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一句話就結束了所有爭議:“但我沒有亂花錢的毛病。”


    唐泛:“……”


    哐啷一聲,他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這年頭官做得越大,在家裏的地位反倒越低,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要離家出走……


    見他耳朵都仿佛耷拉下來的模樣,隋鎮撫使難得慈愛地撫摸著好友的狗頭:“我不貪你的錢,隻是幫你保管起來,誰讓你一看到書就見獵心喜,書房都快堆不下了,要克製。”


    唐大人淚流滿麵。


    話分兩頭,正如隋州所料,這件案子呈到內閣那邊,又被轉到皇帝那裏,果然連不愛管事的成化帝都被驚動了,他不僅對內閣轉達了自己的重視之意,還要求內閣派人聯合錦衣衛一併去調查,務必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如果確實是有盜墓賊在盜挖帝陵,更要抓起來嚴懲不貸。


    難道天子一朝開竅,因為死了十四條人命而痛心疾首嗎?


    當然不是,隻因大家都是皇帝,北宋皇陵被盜,皇帝兔死狐悲,難免想到自己身後去,要是放任不管,萬一助長盜墓風氣,自己死後也被挖出來那怎麽辦呢,所以當然要重視嚴查。


    內閣合計了一下,將此事下發刑部,因為說到底,盜墓案畢竟還是屬於刑部的職責範圍內。


    理所當然地,身為河南清吏司的領導,唐泛責無旁貸。


    張尚書將唐泛叫過去,讓他帶著人親自去,與錦衣衛的人手一道,負責調查此案。


    自從上次唐泛跟梁侍郎對著幹之後,張尚書莫名地看他就順眼起來,不吝於在公共場合表達自己對唐泛的欣賞之意,唐泛盡管知道這是因為張尚書跟梁侍郎過不去,所以將自己拿來當槍使,但唐泛自己也不是沒有得到好處,起碼他就藉此收服了河南清吏司的人心。


    所以不管怎麽說,他跟張鎣之間的關係,是合則雙贏,當然,張鎣堂堂一部尚書,想要叫唐泛去做點什麽,唐泛也沒有推脫的餘地。


    為此張鎣特地將唐泛叫到自己的值房裏,先是問了幾句最近幹得怎麽樣啊,工作上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啊,有困難就盡管說,能幫的本部堂都會盡量幫你一把,唐泛當然也要迴說多虧大人照拂,一切都很好雲雲。


    雙方扯淡幾句,張鎣就進入正題:“宋帝陵被盜的案子,你已經知道了罷?”


    唐泛點點頭:“公文已經下發到河南清吏司,下官看過卷宗了。”


    張鎣問:“那你是怎麽看的?”


    唐泛道:“恕下官直言,有些棘手。”


    張鎣微微一嘆:“是啊,那些村民與官府捕快,未必真是墜河死的,也未必真有什麽鬼怪作祟,但對方既然能夠連殺十幾條人命,若真是人為,想必也是窮兇極惡之徒,這案子確實不好破。不過,”


    他頓了頓:“不管再如何棘手,你都一定要全力以赴,若是此案能夠告破,我會上稟閣老們,為你敘功的。”


    唐泛忙道:“下官定當竭盡全力,不敢言功!”


    張鎣忽而又問:“我聽說你們背地裏,都將我與其他五部尚書戲稱為泥塑尚書,是也不是啊?”


    唐泛作愕然狀:“此話從何而來,下官卻從未聽說!”


    張鎣微微一笑:“你就不必裝糊塗了,我又沒有怪罪你,隻是想聽聽實話罷了。”


    唐泛道:“旁人下官不知,但成化三年,您以右副都禦史的身份巡撫寧夏,正是有了您的提倡和主持,寧夏城方才改頭換麵,由泥土變為磚石所築,後來您又親自主持河道,引黃河水灌溉靈州七百餘頃農田,惠及生民無數,這數樁德政歷歷在目,寧夏百姓對您視如再生父母,若您也是泥塑,那滿朝文武真沒幾個能做事的大臣了!”


    是的,張鎣雖然名列泥塑尚書,但他並非一開始就如此,他也曾滿腔熱血,報效國家,惠澤百姓,他也曾政績累累,自詡能臣,許多人看到如今喝茶混日子的張尚書,就以為他一直都是喝茶混日子。


    唐泛若不是從隋州那裏看到張鎣的履歷,也不會知道這位張尚書,曾經也有這麽能幹上進的一麵。


    果不其然,張鎣麵露動容之色:“你怎麽知道這些?”


    唐泛笑道:“下官的老師丘濬,曾在下官麵前多次誇讚張尚書是能臣幹吏,聽說下官來了刑部之後,便寫信要下官多多向您學習!”


    當然,唐泛純粹是在往自家老師臉上貼金,順便也給了張鎣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總不能說我在錦衣衛那裏看過你的履歷吧?


