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他說完,對方上半身從馬車裏探了出來,像是要下馬車,結果麵上一陣扭曲,忍不住隨手抓住身邊的東西穩固身形,低頭嘔吐起來。


    而他抓住的,正是已經木然了的何縣令的衣袍。


    何縣令沒事找事,沾了一身穢物,這下子正好,順道跟著唐泛他們一道更衣沐浴了,因為隨身沒有帶著換洗衣物,還得忍著身上的酸臭味,跑到自己縣衙裏去換,一路上都沒人敢靠近他,甭提多倒黴了,何縣令也一肚子火發不出來,誰讓他自己好奇心重呢,對方不僅是中央官員,品級也比他高,何縣令也隻能捏著鼻子自認晦氣了。


    結果他這頭趕迴衙門,才剛換好衣服,又聽說欽差那邊正在找他,隻得急匆匆地往官驛跑。


    進了官驛,唐泛等人已經梳洗整理一番,不復滿麵塵土的模樣,看上去雖然仍舊一臉疲憊,但總算光鮮多了。


    唐泛對何縣令道:“我等為何而來,想必何縣令也清楚罷。”


    何縣令忙道:“是,但請上差垂詢,下官知無不言,不過諸位大人是否還未用飯,不如用了飯再說?”


    唐泛笑道:“何縣令若還未用飯,不如坐下來一道吃,邊吃邊說?”


    何縣令正好也想借著這個機會給欽差訴訴苦,便恭敬不如從命。


    官驛夥食不錯,當然,唐泛等人都是京城來的,何縣令也不敢怠慢,連廚子都是從縣衙臨時調過來的,做的都是地道的河南菜。


    八寶布袋雞,紅燒羊肉,滑溜魚片,全都肉香四溢。


    隋州等人倒是沒有怎樣,連唐泛習慣了馬上奔波之後也覺得還好,反觀尹元化和程文田宣三人,因為馬車一路顛簸,吃什麽都沒胃口,眼下聞到肉味,臉上青青白白,忍不住捂住嘴往外跑,扶著廊下又吐了起來,可惜肚子裏已經空空如也,連膽汁都吐不出來。


    何縣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這幾個人因為暈車,肯定就吃不下大魚大肉了。


    唐泛見何縣令有點無措,便跟他說道:“讓廚下弄幾個清淡的素菜,再上幾碗小米粥,給我也來一碗,再給他們三個另開一桌,免得聞到肉味吃不下去。”


    “不必另開一桌了……”尹元化走了進來,虛弱道,“下官還是坐在這裏就好。”


    他之所以主動請纓,千裏迢迢跟著唐泛來到這裏查案,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搶功勞,二抓小辮子。


    而且這都是經過梁侍郎默許的,副手跟著出行查案,更是名正言順。


    唐泛對他的小算盤,自然一清二楚,見他堅持,便笑了笑,也不勉強:“那好。”


    偌大飯廳裏隻有一桌,坐著唐泛,隋州,龐齊,尹元化,何縣令,兩名清吏司的司員,以及鞏縣的縣丞,主簿等人,其他人員都在隔壁間,打擾不了諸位大人的清靜。


    大家飢腸轆轆,也顧不上談公事,見菜餚陸續端上來,互相謙讓了一下,便都陸續起筷。


    尹元化坐在唐泛旁邊,見他吃一道肉就要品評一番,還不乏惋惜地道:“尹兄,可惜你今天吃不了,雖然是同樣的食材,但做出來味道就是與京城的不同,莫怪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若是天天能吃到這般鮮美的八寶布袋雞,我就是在這裏長住也願意啊!”


    何縣令當然知道唐泛這是在說客氣話,稱讚他這個東道主,便也跟著勸唐泛多吃點多吃點,那頭鞏縣的縣丞與主簿等人有意巴結隋州龐齊他們,都主動挑著話題閑聊,活躍氣氛,飯桌上的氛圍倒是異常熱烈。


    隻苦了一旁的尹元化,一聲聲肉字入耳,他剛覺得自己剛下肚的小米粥又開始翻湧起來,心裏早就把唐泛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好不容易用完飯,尹元化心說總算可以休息了吧,沒想到唐泛將筷子一放,對何縣令道:“現在吃飽喝足了,也該談談正事了。”


    尹元化忍不住道:“大人,正事明天再談也不遲罷,今日大家都挺累的了。”


    唐泛點點頭:“千裏奔波,大家辛勞,我是知道的,不過我們既然身負重任,就先該將正事了解清楚再說。你若是累了,可先下去歇息。”


    尹元化心想我去休息了還跟來幹嘛,便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大人,下官不累,尚可堅持。”


    唐泛欣慰道:“我就知道尹兄一心為公,任勞任怨,真是我輩楷模。”


    調侃完尹元化,他轉向何縣令:“公文上畢竟言簡意賅,許多細節不甚了了,還請何縣令將此案重新描述一遍。”


