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尹元化如何作死,梁侍郎有一點是沒有說錯的,唐泛是此行的長官,所有人都是聽他的命令,無論有什麽理由,一旦出了事,唐泛就要負責。


    說句難聽的,這次他正是——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梁侍郎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你此行辛苦了,先迴去好好歇息罷,明日再迴來辦差也不遲。”


    唐泛恭謹道:“多謝部堂體恤,下官告退。”


    二人客客氣氣說了些話,完全沒有出現唐泛想像中那種劍拔弩張的場麵,但唐泛卻很明白,自己將進獻財物的功勞讓給隋州,又“害死”尹元化的性命,梁侍郎什麽好處都沒撈著,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出了梁侍郎的值房,唐泛就看見彭逸春的腦袋從隔壁的值房裏探出來,朝他招招手。


    堂堂刑部右侍郎做出這等鬼鬼祟祟的舉動,實在有些滑稽。


    唐泛心下好笑,朝那邊走了過去。


    一進值房,他就被彭侍郎拉了進去。


    “如何了?”彭逸春問。


    “隻怕不如何。”唐泛搖頭笑嘆一聲,將兩人的談話略略說了一遍。


    “哎!”彭逸春恨鐵不成鋼地道:“你怎麽如此糊塗!你明明知道他就等著這筆財物去表功,難道不能將財物拉到刑部來嗎,為何要便宜了錦衣衛那邊!”


    唐泛苦笑:“部堂,你覺得梁侍郎就算得了這筆財物,難道會以此為刑部謀福麽?隻怕不會罷,他肯定會先去內閣向首輔表功,而後與首輔一道入宮,將這筆財物獻給陛下。”


    彭逸春語塞。


    唐泛道:“所以我才不能這麽做。這次的功勞,若我得二分,錦衣衛便當得剩下得那八分,那筆財物全是他們拿命換來的,怎能讓人將功勞奪去?與其那樣,還不如我得罪梁侍郎,然後讓錦衣衛的弟兄們在陛下麵前露迴臉。”


    他又誠摯道:“下官知道部堂乃是一片好意,不願見我在部內被排擠,不過這次出了尹元化的事情,以梁侍郎的為人,必然懷恨在心,就算這迴不發作,他也肯定會找機會發作的。”


    彭逸春搖搖頭:“你都把話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麽?原先張尚書走之前,說你是可造之材,讓我多照顧你一些,現在可好,你一迴來就把梁侍郎往死裏得罪了,以後的日子隻怕不會好過!”


    他摸出一封信,遞給唐泛:“這是張尚書臨走前讓我轉交給你的。”


    唐泛有點意外,沒想到張尚書竟然還會留信給他。


    在外人看來,唐泛身上已經打上了張鎣的標籤,但實際上他與張尚書之前的關係並沒有那麽親密,兩人唯一還稱得上深入的交往,也就是在唐泛前往鞏縣之前的一次長談。


    告辭彭逸春,唐泛一踏出刑部大門,就忍不住拆開了那封信。


    信上是張鎣的筆跡,他告訴唐泛,說自己之所以前往南京,是因為得罪了首輔萬安的緣故,他這一走,刑部尚書肯定會由梁文華遞補,讓他盡量不要得罪梁文華,韜光養晦,保存實力,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還大有作為,不必急著跟梁文華起衝突。讓他不要因為現在公道埋沒,寸步難行,就認為大明官場沒有希望,正所謂守得雲開見月明,隻要做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就無愧於自己當官的初衷。


    張鎣還以自己為例,說自己當初就是一步走錯,以至於十數年來庸庸碌碌而過,幸好現在幡然悔悟,為時不晚,勸誡唐泛要引以為鑑,守身持正,當一個經世濟民的好官。


    唐泛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看著這封信,他的眼睛卻有點濕潤。


    他與張鎣的相交不深,在那之前,他也曾有一度認為張鎣如同外人所說的那樣,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官,然而現在他仿佛能夠透過這封信,窺見一個老人的內心。


    張鎣看似在勸解勉勵唐泛,其實何嚐不是對自己曾經埋沒了的歲月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為了官位向現實低頭。


    但不同的是,許多人在心裏懺悔一下就算了,該向現實低頭還是繼續向現實低頭。


    張鎣卻以自己的行為去彌補,這份勇氣不是人人都擁有的。


    不管外人如何評價這位“泥塑尚書”,此時此刻,唐泛對他唯有肅然起敬。


    他抬頭望向南方。


    這個時候,張鎣應該也抵達南京了罷。


    唐泛深吸了口氣,收起信件,大步朝家裏走去。


    ——————


    自打唐泛在公文中呈明那筆價值十萬兩的財物之後,內閣與刑部就都睜大眼睛等著,萬萬沒想到唐泛先斬後奏,讓隋州直接就將東西交到皇帝那裏去了。


    這裏要說一下,大明有內庫與國庫,國庫的錢是朝廷的,皇帝基本別想用,內庫的錢才是皇帝的私房錢。由於太祖皇帝將財政權下放,導致每年中央收上來的錢很少,分到六部裏就更少,所以一旦皇帝要將手伸向國庫,大家就會死命勸諫,皇帝嫌麻煩,一般想要修造宮殿啦,煉丹啦,打賞宮妃啦,給宦官宮女們支付俸祿啦,都隻從內庫裏拿。