    張鎣有些感動,又有些慚愧:“沒想到丘瓊山對我竟有如此評價,可惜如今廉頗老矣,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唐泛懇切道:“毀譽臧否,時人說了不算,百年之後,史書定會給部堂一個公正的評價!”


    張鎣久混官場,原本不是那麽容易動情的人,但唐泛今天一席話,卻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如今人人避禍,得過且過,他官做得越久,看得越多,經歷得越多,就越是心灰意冷,索性將往日一腔熱血通通埋起,也學別人那樣正事不幹,成日蒔花遛鳥。


    結果別人就將他與殷謙、劉昭那等庸人並列在一塊,弄了個“泥塑六尚書”的外號來戲謔他,聽得久了,張鎣也麻木了。


    沒想到今日,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司郎中一語道破他深藏內心的委屈和憋悶,張鎣又怎能不動容?


    有了這一出,兩人的關係頓時拉近不少。


    張鎣則直接稱唿起唐泛的字:“潤青,你別看這樁案子棘手,但它已經在陛下麵前留了號的,若是能夠辦好,於你的仕途前程,那是大有裨益的。”


    顯然,張尚書現在已經將唐泛當成半個“自己人”了,否則不至於如此提點他。


    這也不單因為唐泛剛說了一席打開對方心扉的話,而是唐泛在刑部內毫無根基,先前又跟梁侍郎鬧翻,他唯一能夠依靠的人,也隻有張鎣這個尚書了。


    對於這個聰明知進退的年輕官員,張鎣自然生出了栽培之意。


    唐泛果然心會神領,鄭重拜謝:“多謝部堂提點,下官一定全力偵辦此案!”


    張鎣滿意地點點頭:“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與錦衣衛一起辦案,聽說這次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也要親自去,內閣的意思,是讓你為正,他為副,你們二人同為欽差。錦衣衛向來特殊,未必肯事事聽從你的安排,不過上次你既然能夠讓錦衣衛幫你調查尹元化經手的那樁案子,想來你們是有些交情的,我就不必為你擔心了。”


    唐泛有些不好意思:“上迴都是下官莽撞,還給部堂添麻煩了,請部堂恕罪。”


    張鎣笑道:“梁文華那個人素來倨傲,以為刑部是他的一言堂,是該有人殺殺他的銳氣了,不過你們畢竟上下尊卑有別,你麵對他的時候,還是應該恭謹些為好,別讓人抓了把柄。”


    唐泛自然唯唯受教。


    此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慢,跟戴宏明交接好工作,讓他在此期間代為掌管河南清吏司,又給他留下兩名司員以供差遣,自己則帶著尹元化與程文、田宣兩名司員,與錦衣衛派出的人手一道前往河南。


    按照規矩,尹元化原本是不需要隨行的,作為唐泛的副手,在唐泛不在的時候,反倒應該輪到他來代管河南清吏司,但他也不知道抽的什麽風,主動申請跟唐泛一起去,梁侍郎也發話,說此案案情重大,河南清吏司的主副職應該同時前往,以表重視。


    這樣一來,反倒便宜了戴宏明,他以主事的身份暫代郎中之職,掌管河南清吏司。


    五月底,一行人離開京師,前往河南府的鞏縣。


    作者有話要說:


    在明代前中的官場上,有個很顯著的特點,雖然也有勾心鬥角,但是對於真正的後輩人才,許多前輩官員都會對其適當進行保護,不是為了什麽好處,而是希望他們以後能夠成為國之棟樑,這是後來官場上根本看不到的,也算是一股清流吧。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張居正了,大家看他的履歷時就可以發現,在當時,有許多人因為他的才能而驚艷,都覺得他會是未來的柱石,在他的升遷路上,給予了保駕護航,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張居正的確沒有辜負這些人的厚望,他的確挽救了明朝,成為明朝中興的功臣。


    第60章


    大明有兩京十三省,兩京即北京與南京,十三省即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


    雖然開國時為了避免跟元朝一樣,所以不稱行省,而稱為承宣布政使司,但這樣又長又拗口的名字顯然不被老百姓買帳,所以大家依舊以省來區分。


    河南府隻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裏諸多州府的一個,而河南府轄下又有一州十三縣,鞏縣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這個小小的地方,因為座落著北宋七個皇帝八座陵寢,而顯得非常特殊。


    縣城附近的村莊百姓,也因此順便承擔了守陵之職。對他們而言,前朝的皇帝老爺願意葬在他們這裏,那就說明這裏是風水寶地,所以附近十裏八鄉的民戶,都很為此而驕傲。


    他們之中很多人盡管也不識字,卻仿佛比別的地方的百姓多了幾分底蘊,就連七老八十的老太爺,也時常會指著某塊地告訴兒孫,說這裏下麵就是某某皇帝老爺的陵寢,你們別看現在連個碑亭都沒有,那是因為曾經被元人給盜挖搶光了,原先可不是這樣的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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