地唿喚他,他也沒有再睜眼過。


    “——堤格爾。”


    馬斯哈出聲喊道。堤格爾抬起頭看向老伯爵,臉上的表情像是不願麵對現實。馬斯哈的雙眼雖然浮現出悲痛的神色,但他很快就將之甩開,以嚴肅的神色對青年開口:


    “這裏沒有看到公主殿下的貴體,恐怕是逃往某處了吧。”


    堤格爾花了數到二的時間,才終於理解馬斯哈的話中含意。青年不甘心地咬緊牙關,將奧古斯特的遺骸輕輕放躺在地。


    堤格爾知道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麽。


    “對不起,我有點心慌了。”


    “別在意,看到這麽多屍體,多少還是會被嚇到的。這裏麵也沒看到蒂塔,應該是和殿下一同逃跑了吧……”


    “可是父親,公主殿下到底是前往何處……”


    葛斯伯的臉上出現了焦躁的神色。


    而艾蓮和莉姆在這時現身了。


    “是堤格爾啊?看來你沒事呢。”


    看到艾蓮與莉姆穿著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現身,堤格爾安心地歎了口氣,並詢問她們有沒有看到蕾琪和蒂塔。堤格爾的疑問來得突然,讓艾蓮和莉姆愣了一下,但在看到布滿屍體和紅黑色血跡的走廊後,似乎也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艾蓮迴答道:


    “經你這麽一提,我們在過來這裏的途中看到了約有三十名士兵的團體。他們說著謁見大廳之類的字詞。”


    艾蓮看到的正是梅莉桑德等人。之所以沒有衝上去戰鬥,除了是因為敵我數量懸殊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艾蓮在當下還沒掌握住狀況。兩人是吉斯塔特人,若是隨便和布琉努人兵戎相交,那可是會惹出大問題的。


    “謁見大廳啊……若真的是在那邊的話,從這裏過去可遠了。”


    馬斯哈看似不甘心地晃著灰色的胡須。


    “馬斯哈卿,謁見大廳在哪邊呢?”


    莉姆這麽一問,馬斯哈便指向腳下的地板。


    “差不多就在這裏的正下方啊。不過,每一處通往下方的樓梯都離這裏很遠啊……”


    即使如此,還是得盡快趕過去。在馬斯哈正準備衝出去的時候,堤格爾叫住了銀發戰姬。


    “艾蓮,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堤格爾的視線投向了離自己最近的窗戶。聽到馬斯哈說“正下方”後,讓他閃過了一個念頭,他攀著窗緣探出身子,定睛凝視著外頭的黑夜。


    王都的街景以夜空為背景,化為一團漆黑的影子並隱隱浮現樣貌。那街景的輪廓,和他今天中午和蕾琪一同在露台看到的景色是一樣的。若不是今天發生過這件事,堤格爾應該也不會馬上聯想到這一點吧。


    青年緊抓著窗緣左右張望,隨即在斜下方看到了位於謁見大廳後方的那處露台。艾蓮站到了堤格爾身旁,同樣探出了身子。


    “怎麽啦?現在不是分秒必爭嗎?”


    “讓我飛到那裏去。”


    堤格爾伸手指向那處露台,話聲中微微帶著顫抖。


    艾蓮的龍具艾利菲爾具備著操縱風的力量,於是堤格爾想到,隻要能用上那股力量,或許就可以從這裏一口氣飛過去。


    “你是認真的嗎?”


