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寡言少語,但唐泛從未小看他的政治智慧,如今一番推心置腹,唐泛才真正見識到隋州內斂外表下的的眼光和胸襟。


    難怪皇帝會將他比作孫繼宗,在唐泛看來,假以時日,隋州的成就隻怕會比孫繼宗還要高。


    想及此,唐大人那股不正經的勁兒又犯了,開玩笑道:“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廣川一席話,令我心中快慰明朗許多,是不是該向你行個禮,喊你一聲老師才好?”


    隋百戶悠悠道:“你若願意,我也不介意。”


    左右今天唐泛又是告了假的,不用去衙門,隋州也隻是過去應個景,也不急著趕路,兩人說說笑笑,一路緩步前行。


    天氣已經由秋轉冬,逐漸步入了寒冷的時節,北京的冬天來得快,眼看前陣子街上的人都還穿著薄袍,現在就都裹得厚厚的了。


    唐泛剛剛病好,穿得多,但他心中熨燙,卻不是來自衣服,而是來自朋友的關懷和開解。


    眼看街邊有人在賣糖葫蘆,隋州伸手買了兩串,遞給唐泛。


    “小阿冬可吃不了那麽多,我來幫她解決一串罷。”唐泛笑道,接過來哢擦哢擦就開吃。


    隋州默默無語,心想知道你嘴饞,吃就吃罷,還找那麽多藉口。


    結果他一個沒留神,再側過頭的時候,發現唐泛手上居然都空了。


    隋州:“……”


    唐大人有點不好意思,扯著他往迴走:“走走,再迴去買一串,剛才那串長蟲子,我給扔了。”


    隋州:“……”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手上有兩根竹籤。


    唐大人仗著隋州不會揭穿他,也就厚著臉皮笑眯眯地睜眼說瞎話。


    等重新買了糖葫蘆,唐泛哎呀一聲:“給忘了個事兒!”


    隋州側眼看他,露出疑惑的眼神——剛才說了太多話,現在能不說就不說了。


    唐泛將上次跟汪直打賭的事情與他說了,末了道:“他這還欠了我一頓仙雲館的席麵,上次過來的時候提也沒提,該不會是準備賴帳了罷?”


    隋州:……你成天就想著這個嗎?


    他沉下聲:“方才我與你說的話,你不會是忘了罷?”


    唐泛訕笑:“沒忘,沒忘,與他保持距離嘛,我知道的,不過能不能等這頓飯兌現了,怎麽說也值不少銀兩……”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心虛,最後直接閃人了:“我先把糖葫蘆給那丫頭帶迴去,免得糖霜劃掉了,你忙你的,告辭告辭!”


    說罷帶著糖葫蘆一溜煙走沒影了。


    隋州搖搖頭,心中有些無奈。


    唐泛的病好得差不多了,病號自然也泡不下去了,就算他師兄是順天府尹,該上的班還是得上,於是又恢復了“順天府——家”這種兩點一線的日常生活。


    丘濬一家出京那天,他也去送行了。


    吵架歸吵架,分歧歸分歧,師生名分和情分擺在那裏,總不能因為怕被甩臉色就不去了。


    丘濬也沒想到前幾日才跟唐泛這個學生不歡而散,送行的時候他還會過來。


    他在京中的學生和朋友不多,能來送行的更少。


    正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也不是因為丘濬的人緣太糟糕,而是大家都很識時務。


    潘賓藉故避嫌了,雖說是因為要坐衙來不了,但實際上他也是怕得罪皇帝。


    丘濬並不怪他,身在官場,總有許多不得已,再說那天潘賓已經上過一迴門了,也算盡了弟子的心意。


    但唐泛和謝遷等人卻來了。


    他們是跟唐泛同一年中進士的,跟唐泛這種後來另外又收作入室弟子的人不同,丘濬隻能算作他們的座師。


    這使得丘濬有些感動,對唐泛的臉色也不像那天那麽難看了,還拍著他的肩膀勉勵了一番。


    丘濬道:“你那日的話,我仔細想過了,雖說與我意見不同,但也可以看出你是用心想過的,我自己做官不行,也不會強求學生要與我一樣不識時務,但凡你心中有國家百姓,做事不要光想著自己,就算是不負我所望了。”


    唐泛也沒想到平素固執的老師這次竟然會如此開通,也許是被貶出京的事情讓他看開了,老頭兒今日並不那麽頑固了,反倒有幾分開明。


    他的授業恩師不止一位,但丘濬是他十分敬重的一位,自然不願意因為政見不同而壞了師生情分,聞言就朝丘濬長揖道:“學生謹遵老師教誨。”