    何縣令心道終於來了,趕緊坐直身體,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起來。


    他所說的,其實跟上報的沒有什麽不同,隻是比起公文上冰冷冷的文字,自然更為詳盡生動,旁邊又有縣丞與主簿等人互相補充,倒讓唐泛他們對事情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比如先前呈上刑部的卷宗裏就沒詳細提到那夜半鬼哭究竟是什麽,附近村民又有何反應,何縣令就道:“那鬼哭聲也不是夜夜都有,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事情發生後,下官也曾到過那個村子,住了幾日,就從未聽過,但是派去那裏的衙役,除了那個瘋了的,都說自己曾經聽見過,村民們也都說聽見了。”


    唐泛問:“那盜墓賊可抓到了沒有?”


    何縣令搖搖頭,慚愧道:“沒有,隻發現了盜洞,未捉到盜賊,自從接連出了人命之後,也沒有人敢去了,當地村民都說是河神發怒,又說是前朝的皇帝老爺生氣自己陵墓被盜,所以才會有那半夜哭聲……”


    “何縣令,”龐齊忍不住打斷他:“你這又是河神發怒的,又是前朝皇帝生氣,那到底是河神,還是跟帝陵有關啊?”


    何縣令苦笑:“不瞞諸位大人,先前第一撥失蹤的那六人,說沒就沒了,當地人都說是河神發怒,將他們召到河裏去當奴僕差遣了,這種怪力亂神的話,我等聖賢門生,豈能相信?所以下官當時一麵上報朝廷,一麵又派了衙門裏的人去查看,結果後來諸位上差也知道了,又去了十個人,隻有兩個人迴來,其中那個捕快不止瘋了,他還斷了一隻手,另外那個老村長,年事已高,加上受了驚嚇,話也說不清楚,成天神神叨叨地說什麽有鬼,有妖怪,這才又有了鬧鬼的傳聞。”


    他頓了頓,繼續道:“北宋帝陵中,永厚陵與永昭陵都離鞏縣不遠,此處出縣城十幾裏地就是,邊上還有個洛河村,正好就在洛河邊上,所以啊,如今那村裏頭就有了傳聞,說是永厚陵和永昭陵裏葬的仁宗英宗二帝,死了之後成為洛河裏的河神,又因為帝陵被盜,所以生氣了,抓了地麵上的人作懲罰。”


    龐齊插嘴:“這都是愚夫愚婦的無知傳言罷了!”


    何縣令點點頭:“是是,不過因為接連死了兩撥人,如今已經無人敢去,下官也束手無策,正等著諸位上差來此查驗,不說洛河村,如今就連著鞏縣縣城內,也有些人心惶惶呢,都說河神發怒了,要找祭品,所以,所以……”


    他吞吞吐吐起來,旁邊尹元化聽得不耐煩,催促道:“所以什麽!”


    縣丞接上何縣令的話:“所以要主動獻祭。”


    唐泛聽明白了:“以活人祭河神?”


    縣丞:“正是。”


    隋州終於說了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荒謬!”


    鞏縣自縣令之下,一幹人等,皆垂首訥訥不語。


    古人崇尚山川河流皆有靈,歷朝歷代也不乏以皇帝和朝廷的名義對山神河神進行冊封,其中最大的河神,自然就是黃河了,黃河之下,還有大大小小河流的神祗。


    百姓無知,河水一旦泛濫,便認為是河神發怒,隻能將希望寄託於祈求河神息怒,為此不惜奉上各種祭品,這其中就包括活人。


    洛河作為黃河的分支,地位頗為重要,因為朝廷三申五令,已經多少年沒有發生過活人祭河神的事了,但是這一次,鞏縣發生了如此詭異的事情,連官府都派不上用場,大家自然又想起了給河神獻祭的點子來。


    隻聽得唐泛毫不留情地訓斥道:“爾等身為地方官,自當教化百姓,遠離這等怪力亂神之事,怎能聽之由之,任由他們以活人獻祭?”


    何縣令苦笑:“大人容稟,實則此事尚有內情。”


    唐泛:“講。”


    何縣令:“自下官派去的第二撥人也十去其八之後,洛河村乃至鞏縣上下便謠言紛紛,都說是河神發怒,要祭拜河神,平息其怒才行。所以在半個月前,眾人便準備了牲畜祭品,前往洛河邊拜祭。”


    唐泛:“沒有活人?”


    何縣令:“沒有,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將牲畜等物奉上足矣。”


    唐泛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何縣令:“先前說帝陵裏的兩位皇帝成了河神,那都是當地人穿鑿附會,實際上縣誌裏早有記載,洛河河神其實為伏羲幼女,但大人您也知道,誰也說不準這些事。為了保險起見,他們特意準備了三份祭品,準備獻給三位河神。儀式從早到晚,據說要持續將近十二個時辰,下官見他們還知道分寸,沒有用活人獻祭,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去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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