    就連艾蓮都以藏不住緊張的神色望向堤格爾。


    “除了露台以外,那邊根本沒東西可以抓住啊。要是沒抓牢的話,你可是會直接摔下去的喔。而且現在是晚上,我的感覺可能會變得沒那麽敏銳,而艾利菲爾也不是萬能的,我可不能保證它能讓你飛多遠。”


    露台距離地麵的高度約有十五阿爾昔(約十五公尺),也就是說,若是失手了,堤格爾就會從這樣的高度摔到地上,肯定是會喪命的。


    “而且,也沒人能保證蕾琪人就在謁見大廳裏啊。”


    “我知道,但隻要能順利抵達,我就能確認這件事,也能給你們打暗號。”


    堤格爾拚命地說服她,由於沒有繼續談論下去的時間,艾蓮歎了口氣,接受了青年的要求


    “——我知道了。不過,就隻能讓你一個人去。我可沒有能送好幾個人過去的把握。”


    堤格爾背起黑弓,將箭筒掛在腰間,並踩在窗緣上頭。從下方吹來的夜風搔弄著青年的下顎。多虧地上的站哨士兵們手拿火把,讓他能隱約看到地上的狀況——以及這裏到底離地麵有多高。


    “我要上了!”


    為了鼓舞自己,堤格爾大聲呐喊,並看準了露台用力一蹬,跳上了虛空之中。一陣強風隨即自身後吹來,讓他逐漸接近露台。


    然而,往下掉的速度卻遠比前進的速度還快。也許是視野不佳讓艾蓮錯估了距離吧。


    露台就近在眼前——堤格爾伸出手臂,卻覺得好像還差一點才能構到。他的手指碰觸到了護欄上方——然後被彈開了。


    ——要掉下去了!


    恐懼感一把揪住了心髒,但他還是拚命地伸出了手,總算是抓住了護欄的下方。


    堤格爾勉強抓住了護欄,並吊掛在空中。他的全身上下都噴出了大量汗水,唿吸也變得急促。


    然而,既然成功抓住了護欄,接下來就難不倒他了。堤格爾伸出另一隻手抓牢護欄後,先是調整好了唿吸,再把自己拉了上去。


    跳入露台之後,他聽到有聲音從謁見大廳傳了過來。堤格爾隨即握緊黑弓,上好箭矢,衝入了謁見大廳之中。


    梅莉桑德被突然現身的堤格爾嚇得目瞪口呆,但在認出堤格爾的長相後,她的表情隨即大變。


    “就是你嗎……!”


    梅莉桑德帶著一股甚至沒對蕾琪展露過的強大怒氣,厲聲喊道:


    “就是你殺了我兒子和我丈夫!”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不管是與薩安還是與泰納帝公爵的戰鬥,他都未曾引以為恥過,然而,梅莉桑德的聲音卻讓他感到驚愕。


    “殺了他!”


    梅莉桑德尖聲大喊著,方才的冷靜已不複見,而士兵們也揮劍衝了上來。


    “蕾琪、蒂塔,躲到後麵去!”


    堤格爾一邊呐喊,一邊將箭矢搭上黑弓,並鬆手放弦。雖然有三名士兵額頭中箭倒地不起,但其他士兵仍是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


    克羅德和瑟蕾娜挺身擋在堤格爾麵前揮舞長劍,很快就有兩名敵人倒在他們的劍下,被血霧給埋沒。


    然而,雙方的人數差距還是太大了。即使擊敗了一、二人,也馬上有三、四人補上位置襲來。克羅德和瑟蕾娜並肩而立,一邊掩護著對方,一邊采取守勢揮劍。但還是有好幾把刀刃削過了他們的身子。


    隨著他倆不得不開始後撤,堤格爾也隻能往後退去。沒過多久時間,五人就被逼到了角落。


    忽然間,有一陣風吹了過來。白銀長發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光輝——又有一人跳入了這處戰場之中。


    “艾蓮!”


    堤格爾歡欣鼓舞地喊道,而艾蓮也像是在迴應他般大聲說道:


    “我乃吉斯塔特戰姬之一,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誰敢與我一戰!”