    幾人又說了幾句,眼看天色不早,丘濬就在丘家人的催促下上了馬車。


    丘濬歷年治學,家中稱不上大富大貴,幾輛馬車除了裝人就是裝書。


    鞭子抽在馬背上,車夫一聲吆喝,馬車轆轆前行,逐漸在唐泛等人的視線中遠去。


    潘賓雖為順天府尹,但這個官職在京城裏其實算不上什麽,也照拂不了唐泛,像上次汪直伸一伸手指,他就嚇得半死,還要將唐泛推出去應付汪直。


    而丘濬看似官職不顯,但其實他文聲顯赫,在官場上也素有清名,人的名,樹的影,他一日在北京,也能充當唐泛他們的背景,如今他這一走,他們可就真正算是無依無靠了。


    眼看別人的授業恩師和座師,要麽入內閣,要麽在六部當尚書侍郎,謝遷唐泛他們這一科,還真稱得上命途多舛。


    等到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內,唐泛他們才開始往迴走。


    謝遷拍拍他的肩膀:“要不等京察之後,你找找門路,申請調迴翰林院罷?咱們翰林院自從少了你,真別說,每天還怪冷清的。”


    “就是啊,”王鏊也跟著笑道,“原本還挺高興的,起碼大家出去吃飯的時候,少了一個罪愛吃的,覺得總算可以吃多點了,沒想到沒了你的調劑當佐料,吃酒也沒味道了!”


    唐泛斜睨了這幫傢夥一眼:“你們就跟著擠兌我罷!”


    謝遷道:“濟之可沒說大話,現在確實如此,尤其是劉戩那傢夥,成日裏滿腔怨言,說我們不曉得還要在翰林院熬多少年,倒有些羨慕你這個走出去的人了!”


    天氣一冷,天色就跟著晦暗起來,這陣子都很少再看見陽光燦爛的日子。


    送走了老師,耳邊聽著謝遷他們一邊抱怨著翰林院的清苦鬱悶,唐泛卻沒有想像中的低落。


    隻因先前跟隋州的一席長談,讓他實在獲益匪淺。


    信念一旦堅定下來,自然也就不會再跟著動搖遲疑了。


    他的嘴角微微噙著笑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年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距離東宮案已經有一段時間,汪直早已離開京城,前往北邊,他之前許諾的,給唐泛提一提品級的事情也一直沒有消息,仿佛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但唐泛並不在意,每日依舊為了順天府的公務忙得不可開交。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衙門封印了。


    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唐泛他們正式迎來了年假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作者菌:隋百戶,有人喊你是錦衣衛草,你怎麽看?


    隋州:那他們喊汪直什麽?


    作者菌:汪公公唄,咋了?


    隋州:我覺得跟潤青喊同一個稱唿就可以了。


    作者菌:你讓讀者喊汪公嗎,沒想到你原來這麽尊重汪公公啊!


    隋州(冷靜地):不是,叫他汪攻,時時提醒他的缺憾。


    作者菌:……(好毒,最毒莫若麵癱啊)


    第46章


    唐泛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好生過過一個完整的新年了。


    自從父母早亡,姐姐遠嫁之後,他對這個日子的重視程度就大不如前了,在京城一個人當官,每年過節更是冷冷清清,他也已經習慣了獨自待在屋裏,看著話本烤火取暖的閑適。


    但習慣歸習慣,事實上,當阿冬喜滋滋地張羅著貼春聯,做果子的時候,那種被深深藏在他記憶深處的久違了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


    阿冬雖然小,但畢竟是個姑娘家,手巧會打扮,想到的事情也細心許多,家中裏裏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在張羅,像唐泛和隋州這種大男人就不會想到除了貼春聯之外,還要在廊下掛上幾個紅色的燈籠增加喜氣。


    臨近年關,順天府的事情越來越少,北鎮撫司那邊反而越來越忙,隋州天天早出晚歸,惟有唐泛還能早點迴家幫忙。


    不過他壓根就不是幹家務活的那塊料,連抹布擦著擦著都能自己找不著,阿冬嫌棄地將他直接往外推:“大哥,你就別添亂了,去寫對聯罷,還有別忘了,裁點紅字寫上幾個福字啊,每個屋都貼上一張。”


    唐泛笑道:“早寫了,早寫了,全都貼上去了,我姐都沒你這麽囉嗦!”


    他索性倚在柱子上,看著阿冬裏裏外外忙進忙去,心裏暖洋洋的:“我去幫你燒個水罷?還是幫忙擦柱子?柱子那麽高你又擦不著,還不是得我來?”


    阿冬正在擦椅子,聞言嫌棄地給了他一個白眼:“隻要你別等會擦完又不知道把抹布丟哪裏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唐泛樂嗬嗬的,也不生氣:“後來不是找著了嘛?話說迴來,阿冬啊,我怎麽覺得你這陣子勤快了許多,連吃飯都沒那麽積極了,是不是想給我省糧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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