    這些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一般情況下皇帝還是比較自覺的,但是如今幾位閣老都不是強勢之人,彼此還勾心鬥角,就需要皇帝為他們撐腰,所以他們要巴結討好皇帝,有時候皇帝內庫的錢不夠用了,萬首輔還會從國庫裏撥錢給皇帝。


    這一次,萬首輔同樣想要將唐泛他們得來的這價值十萬兩的財物獻給皇帝,以此討皇帝的歡心,而且這筆錢不是來自國家財政收入,送給皇帝也不會招來百官的罵聲。


    結果人家壓根就沒經過他,直接就送入宮了!


    好吧,誰讓隋州除了是欽差之外,還有另外兩重身份,人家是錦衣衛,不受內閣管轄,人家還是周太後的親戚,進宮比首輔還要方便一些。


    萬安隻好捏著鼻子認下來,心裏早就把隋州罵翻了天。


    但皇帝不需要照顧他的心情,對皇帝來說,隻要有錢拿,那就是好事。


    他將萬安叫過來,隻是因為查德了一大筆財物,心裏很高興,想要跟首輔分享一下快樂,順便聊聊對唐泛隋州他們的封賞問題。


    萬安今年六十有三,按照規定,官員六十以上就應該退休了,不過事情總有例外。


    能夠留下的,年齡不成問題,不能留下的,年齡隻是藉口。


    成化帝讓內侍搬來凳子給萬安賜座,又寒暄了兩句,便道:“先前刑部與錦衣衛一併前往鞏縣辦案的事情,元翁也聽說了罷?”


    萬安道:“臣也聽說了。”


    成化帝笑道:“此行可真是驚心動魄啊,連廣川那等不擅言語的人,也能說得朕心驚膽戰,可見他們出生入死,才立下這赫赫功勞啊!”


    什麽赫赫功勞,不就是給皇帝送了一大筆錢麽?


    萬安腹誹道,一麵露出感慨的神色:“可不是麽,他們送來的公文,臣也看了,確實驚險萬分,不過那鎮墓獸,臣卻聞所未聞,隻不知天下之大,何處有這等驚世駭俗的妖獸?”


    他原是想不動聲色告唐泛和隋州一狀的,但此時站在皇帝身後的梁芳對他遞了個眼色,他又聽見皇帝親密地稱唿起隋州的表字,便想到皇帝對那個隋州頗為看重,隨即話鋒一轉,順著皇帝的喜好,聊起了鎮墓獸。


    成化帝嗬嗬一笑:“枉你身為內閣首輔,成日看遍奏章,對這種誌怪野聞也難怪不了解。朕聽廣川說了之後,便去翻閱那些古籍誌異,《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全都不見記載,後來還是懷恩提醒了朕。”


    他有意停了停,像是想賣個關子。


    作為一個合格的首輔,萬安連忙露出“我非常想知道”的表情:“老臣孤陋寡聞,敢問陛下,那妖獸的出處是?”


    成化帝吊足了胃口,便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是在南朝梁任昉所著的《述異記》裏,此物名為虺,似蛇非蛇,有鱗而無角,乃是蛟的前身!”


    萬安啊了一聲,心裏有些不以為然,臉上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此物,聽陛下這一說,老臣倒也覺得確實還真像呢!”


    成化帝興奮起來:“什麽像,本來就是!先前廣善國師與朕說,這天下無奇不有,既有妖怪,也有神佛,更有那凡人勤修不輟,終成正果,白日飛升的,朕原先還半信半疑,如今既然證明了世上有虺,自然也就有蛟,有龍,那神仙誌怪之事想必也都是真的了!”


    萬安這才知道皇帝的興奮點出在哪裏了,敢情他覺得虺的存在間接證明了神仙的存在,對吃丹修煉的事情也就有動力了。


    想及此,萬安便笑道:“陛下當趣聞聽聽便也罷了,大可不必深究。”


    他先把自己撇清,免得這些話傳出去,那些言官又要說自己慫恿皇帝不幹正事了。


    紙糊閣老也就算了,隻要一想起坊間給他起的另外一個外號“洗diǎo相公”,萬安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成化帝哈哈一笑:“好了,朕也不為難你,這次他們辦下這麽大一份差事,理應得到封賞,那個唐泛,朕也有些印象,先前韓家出事,牽連到貴妃身上,多虧他查清了真相,還貴妃一個清白,著實是個幹吏,依元翁看,這次要如何拔擢他才好?朕記得都察院那邊還有個位置,將他提為左僉都禦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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