    吉斯塔特戰姬的名字,讓士兵們畏縮了一下。而對艾蓮來說,這一下下的時間就已經非常足夠了。銀閃的風姬勇猛地跳入了敵陣之中,無情地舞動長劍。


    梅莉桑德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這讓梅莉桑德白著一張臉愣在當場。在不久之前,她明明已經掌握了勝利,應該是要由她獲勝才對的。


    有誰能想像得到,光是一名戰姬的到來,就能徹底逆轉整個戰局呢?


    “你們這些惡徒!休想對梅莉桑德大人無禮!”


    阿爾曼舉起大劍殺向艾蓮,但在他踏入艾蓮的劍圍之前,堤格爾的箭矢就射穿了壯漢的額頭。壯碩的子爵像是無法唿吸般,在發出一陣短促的悶哼後,隨即倒臥在地,就此身亡。


    雖然也有人想以蕾琪為目標,但重振旗鼓的克羅德和瑟蕾娜卻擋在他們的麵前。兩人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的任務——攻擊就交給堤格爾和艾蓮,而他們隻需專心保護蕾琪即可。


    蕾琪握著火把,像在保護蒂塔般守在她麵前,並遙望著戰況。在兵器相交聲中,不斷有人流血和死亡的光景相當殘酷,讓人不忍卒睹,但蕾琪卻沒有別開視線。


    “戰鬥呀!事到如今,你們以為自己還有投降的餘地嗎!”


    梅莉桑德死命地斥責著畏縮的士兵們。正如她所說,即使現在選擇了投降,他們也不可能被蕾琪赦免罪行。


    做好覺悟的士兵們,決定一同殺向克羅德和瑟蕾娜。除了將蕾琪挾為人質之外,他們別無活路。


    克羅德和瑟蕾娜各自劈出長劍,接連砍倒梅莉桑德的士兵。而梅莉桑德抓住這個瞬間,展開了行動。她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杜蘭達爾碎片,以像是要衝撞上去的力道撲向蕾琪。


    蕾琪反射性地對她戳出了手中的火把。梅莉桑德雖未就此退縮,但卻因眼睛遭灼而失了準頭——杜蘭達爾的碎片隻淺淺劃過了蕾琪的側腹而已。接著兩人撞在一起,像是在纏住彼此般雙雙倒地。


    先行起身的雖是梅莉桑德,但她卻發出了慘叫,顯得驚惶失措,因為她的衣服著火了——


    在倒地之際,火把的火焰延燒到了她的衣服上頭。


    梅莉桑德仍握著杜蘭達爾的碎片,拚命扭動著身子。而她的身旁有個大洞,那是通往公主寢室和王宮外頭的秘密通道。


    梅莉桑德身子一晃,掉入了洞穴之中。而這時總算起身的蕾琪,則是聽到了像是有東西砸落地麵的悶響聲。


    雖然不及梅莉桑德嚴重,但蕾琪的衣服也著了火。她連忙用力拍打衣服,這才撲滅了火勢。蕾琪撿起了火把——即使被火勢燒傷,她也絲毫沒有察覺疼痛,蕾琪先前就是緊張到這種地步。


    她窺看洞穴的內部,卻隻看得到一片黑暗,火把的照明照不到洞底。而梅莉桑德衣服上的火苗,似乎也在墜落的衝擊之中熄滅了。


    “——公主殿下,我這就去察看。”


    瑟蕾娜走了過來。此時戰鬥已經結束,謁見大廳裏就隻剩下堤格爾等六人。


    雖說摔落洞穴之中,但梅莉桑德不見得就此喪命。若是這麽一想,就能明白瑟蕾娜的提議是正確的。然而,蕾琪卻搖了搖頭。


    “瑟蕾娜,我也要下去。”


    她以不容妥協的強硬口吻這麽說道,而瑟蕾娜則是以自己先下去為前提,聽從了她的命令。


    在堤格爾、克羅德、艾蓮與蒂塔的守望下,蕾琪和瑟蕾娜沿著攀爬杆爬下了洞穴,兩人很快就探到了洞底。


    梅莉桑德就倒在洞穴的底部。看到她的模樣,蕾琪和瑟蕾娜都忍不住屏息。


    她的脖子折向奇怪的方向,而胸口則是插著杜蘭達爾的碎片。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服,甚至蔓延到地板上。


    梅莉桑德尚未斷氣。她顫著手、抖著嘴唇,並動著眼睛仰望蕾琪。


    “我……我……”


    梅莉桑德以沙啞的聲調說:


    “我……隻是,想迴到……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應該是指他的丈夫和孩子仍然健在,而泰納帝家族也以上流貴族之姿,在布琉努打下了難以動搖的地位的時候吧。


    蕾琪並沒有出言迴應。然而,她卻微微動起嘴唇,說出了無聲的話語。


    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對蕾琪來說,若有辦法逆流時光的話,她也想迴到父王法隆仍然健在的那些日子。


    即使以不起眼的王子身分度日,也沒造成過任何不便的那段時光。


    然而,死者無法複生,即使尋迴了失去的東西,那也不會維持原本的形貌。人們的氣息會附著在那樣東西上麵,使之變得就此不同。


    而且,現在的她有著想要實現的理想。


    她隻能看向前方,持續往前邁進。即使那是一條荊棘之路,她也義無反顧。


    梅莉桑德的眼睛看向了虛空,並慢慢失去了力氣。


    叛亂就此落幕。


    位於柳貝隆山腹的王宮,若從外側的斜坡往下看去,就可以看到一名男子站在那裏。他是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


    他所站的位置坡度甚陡,而且還被彎曲的樹木和高聳的長草覆蓋,因此相當難以立足,是一處連王宮的士兵們都不會接近的地方。在承受堤格爾以黑弓施放的一擊後,他便立刻來到了這裏。


    隻要抬頭仰望,就能看到在黑夜中仍不減威風的氣派王宮。


    “好啦,成果究竟如何呢?”


    嘉奴隆自言自語著,臉上的表情就像個掛竿垂釣的釣客。


    “您是指什麽事,成果又是什麽呢?”


    對於這番自言自語,從嘉奴隆的身側投來了一道疑問。嘉奴隆並沒有露出警戒的神色,隻是將目光投向發話者的方向。這時,他眼前的空間無聲地產生了扭曲,而扛著巨鐮的凡倫蒂娜隨後便現身了。


    裙-翻飛的她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麵,但隨即罕見地皺起了眉頭。


    “這會弄髒衣服的呀……”


    “不是已經髒掉了嗎?”


    笑著說話的嘉奴隆,身上的模樣顯得十分淒慘。他的絹服被染上一層黑色,到處都出現破洞,從左肩到手掌的衣服更是直接消失不見,露出了整條手臂。他的帽子也不見了,看得到禿得光亮的頭頂。褲子和鞋子也是殘破不堪。


    凡倫蒂娜看到嘉奴隆的樣貌,露出了像是感到好玩的笑客。


    “您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呢。”


    “嗯,超出了我的期待啊。話說迴來,你為什麽要追來?是想聊天嗎?”


    “正是如此呢。老實說,我沒想到您會出現在這裏。”


    凡倫蒂娜將巨鐮挪至身後,輕輕歪著頭說。這是能讓大部分男人都能敗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迷人笑容,但嘉奴隆卻隻是稍稍吊起了嘴角。


    “你如果願意把說清楚的話,我就奉陪,這樣如何?”


    “好的。”


    凡倫蒂娜爽快地允諾,並開始說明之所以幫助堤格爾的理由。


    她從賽沛特男爵等十名男子攻進堤格爾的房間開始,就一直遠觀著青年的狀況。


    在賽沛特等人被擊敗之後,她便保持著一定距離追在堤格爾等人的身後。當時叛亂尚未結束,也許還有讓堤格爾使用黑弓力量的機會。


    接著,嘉奴隆便現身了。


    聽完這番話,嘉奴隆抖著肩膀大笑起來。


    “有這麽好笑嗎?”


    “就是這麽好笑。”嘉奴隆迴答著,露出狼狽為奸的笑客。


    “因為我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來——為了見識馮倫的力量。”


    “不過,我總覺得您多殺了好多名士兵呢。”


    凡倫蒂娜望著夜空,以雲淡風輕的口吻這麽指謫。“被你發現了啊。”嘉奴隆再次露出了苦笑。他沒打算隱瞞這件事,但因為僅是舉手之勞,所以他才沒說。


    “這算是賣梅莉桑德一個麵子——我待在這裏也是。”


    “您願意幫她?您不是隻想到您自己嗎?”


    “看來,我下次得送麵高檔的鏡子到奧斯特羅德去了。”


    在兩人相互調侃完後,嘉奴隆開口問道:


    “你覺得這場叛亂——以叛亂來說規模未免太小了點——有可能成功嗎?”


    “雖然不清楚他們具體的計劃為何,但就我觀察目前宮廷的狀況,應該是處於雙方都有可能栽在對方手上的狀態吧。”


    “正是如此。”


    嘉奴隆一邊為黑發戰姬的觀察力感到佩服,一邊刻意歎了口氣。


    “我在王宮的兩處地方鬧了一下,引開士兵們的注意力,而這都是為了讓他們難以聯係同伴。若我不這麽做,梅莉桑德等人應該早就遭到鎮壓了吧。”


    對士兵們的餐食下毒確實是相當有效的手段,選在今夜下手也相當正確。然而,嘉奴隆卻仍預期了他們的失敗——因為人數實在太少了。若他不插手的話,能殺到蕾琪麵前的士兵應該連一個都不到吧。


    “因此,我才稍稍給了他們一點希望。”


    “您直接下手殺害蕾琪公主不是快多了嗎?”


    “我沒有非下手不可的理由。”


    嘉奴隆幹脆地說道。


    對他來說,蕾琪是生是死都無所謂。因此在兩年前,即使知道蕾琪逃出了迪南特戰場、躲入阿尼亞斯之地,他也並未積極地追捕。而設在亞爾堤西姆地下的機關也不是能夠確實殺害他們的陷阱。


    “如果她跑到我的麵前,那我就殺掉她,但我可沒打算特地奔波一趟。因為那個女孩和你們戰姬、那些家夥以及女神之間都沒有關係。”


    所謂的“那些家夥”,指的是那些被稱為魔物的存在。會讓嘉奴隆認真考慮並采取行動的,就隻有這三件事。


    “您待在這裏,也是為了幫梅莉桑德嗎?”


    聽到凡倫蒂娜的話語,嘉奴隆隨即伸手指向稍遠處的一處草叢。


    “那座王宮裏麵有許多秘密通道,公主的寢室也有通到這裏的秘道。”


    “您是在埋伏嗎?”


    “這可難說。我也說了,秘密通道的數量可不少,她不見得會從這裏出來。”


    也就是說,蕾琪很有可能會利用其他通道,從不同的出口處離開。凡倫蒂娜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般點了點頭,並換了個話題。


    “話說迴來,您既然過來確認他的力量……是代表時候近了對嗎?”


    嘉奴隆那細小到看不出有沒有張開的眼眸,這時綻放出了白色的光芒——不過,他很快就放下戒心,勾起嘴角露出笑客。


    “很快就到了。你如果屆時還待在馮倫身邊,應該就代表你打算保護他吧?”


    “想守護他的戰姬已經有好幾位囉。”


    凡倫蒂娜任由夜風吹動黑發,露出了嬌笑。嘉奴隆原本打算反唇相譏,但他突然抬頭望向王宮,並像是感到無趣般皺起眉頭。


    “該死的女神,居然跑來攪和……”


    嘉奴隆歎了口氣。他看起來就像是忽然沒了興致般,轉身背對凡倫蒂娜。接著,他便無聲無息地步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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